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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赏读||张兴元:留守村妇(小说)

 新用户91238811 2020-08-05

文学人生 诗意生活

        第06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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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 守 村 妇

张兴元

春节过后,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外出打工走了。柱子又一次用征询的目光看看兰子,我也出去吧?兰子瞪了他一眼,你就舍得了这个家?柱子只是嘿嘿地笑,笑里带着请求,也带着眷恋。孩子都上中学了,趁我现在还年轻,出去多挣几个钱,以后好供孩子上大学呀!兰子问,一个人能有几个年轻的时候?过了这个年龄段,青春不在,你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来!咱家有几亩果园,每年多少都有点积攒。等孩子考上大学,存个三万五万的也不难。柱子批评兰子说,你呀,总是鼠目寸光,安于现状!你知道现在外界是什么状况吗?人家小洋楼都盖起来了,小汽车都开家里来了!你看咱家,有个冰箱彩电的,你就觉得现代化了!我看你也跟我出去一块打打工,开开眼界吧!这话说到了兰子心里。她说,那好,要出去咱就一块出去,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撂到家里!

外出打工的路子果然来了。村里有人跑到南宁,说那里正在大力发展养花,可以承包塑料大棚,一年有几万块钱收入哇!兰子是个细心人,她问,你在家只会种地修剪果树。养花,你懂吗?柱子说,不懂就学呗!人家负责技术指导,咱只要听人家指挥就成了。兰子又问,花养出来,到哪里去卖?卖不出去怎么办?那不是连老本都折里头了吗?柱子说,哪能呢?那么多人都去承包,人家不怕,咱怕啥?机遇与风险同在,这话你懂不懂?兰子跑到邻村打听一番,有的人家连老婆孩子也跟着走了。这让她动了心,说,那好,你走吧!兰子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柱子只得好言相劝说,我到了南宁,安下摊子,一定把你接去。民工带家属,这也不是新鲜事儿。

其实,兰子这么说只是表明她对柱子的留恋,家里有孩子,还有几亩果树,她哪能舍得丢下呀?兰子骑上那辆轻骑,要亲自送柱子去搭火车。路过县城,兰子见有卖旧手机的,就停下来了。柱子说,要这干啥?咱又不是干部,打电话能报销!兰子说,你到了南方,没个固定地点,我怎么跟你联系呀?有了这手机,到时候我想你了,也好跟你在电话里聊聊嘛!柱子笑笑说,好主意,好主意!不过,咱家没有电话,我有手机也没法跟你打呀?兰子说,你打到代销点,让孙孬喊我一声不就行了?柱子说,打手机比打普通电话贵得多呀?兰子说,你说话简洁点儿嘛!别像平时说话那样,粘粘乎乎的,没完没了。柱子说,好,好!到时候我用电报式语言,决不多说一句废话!

兰子买了一部二手货,匆忙赶到车站,列车已准时进站了。搭车的人挤成疙瘩,兰子接过柱子的行李,让他从窗户上爬过去。柱子犹豫着,这多不文明?兰子说,你坐车要一天一夜,没有个座位哪能行呢?兰子硬推着柱子从一个打开的窗口爬进了车厢,然后又踮起脚尖,将行李递到柱子手里。她再一次吩咐,你找到座位就给我打个电话,别为省几个小钱,舍不得打!柱子没来及回答,就被拥挤的人群吞没了。兰子望着远去的列车,顿时泪流满面。从结婚到现在,他们还是第一次分别,此时,兰子才真正体会离别是什么味道。

兰子回到家,却得到一条坏消息,到南宁打工的村民懊悔地回来了。原来那养花全是骗局,实际上是变相传销,承包大棚的款子一到手,那伙骗子就收摊走人了。兰子急忙跑到孙孬代销点去给柱子打手机,让他路过商丘时赶快下车。柱子早就想到南方闯一闯,哪能听兰子的话?他说,我要是半路下车,这几百块钱车票不是白扔了?全当我是外出旅游,到外面开开眼界吧!兰子骂了他一句,你个龟孙怪会享受哩!要出去旅游咱俩一块儿出去呀!柱子说,我哪有心思去旅游?南宁不行,我就改道去广州嘛,世上的路子宽得很哪!

