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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推荐||陶诗秀:富察家的传说(小说)

 新用户91238811 2020-08-05

文学人生 诗意生活

        第1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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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责编:王一明

富察家的传说

陶诗秀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一直到来年三月,雪花依然纷纷扬扬地飘舞,落在吐出新绿、发出新芽的青草和迎春花上,像不肯擦干的泪珠,残留着冷清的、无处诉说的哀怨,也让小雅恍惚:冬天到底过去了没有?有一件事,倒是清晰的,最后一场大雪过后,她埋葬了大哥。

她站在母亲墓前,看着并排立起的大哥新碑,想来他们是愿意这样相守相望、一切照旧的。

大嫂一年多前跟大哥离婚,当时小雅刚刚将母亲安葬在离家不远的墓园里。大哥没去参加葬礼,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直放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和马勒的《G大调第四交响曲》,听得昏天黑地、两眼发直。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情绪随音乐忽高忽低,神神叨叨,不理正事,哪怕是母亲的葬礼。

“离天国近了、近了,我们享受天界的欢乐,我们远离尘世的泥潭。在天界不闻人间的嘈杂,到处充满宁静安详……”

母亲临死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着小雅的手,郑重叫着她的全名,说:

“富察雅,我晓得你像我一样肯吃苦,而且善良厚道。你一定会照顾大哥的,也一定能照顾好他。他从小就是少爷脾气,改不了的……他虽说不会出去做事,也不懂得理财,但是他一肚子才华,像你爸爸一样,可惜了……”

母亲说话时,努力睁着眼睛,眼里却是空洞洞的,象是打碎了玻璃的窗户,全没了她一向精神十足的光亮。她一生忙碌、精明好强,总是抱怨这个女儿不够聪明,很多事拎不清楚,帮不上忙,读书远不如儿子,好在人还算勤快。母亲第一次这样夸赞她,让她受宠若惊,同时也伤心难过。

母亲临死,脑子都异常清醒。她放不下大哥。小雅心里酸酸的,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答应了母亲的嘱托。

大哥一个人住在母亲留下的房子里,小雅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大哥不断进出医院,自己受折磨,也折磨着别人。他脾气变得喜怒无常,不讲道理起来像三岁小孩,似乎小雅就应该迁就他、照顾他。

他有天晚上打来电话对妹妹说:“我想吃巧克力冰淇淋,想吃死了。但走不动,出不去门。”

“太晚了。明天吧!”小雅说。

“求你了。不吃我活不到明天。”大哥无力又决绝地说。

小雅知道大哥近来说话任性夸张,但还是从住家附近的韩国便利店买了冰淇淋,开车送过去。

大哥只吃了一口,就让小雅把冰淇淋放进冰箱,说:“看来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不想我孤零零地死掉。我都想好了,要是你再不来,我就打‘九一一’电话。”

“你不是说再不想进医院吗?打急救电话做什么?”

“起码在医院里能看到人,医生、护士有笑脸。不管是不是职业性的微笑,起码有人,在笑。”

可是不久大哥还是死在了家里。

人去楼空的小院,灰石板铺成的小径曲曲折折,旁边低矮的冬青树丛下,隐藏着没融化的斑斑雪迹。雪后空气清冷,寒气顺着鼻孔一直冲进脑门。小雅想起相继去世的母亲和大哥,顿觉孤寒心酸。

她虽说这几年越来越烦大哥,觉得他的魂魄早已四散,只剩下一个肉身勉强撑在那里。完全不似当年,只是一个与过去风姿潇洒的大哥有些许关联的影子,但毕竟还算是能说上话的人。小雅自己很是清高,没啥朋友,能跟她神聊的人,也只有大哥了。虽然每次见面净说些漫无边际、自以为是的废话,但总能让她心潮起起伏伏,在某个幽暗的角落涌起波澜。

她不肯相信大哥已经永远消失了。墙角抽出几枝迎春花,娇小嫩黄的花瓣上挂着雪霜,冷艳得让人感觉不太真实。

母亲在世的时候,即使到了冬天,院子里也被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有深红、浅红的花朵,插在冷冷的、没啥生气的冬青树叶间,真假难辨。进入十二月,母亲早早就在门前挂上圣诞红的花环。她每年都会去九毛九店买一大捧绢花回来,装饰小院。

她走了以后,再没人愿意费这功夫去精心布置。遗下的绢花,不是被房客顺手牵羊,就是被夏天的烈日晒得褪了颜色。

走进这栋单边的三层砖房,用小雅大哥的话说,毫无特色,就是一个砖砌的长方盒子,远不如他们曾经在上海的家,连那里灰暗老旧的石库门也比不上。

起码石库门房子的屋檐和窗台,还有些花叶之类的浮雕,那时泥瓦匠还满有匠心。偶尔飘来的小曲、小调,总能引人浮想联翩到窗子里,有对镜梳妆、身姿摇曳的女人……

现在住的一溜排开、四四方方的房子算什么呢?仅仅一点实用功能而已。租住在里面的男女老少,大声讲话、大声吃饭、大声放大陆的电视剧和选秀真人秀节目,让人对他们一点好奇心和想象力都没有。

但这些没见过世面,偷渡来的福州乡下人还有温州人,却认准了他们三层两家庭的房子,有钱赚、能生财,一直盯住不放。

大哥常说:“要是在上海,我们绝不会跟这类人住在一起。但是有租金收,还是好事情。”

三番五次上楼来问:“富先生,什么时间卖房,一定先通知我们呀!”