兰子一个人呆在家里,忽然感到身边少了些什么。平时有柱子在身边,她不觉得院子太大,现在柱子一走,偌大个院子空荡荡的,她顿时体会到什么是孤独,什么是冷落了。她六神无主,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拿了个铁锹,来到果园里,这才忽然想起来,眼下人们正忙着给果树授粉,我拿个铁锹作什么用呀?她把铁锹扔到路一边,便去采花。当时心里还想着,走的时候可别把铁锹忘地里了。可当她采了花回到家,要在院里挖个坑儿栽棵小杨树时,才想起来,是自己把铁锹扔到路边忘记拿回来了。平时去地里干什么活,拿什么工具,都是柱子为她代劳,现在柱子一走,这么屁大的事儿,也把自己难住了。柱子平时总是宠着她,她像个小妹妹似的,总是长不大。她忽然强烈地思念起柱子来。她懒得做晚饭,吃点干馍就睡觉了。

虽然已是阳春三月,但因前天刮了一场老北风,天气仍很冷。兰子钻进被窝里,感到自己身上的热量实在不足以把这被窝暖热,就穿着内衣坐在床头。庄稼人睡觉都爱赤光肚儿,平时她总是让柱子把被窝暖热,她才睡觉。现在柱子走了,没人给她暖被窝了,她更感到生活的残缺。她忽然想到,要是家里有个电话该多好,她要在电话上对柱子说,这被窝真凉,你回来给我暖热被窝再走吧?你要是不来给我暖被窝,我就找别的男人跟我暖了。兰子想到这里,禁不住格格格地笑起来了。

兰子笑了一阵,忽然又为柱子担忧起来。搭车的人那么多,他肯定找不到座位。十几个小时挤在过道上,那是啥滋味儿?听说前年有个女孩被挤倒在车厢里,没能爬起来,最后竟然被人踩死了。柱子会被人挤倒吗?会被人踩在脚下吗?就是不被挤倒,一直站在那里,多不好受啊!他一定会想到平时二人睡在被窝里,你拥着我,我搂着你,那多好受啊!可现在,唉,为了挣几个小钱,一家人竟分了开来,忍受这凄苦!

兰子这么想了一番,觉得自己比柱子舒服多了,也不再感到那被窝凉了。她一觉睡到大天明,便到地里干活去了。她刚走到村头,忽然想到,柱子要是一切顺利,现在该到广东了。果园在村西头,代销点在村东头。要是柱子现在打来电话,那开代销点的孙孬在大喇叭上喊我,我就是跑得再快,也得十几分钟啊!柱子等在那里,不是白浪费钱吗?干脆,我不去干活了,就在家里等柱子的电话吧!我误一晌工才划几个钱呀?

兰子伸长耳朵,听那村东头的高音喇叭是否喊她。平时孙孬好在那个大剌叭里放音乐,那磁带早就破了,嗤嗤啦啦的,像锯锅一样。真烦死人了!现在她忽然对那大喇叭感了兴趣,盼那大喇叭能响起来。可她等了半天不闻喇叭声响,她只好去代销点,向孙孬交待一声,柱子来了电话,赶紧在大喇叭上喊她。其实,她知道这全是废话,接电话孙孬也是要收钱的,到时候他能不喊你吗?但明知是废话她也要去说一说,好像只有这样说一说才保险似的。

兰子来到代销点门外,只听有几个人在那里打牌,她不由放慢了脚步。柱子刚走一天,就盼着来电话,人家不笑话我吗?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孙孬果然不怀好意地向她笑笑说,咋的?昨夜没睡好觉吧?是想男人了吧?她嘴硬,我才不想他哩!孙孬说,你男人走了,要是庄稼旱了,地皮干了,需要人帮助浇浇地,就跟我打个招呼。俺这几个人都有机井水泵,随时听从你的吩咐!她没有听出孙孬话里的意思,却很真诚地说,那先谢谢你们了。在场的人们顿时爆发一阵笑声。她这才意识到孙孬说的是歪话,就反击道,你那机井水泵留着跟你娘灌溉吧!

地里农活正忙,兰子不能在家老等,便匆忙来到果园。这一带是红富士苹果产区,村外是大片果园。这苹果不像梨树和桃树那样,花开时节一片灿烂。这苹果花较为沉着和冷静,它既不争奇,也不斗艳,悄悄地将自己的一抹微红掩饰在嫩黄的叶芽间。只有那几棵专供采制花粉的红星和金帅花儿开得较早,那粉红色的花朵已从嫩叶间探出头来。这是赶制花粉的好时机,兰子探身花丛下,采起花儿来。她刚采了几朵花,忽听那大喇叭喊,兰子,快来接电话!她一路小跑,来到代销点,抓起话筒,喂喂两声,却听不到柱子的声音。孙孬说,柱子只叫我转告你八个字,顺利到达广州,勿念!哈哈,打电话成了拍电报了。兰子不由暗暗骂了柱子一声,你这龟孙怪听话哩!她后悔临走时不该向柱子作那样的安排。多花几个钱就多花几个钱吧,两人在电话里说说话,心里也好受一点啊!她转身要走,孙孬却喊住她说,钱!她一愣,我又没接电话,你要什么钱?孙孬说,柱子打电报式电话只能在那边省钱,可我照样要接电话,要用大喇叭喊人。所以,你得交两块钱!她不愿跟孙孬多费口舌,扔给孙孬两块钱,便又赶到果园采花去了。

兰子采了一天花,累得脖子生疼。回到家,又忙着把花朵打碎,用小箩将粉球儿筛出来,装到特制的小布袋子里,然后束在腰间去暖。这花粉可娇贵了,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像暖蚕宝宝似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能离身,就是到了晚上也要放在贴身的被褥里暖着,直到那花粉释放出来,才能给果树授粉。过去,这些活儿都是柱子完成的。有一次,她跟柱子开玩笑说,你呀,真是个花花公子,到处采花授粉的,真美死你了!柱子看看她,突然转过身来,把她紧紧地抱起来说,我先给你授授粉吧!二人在那鲜花盛开的果园里,就那么匆匆忙忙地把事儿办了。起初她还有点害羞,后来就成习惯了。每年到了授粉的时候,二人就忘乎一切地放纵起来了。

此刻,兰子睡在被窝里,猛然想起这事儿,心跳就加快了,脸儿也红了。可惜柱子不在自己身边,没人给她授粉了……她这样想着,越想越冲动,再也睡不着了。她越发思念起柱子来,后悔自己不该放柱子出去。她索性坐起来,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正播晚间新闻,有一条消息报道,今年全国有近一亿农民外出打工,大多到南方和东南沿海一带。他们学习了技术,开阔了眼界,为家乡挣来一大笔收入。兰子看了,有点忿忿不平起来,你们只知报道外出打工挣多少钱,为什么不报道全国将有多少个家庭被迫分离,有多少个年轻女子在家乡思念着自己的丈夫!难道他们是心甘情愿的吗?是不懂亲情不爱家乡的吗?

兰子对着电视机发了一通怨气和牢骚,心情慢慢平静起来,也理智起来。她暗暗劝告自己,别胡思乱想了!明天还有一大堆活等着你干哩!花粉授不好,全年产量都会受影响!这可是大事啊!