大哥却沉下脸来说:“对不起,本人姓富察。连我姓什么都搞不懂,还谈什么!”

“问急了,我就说等老子死了再卖。我知道到时候他们肯定会一窝蜂当宝贝来抢的,价低不了。你到时候就放心收钱吧!”

大哥每次这么讲,小雅听着,都象是他在为自己的败家开脱。可现在想想,大哥真是一语成谶。

圣诞节没到,大哥栽倒在家中客厅里,药片洒落一地,音乐声依然昼夜不停地响着。房客后来报警。他被怀疑自杀,警察介入调查,结论是功能失调、器官衰竭。

小雅过来料理后事,楼下的房客提着大酱油桶上来,拉她到角落,打开桶盖,全是现金,说是要买她家房子。

小雅吓了一跳,但她很快拢拢头发,拿着腔调说:

“我得先清清房间,再找律师、地产中介咨询一下。我们可是规矩人家,什么事都得问清楚了再讲。”

几个月后,房子还是被富察兄妹瞧不起的楼下房客买去,因为他们不需要花时间办理贷款手续。

日子过得真是无情地快,签约时一算,她母亲买下这栋房子整整三十年了。记得中美建交不久,母亲就离开上海飞来美国。快五十岁又开始半工半读,念了一个硕士,在药房找到药剂师的工作,几年后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下两个连栋房,一住一租。

多年后因为大哥在赌场输了很多钱,只得卖出一栋,把钱分成四份:母亲、大哥、小雅和妹妹一人一份。大哥拿着自己的那份钱,母亲又添上五万多,去还了赌债。

母亲已到退休年龄,原本计划出去好好旅游一圈,只得继续去药房上班。小雅用这份钱给自己买了间小公寓一个人住,好一阵不跟大哥说话,妹妹更是气得远走加州。

小雅爬上三楼,再也听不到音乐声,屋子里安静极了。大哥在的时候,一天到晚开着音乐,而且声音放得山响,象是故意跟楼下的房客比试谁更大声。

有两次,她敲了半天门,一楼、二楼的房客都打开门来,探头探脑,同时释放出一股浓郁的鱼腥油烟和一堆臭鞋混杂的气味。

他们警惕又满腹疑惑地盯着小雅看。明明是大哥求她过来,她放下手边的活儿,开车从老远的仓库匆匆赶到。大哥却不给妹妹开门,让房客们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猜测她。所以小雅不大乐意来这里。但是她从小就不情不愿地听话做事,已经于逆来顺受中习惯了。

她清理了三天,客厅、卧室还是乱糟糟的。那些书、那些CD、那些老照片,还有那些大哥说非常值钱的骨董宝贝,瓶瓶罐罐,依旧摆在柜子里。大哥却没了踪影,她有点想念起他来。

小雅最后一次见到大哥,是中秋节的前一天。那天下午,她正在仓库拐角的外卖店里吃午饭,店主老郑给她外加了一碗他亲手做的扁肉。清靓的汤里浮游着像云母一样的薄皮馄饨。小雅尝了两口,好吃过母亲包的馄饨。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以为是老郑介绍的客人来订货了呢!原来是大哥打来的。他没说两句,竟然哭起来,说是想起了母亲。母亲去世,他好像都没哭,只是长时间地发呆。这是怎么了?

小雅赶紧回仓库,把手头的事交代一下,准备开车去看大哥。老郑追出来,塞给她两大盒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广式莲蓉月饼。

老郑逢年过节总是给小雅送这、送那,仓库里的人开玩笑说老郑喜欢她。每次小雅听了,都怒不可遏,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怎么可能?吃饭归吃饭,怎么可以随便把我跟他扯到一起?亏你们想得出来,真是无聊!”