柱子第二次来电话已是十天之后了。他说他找到活干了,收入也差不多。兰子拿起耳机,听到柱子那熟悉的声音,禁不住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十天,对别人来说,只是一瞬间,但对兰子来说,却比一年还长。她吃不好,睡不安,整天恍恍乎乎的,心里充满了酸楚和思念。她真想大哭一场,可看看孙孬这几个人,停止打牌,瞪着两眼,好像专门看她的笑话似的。她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涌向嘴边的有千言万语,再也说不出口了。她只能拣些明面上的话说说,安排柱子别光傻干活,该休息的时候要好好歇息。她说,食堂的饭食不对口味,就到街上买点儿吃,可别为省几钱,把身体弄垮了。她还说,现在老板心太黑,要按照劳动法,跟老板签定一个劳务合同,以后出了纠纷,也好作为依据。最后,她又违心地说,我在家里很好,授粉结束了,正在疏果,下一步正准备打药套袋儿。柱子一再提醒她通话时间太长了,这话你来时就向我交待多次了,还是省点电话费吧!可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重复一遍又一遍,最后柱子只得把电话挂了。她忿忿地骂柱子一句,就你死扣!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完哪!

兰子转身要走,孙孬又一次伸出手来抓挠她一下。她瞪了孙孬一眼,干啥?孙孬嘻嘻一笑,电话钱!她顺手扔给孙孬二块钱。孙孬说,咦,这次你打了十五分钟,一分钟一块钱,得十五块呀。她说,人家城里不是一分钟三角钱嘛?孙孬说,那是城里,不是咱乡下。她伸手去衣袋里掏钱,掏了半天却没掏出钱来。十五块钱在农村可不是个小数目。去年一斤梨子才卖五分钱,最好的才能卖一角。便宜得叫人不敢相信啊!就是按一角钱计算,十五块钱就得一百五十斤上等梨呀!她忽然后悔了,当初为啥没听柱子的话,在家装部电话呀?

离开孙孬家,兰子决定安部电话。要是自家有部电话,她只需向柱子大声诉说几句,我想你啊!我好想你啊!我想你想得睡不着啊!有这么几句话也就行了,哪会罗嗦那么多呀?可在孙孬家里不行,她只能把这思念分散开来,藏到罗哩罗嗦的话里面去表达!这决定虽然下了,但她迟迟疑疑没有行动,因为她舍不得花那二百块钱装机费呀!

最后决定安电话,是始于那次打孩子。说起这事来,兰子至今仍懊悔得心里像刀剜。那全是她的错!儿子在镇里上学,每星期只有十块钱伙食费,平时连青菜都舍不得吃,更别说吃肉了。这天,正巧有人来游乡卖肉,她就称了一斤多,想给儿子改善一下生活。她回家去拿钱,拉开抽屉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十块钱。钱跑哪去了?一定是儿子偷走了!上学期儿子曾偷过家里十块钱去打游戏机,后来被发现了,儿子说那是同学鼓动他去玩的,他不知道玩一会儿竟要那么多钱。他表示再不去玩了。她信了儿子的话,还批评柱子对孩子太苛刻了。想不到儿子口是心非,居然又偷钱了。她把儿子叫到面前问,你把钱弄哪去了?儿子愣了一下说,妈,你说的是啥钱?你上星期给我的钱我全用来买饭票了。她说,我不是问这,我是问这桌子里的十块钱哪去了?儿子说,我没见啊!那边卖肉的在门前催问,快交钱吧,我还要串村呢!她立马命令儿子,快把钱交出来,不然我可要动手了。儿子说,我没拿。她恼了,叫你嘴硬!她伸手就是一耳光。儿子嘴里立马流出鲜红的血丝来。那卖肉的说,别打孩子了!要是现在没有钱,晚一天给也中。她把肉退给了人家,不买了,这孩子不值疼!她命令儿子跪在地上,给我说,那钱到底弄哪去了?儿子仍说,我没有拿那钱啊!她气得混身直打多嗦,她哭着说,我和你爸爸受苦受罪全为了你,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说罢又把儿子打了一顿。儿子不再犟嘴,只跪在地上喔喔地哭。他觉得妈太反常,平时那样疼自己,今天是怎么了?

她是有点反常。事后她自己都觉得太过分了。但她这样严厉也是有原因的。那就是刚才她说的那句话,我和你爹吃苦受累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你以后能上大学,有个好前程吗?可现在竟偷钱玩游戏机,真是太不争气了!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就是这些天,她心头郁积了太多的烦恼,总找不出个发泄的机会。要是柱子在家里,她吵闹一顿,气一出,过后也就完事了。现在儿子成了柱子的替代品,她竟无端地向儿子发起火来了。

当然,这天中午不但没能吃上肉,连普通的饭菜她也没有做,儿子竟饿着肚子去学校了。她看看儿子远去的身影,心想,偷东西可不是小毛病,得叫他受点惩罚才成!她回到屋里,准备去地里给果树打药。可当她拿起打药穿的那件破衣服,忽然发现那十几块钱在衣兜里装着。她才想起来,昨天买农药,顺手把剩余的钱装这衣服里了。啊!我打错儿子了!儿子受冤枉了!儿子受到了不应该有的惩罚!这全是自己的错啊!她跑出家门,想向儿子认个错儿,可她刚到村前,只见通向镇里的班车出发了。她愣愣地站在村头,泪水又一次流出来了。

她又一次想到柱子!她要问问柱子,儿子受了委屈,她该怎么办?她拿着那十几块去代销点,想跟柱子打个电话,可转念一想,这事要是叫别人知道了,不笑话自己吗?这时,她又一次下定决心,在家里安一部电话!恰在这关口,柱子寄来五百块钱,兰子毫不犹豫地把电话安上了。她看着那红色的电话机躺在自己床头上,心里那个高兴味儿,真是没法说啊!她给柱子拨通电话,说,我把电话安上了。我是用咱家的电话给你打的,你听出我的声音来了吗?柱子问,你不是怕花钱吗?怎么突然大方起来了?她说,在人家那里说话多不随便,咱家有了电话,我就可以把心里话好好说说了。柱子说,你心里都有啥话赶快对我说说吧,马上该上班了,你快点儿讲吧!她本来想说,我好想你啊!想你想得心焦,想你想得心烦!可此时她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了。她觉得这话只能在枕边儿上讲,且要小声儿,细语儿。现在对着电话机子讲,要是叫人家听了,多不好意思啊!所以,这番话到了嘴边她又憋了回去,她只把错怪了孩子的事用最简单的话讲了出来。她说,我错怪孩子了,我不该怀疑他,更不该打他。他带着委屈上学去了,他到学校能安心学好吗?我得到学校向他讲清楚,让他别难过。她没把话说完,柱子在那边就笑了起来。他说,孩子哪会跟爹妈记仇呢?你教训他一下也有好处,叫他不要乱花钱。她说,可我心里老难受啊,这两天我连饭都吃不下。柱子说,你记住这事,想着自己有对不起孩子的地方,以后你就会加倍疼爱孩子,暗暗补偿自己的过错。这话一下把她的心窗打开了。她连声说,好好好,今后我再不随意打孩子了。说到这里,她把话题一转,抱怨柱子说,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啊!你要是在家,哪会有这事儿呀!柱子说,好好好,等我回到家,叫你再打几巴掌。现在先欠着,好吗?

一番话说得兰子满肚子懊悔和气恼烟消云散。她放下电话,心里好高兴。这电话真好,千里遥远的,讲起话来跟在面前似的。兰子不由把那耳机吻了一下,那像那耳机就是柱子的嘴巴。

第二天,兰子一大早就起来收拾药具。原先是用压板机,打一遍药能把人累死。去年柱子改成电动机带动小药泵,那可省事多了。只要电闸打开,那药泵就嘤嘤地转了开来。掌管喷头的自然是柱子,她只需在地头上看着电机和药泵就成了。五亩果园打一遍药也就是两天多的时间,松松闲闲的,比过去好多了。当柱子外出打工时曾问她,你一个人行吗?忙不过来就找个人帮忙。她“咦”了一声说,你真把我看扁了!她自信她一个人就能完成打药任务,压根儿就没有打算找人帮忙。她早早地把电机和药泵运到地头上,又把一大堆管子和喷头从地这头拉到地那头。她完成这一切,累得气喘吁吁,两腿发软。她坐在地头喘了口气,正要打开电闸时忽然发现不妥。过去打药,都是这样,把喷嘴拉到地那头,电机放在地这头,只需柱子在地那头远远地说一声,好了!她把电闸打开就成了。现在没有柱子在身边,一切都要她一个人完成。若是她先把电闸打开,再跑到地那头,那喷嘴喷出的药岂不白白浪费了?她不愿浪费那些药,那都是钱买的啊!于是,她重又把喷嘴和胶管拉到地这头来。然而,当她满头大汗地把一切重新安排好,她忽然发现今天刮的是南风,从地这头往南打,正好顶风儿,那风岂不把药吹到自己脸上?她心里好懊恼,不由恨起柱子来,这事儿你平时咋不向我讲清楚?你把我当成小孩子似的,一切事儿都让我享现成的,弄得我连脑子也不愿动!她这样抱怨一阵之后便又独自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太不讲理了。

太阳快正南了,她才开始打药。那喷出的药像一团雾似的,将整个树冠笼罩起来。可她刚打了一阵,那药雾突然停了。是管子拧住了劲?还是停了电?她只得跑到地头去看看。电机不响了,显然是停了电。她不由骂起电工来。早不停晚不停,偏偏赶到这会儿停,是不是想让村民给你进进贡?现在谁有点权都想欺负老百姓,一个小小的电工也不忘记他的特权。她气哼哼地把电工骂一阵,可抬头向远处一看,别人家的果园依然雾气蒙蒙的。咦,这是咋回事?她围着电机转了几圈也没查出什么原因来。她跑回家来想看看电表动不动,刚到家门口,她发现那电线接头从插销里脱落出来。这时她才想到,柱子接插头时总要把电线在门鼻上挽个扣儿,以防猫儿狗儿或鸡呀羊呀的把插销碰掉。此时,她忽然意识到人为什么要一男一女配成对儿,原来这是生活需要。如果有柱子在身边,哪有现在这些麻烦?一晌时间全浪费了!

麻烦还在后头哩。打完药,兰子到集上买了鸡呀肉呀还有一大堆青菜,想请几个打工妹给她家的苹果套袋儿。孙孬在路上碰见她说,明天有雨,还套什么袋呀?她一愣,真的?她以为孙孬在跟她开玩笑,没有搭理他。平时,每到授粉和套袋儿的时候,外地来这里打工的年轻姑娘和小媳妇能把村街挤满。电视台记者曾报道过这一新景象,兰子被记者误认成打工妹,摄入到电视镜头里面,乐得她满脸都是灿烂。此时,当她来到村头,却不见有打工者的身影,这才知道孙孬说的是实话。这几天,她忙得脚底板朝天,哪顾得上看电视?要是真的下了雨,那药被雨水一冲失了效,套袋时还得再打一遍。这真是费时费钱的冤枉事啊!她两眼盯着天空发呆,难道真的要下雨吗?天上的云层并不厚,她盼着老天开开恩,也像去年预报有雨时那样,打几声雷,扯几道闪,就完事了。谁知她刚回到家里,那小雨竟漓漓拉拉地下了起来。先是小雨,后来竟越下越大,房顶上一片响声。她往床上一趴,不由骂起老天来。

骂了一阵,她仍难发泄心头的怨恨。她操起耳机,跟柱子打起电话来。她抱怨柱子,离家前你为啥不提醒我一声,套袋前打药要注意天气变化?你一拍屁股走了,把我一个人撂在家里,你就不知道我忙不过来吗?你在外边光顾你一个人,下了班屁事没有,你怪清闲!你没事就不知道看看天气预报吗?你知道近日有雨,就不能打个电话跟我说一声吗?最后她下命令说,你回家来吧,现在就回来!你负责料理家务,我出外打工,让你体会体会在家当个留守村妇是什么滋味!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心头的怨恨全发泄了出来。柱子在那边只是嗯啊嗯呀的,最后才笑了一声说,你呀,真不讲理!怎么啥都怪到我身上了?兰子没反驳,反而哭得更痛了。她说,我在家好难啊!我一个人好苦啊!这几亩果园我管不好啊!你回来吧,我实在离不开你呀!

兰子哭了一阵,感到轻松多了。她坐起来,打了两个荷包蛋,吃饱喝足,觉得身上有劲多了。天空仍灰蒙蒙的,但那小雨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她冲着老天发狠说,你下呀,下呀!你怎么不下了?你下罢我再打,看你到底能下多少天!我不就是多出点力气吗?不就是多花几十块药钱吗?你天上到底能有多少雨?难道能下三百六十五天吗?

她说着笑着,好像自己成了一名胜利者。她拉起药具又去果园。刚出门,却碰见柱子回来了。兰子一惊,你怎么回来了?柱子说,我出去这么多天,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只在街头干点零活儿。兰子问,那你咋给寄来这么多钱?柱子说,我知道你等着用钱,就从老乡那里借了点儿,本以为能找到好活的,谁知道后来……唉!兰子心疼起柱子来了,她说,你别出去打工了!咱老老实实在家出力干活吧!咱一辈子再不分开!柱子却说,老在家里守着这二亩薄地怎么成?我到别的地方再看看吧!柱子转身就要走,兰子急忙伸开双手,把柱子拦在大门前。

“啪——”,枕边的电话机掉到了地下,兰子被惊醒过来。原来这是个梦!

兰子为柱子担心起来,他真的没找到满意的工作吗?她想打电话问问情况,睁眼一看,屋子里黑漆漆的,也不知到了什么时间……

天刚放晴,兰子又拉着电机水泵和胶管等一大堆设备到果园里去打药了。现在强调生产绿色食品,不再用剧毒农药了。可她家里还有一瓶没有用,扔在屋角里,还用不用呢?她正犹豫,孙孬路过她家,笑嘻嘻地问,要我帮忙吗?兰子本来不想理他,但看看这瓶药,便问了一声,这种药还能用吗?孙孬说,那么大一座果园,用这么一点农药怕什么?她看看没有过期,便倒在药筒里了。孙孬讨好她说,我不给你灌溉,帮你打打药总行吧?她说,你要是闲得骨头疼,就到南地找棵老槐树蹭蹭去吧!孙孬只得没趣地走了。

这次兰子接受了前天的教训,先看看风向,再决定是从哪个方向打。天好热!跟五黄六月天似的。她索性把外衣脱了,只穿一件小罩衣。这样凉快多了!她从早晨打到中午,又从中午打到傍晚,连午饭也没顾得吃。忙碌两天,总算把几亩果园打完了。回到家里,她累得腰酸腿疼,头晕目眩的,连口水也没喝,往床上一歪,就睡了。她心里很难受,但又暗暗高兴,明天是个大晴天,可以请人来套袋了。套了袋,以后就可以少打药了,今后就不会再受这么大苦了。更重要的是,套了袋,秋后一斤果子能多卖两角钱哩!她这么想着,想着,就迷迷乎乎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夜深了,村里一片宁静,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早早地入睡了。但孙孬没有睡。他悄悄翻过兰子家低矮的院墙,对着敞开的窗口向房间里看了看。只见兰子躺在床上,四肢八叉的,身上的被窝都蹬到床下去了。俗话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站着吸风,坐着吸土。男人走那么多天,她能不急得慌吗?平时文文静静的,现在又是打孩子,又是骂丈夫,这正是她内心焦燥的表现啊!孙孬向着房间轻声喊着,兰子?兰子?你感到旱了吧?我来给你浇浇地吧?他喊了两声没人应,却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咦?这是咋了?孙孬并不是彻底的大坏蛋,他只是想占点兰子的便宜。他知道今天兰子打了一天药,连饭都没顾上吃;他也知道兰子为省钱,把往年不用的剧毒农药重又拿出来用了。他也知道今天风向多变,一会刮东风,一会刮南风,最后又转成北风。在这种天气打药是很危险的。这么一分析,孙孬突然意识到,兰子是不是中毒了?他顿时紧张起来。他跳出兰子家的小院,在村街上大喊了几声:兰子出事了!兰子出事了!村民们闻讯赶来,问孙孬咋回事?孙孬说,我到她家借点东西,喊了几声没人应,是不是她打药时不小心,农药中毒了?大伙来了个破门而入,只见兰子口吐白沫,不醒人事。人们急忙把她送到医院抢救……

兰子从昏迷中醒来,只见柱子站在她面前。好像上次做的梦又来了个旧梦重现。她暗暗吃了一惊,咦——,你咋回来了?柱子用湿毛巾给她擦擦脸,说,好好休息吧,别问这么多了,能保住命就是万幸啊!兰子还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多大的危险,她很从容很镇静地说,家里的事我能应付得了,你在外边放心好了!我打了药,套了袋,秋后一定能得到一个好收成。柱子劝她说,好好休息吧,别说这么多了。兰子哪肯休息?她跟柱子有一肚子话要说哩!上次梦境仍在她脑子里环绕,她问,你在广东到底啥样?工作还满意吗?柱子说,还不赖!老板见我有文化,把我调到办公室帮他料理点事儿,活不重,钱倒比人家拿得多。兰子一听乐了,呀,这么好的差事哪里去找?那你还回来干啥?孙孬对兰子说,你打药中了毒,大伙把你送到医院来,正要给柱子打个电话哩,谁料想他竟回来了。你们两口子好像有个心灵感应似的,真是太奇怪了!柱子说,不是什么心灵感应,是我对家里不放心哩!他面向兰子说,你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打,每次打电话都是哭哭啼啼的,我怕你一个人在家受不了,就请假回来看你了。兰子说,我受不了咋着?这一个月我不是熬过来了吗?你到果园里看看去,授过粉了,也打过药了,下步该套袋儿了,哪样活我掉地下了?我打电话还不是想你吗?想向你诉诉苦嘛!你个龟孙,这点道理你还不明白吗?你快走,快走!老在家里呆个什么呀?

柱子发现兰子像变了一个人儿似的,不再像过去那个兰子了。过去的兰子事事依赖着他,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妹妹。现在突然成了家庭主妇了。于是,他把兰子从医院接回家来,便放心地走了。他刚走出家门,兰子把手一伸,命令似地说,给我!柱子一愣,啥?兰子说,把手机还给我!柱子更吃惊了,你不叫我带手机,以后怎么跟我联系呀?兰子顺手把家里的电话也掐了,她说,打电话顶什么用?除了多一份思念,多一份牵挂!柱子还愣在那里不动,兰子推了他一下,快走吧!超了假,人家把你除了名咋办呀!

作者简介:

张兴元,中国作协会员,中共党员。1960年毕业于青海师院中文系新闻专业。先后任职于青海省委宣传部,河南省地委宣传部,1984年后任商丘地区文联副主席,商丘日报社副总编辑,主任。河南省作协常务理事、商丘地区作协主席。1956年开始发表作品。200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中篇小说集《酸甜苦辣》、《哭泣的太阳》,短篇小说集《骂街》,长篇小说《实话难说》、《女儿桥》,撰写散文、杂文、随笔、报告文学等。有多篇作品获奖,其中长篇小说《女儿桥》获2008年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散文《烧焦的房梁》获全国报纸副刊优秀作品一等奖。

【荐稿:杜素焕   责编:杨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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