她板起脸,皱着眉头,满心不平地再次向他们解释声明:“我负责外卖订餐,他送点东西,是想稳住客人,你们不要想多了。我富察雅怎么会跟他好呢?我老公在上海的大学里教钢琴,学生多得脱不开身,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上照顾。这是美国,不要打听女人的私生活。我不想再讲个人的私事,你们也不要总提老郑。拜托!”她说话的时候看都不看他们。

“开个玩笑嘛!不管你有没有老公,有人喜欢富察小姐,只要不出格,总不是坏事吧!要是有人喜欢我,我就心里美。你老公在上海,可要严防小三呀!”仓库里一个北方中年人,嘻皮笑脸地对她说。

仓库里的人最喜欢开男男女女间的玩笑。小雅明知大家就是过过嘴瘾,藉着笑声,疏松、疏松劳碌的筋骨,可只要话锋指向她,她还是本能地激动不已。

“我富察雅从小在规规矩矩的家庭长大,不可以随便乱讲的。宁缺毋滥,懂不懂?跟你们讲了也不会懂的!”小雅觉得自己还没有表达清楚,又继续补充说。

“我看男男女女,跟动物世界一样,就那么回事。整得虚头巴脑高大上,都是吃饱了撑的。”

小雅听仓库里那个北方人这么说,脸红了一下。“你一定是动物世界看多了。人可比动物高级得多。人会读书、写字,还会开车,动物会吗?你赶紧装车送货去。把货单看仔细,收货单盯着签清楚,免得要帐时跟我们耍赖。”

小雅提高嗓门讲话的样子,还是挺让人望而生畏的。但是她嘴硬心软,更为了让大家知道她不领老郑的人情,也晓得大哥根本不喜欢莲蓉月饼,就对仓库的同事们说:“郑老板这两盒月饼是买给大家的,你们拿去吃吧!我有事先走了。”

“富察小姐,给你留两个吧!”

“不用留。我只喜欢吃上海苏州的月饼。”她连忙摆摆手说。

“老公也只要上海苏州的小男人?”

“赶紧装车送货。客户又来电话催了。”

身为仓库主管的小雅,吩咐完送货司机,就开车去台湾人的糕饼店里,买了一盒刚出炉的苏式月饼。正在付钱,大哥的电话又来了。

“怎么还没到?没听说中秋节被美国定为法定假日呀?路上不可能大塞车吧?”

“真的有点堵车。我争取半小时内赶到。”

“那好。我到时给你开门。”

大哥拄着拐杖出来开门。他面孔苍白浮肿,眼睛浑浊,但脖子上系一条酒红色小白点的丝巾,西装上衣口袋里插着同样的方巾。他近年来几乎足不出户,只有不得不看医生,才迈出家门。但他每次出去,都穿戴得很隆重,象是去赴重要的约会。他喜欢在人前摆出上海“老克勒”的派头。

小雅看着他,病得已经脱了相,脸上的蜡色似乎封住了以往的骄傲。那个妈妈口中的才子大少爷、妹妹们眼里神采飞扬的大哥,现在是见一回,光亮暗淡一轮,就像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悠悠颤颤。

“你说好半小时到,结果晚了七分钟。姆妈做事可不是这样,从来只会提前,不会迟到。从你说上路了,我就开始坐立不安,像只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盯着表看。迟到是没教养的表现,你晓不晓得?”

大哥来美将近三十年,工作不超过七个月,说起话来,却像个颐指气使的老板。

“我当然晓得!可是院子里的车位,你都租给房客了。我总要花时间找地方停车吧?”小雅解释道。

“现在又没到下班时间,你完全可以停在车道上嘛!动动脑筋,真是笨得可以,这么不灵光,也能在外面做事?”大哥白了她一眼。

大哥永远严格要求别人,放任、放纵自己。人家有事情找他,打十通电话他理都不理。要是他有点事,别人就得十万火急地赶来,还得接受他的指责。可是他从医院做完手术出来没多久,小雅有些不忍,所以不跟他计较。

“你敲门声那么重!跟楼下的房客一个样子。你穿的这件风衣真是难看呀!你脸色本来就发黄,还穿军绿色,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个在热带丛林里钻来钻去的女游击队员。过节了,也不晓得去理发店做做头,收拾一下。一年到头总是一双运动鞋,哪像我们富察家的人!”

在大哥面前,小雅的穿戴,从头到脚,好像总欠妥当。他经常趾高气扬地批评妹妹,从他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起就是这样,似乎成了他说话的一种风格。小雅是他一贯的点评对象,也是他有样学样的好学生。

“不要说我了。你去我上班的仓库看看,估计只能无语到翻白眼了。一个老同事要去约会,好不容易打扮一下,穿起崭新的Polo衫。脖子那么短,还偏要学时髦穿法,竖起衣领子紧卡住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不是放大自己的缺点嘛!”

“还说人家呢!看看你的头发,小鸟都能做窝了。”

“你催得那么急,我哪有时间去做头发?又不是去相亲。”小雅朝大哥苦笑一下。

她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Nike跑鞋。大哥挑剔她,也不是全无道理。小雅在仓库里上班,经常在货架间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清点货物、催货补货,弄得满身是灰,真有点女游击队员的样子。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每天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打开信箱,总有一堆信件,除了广告,就是要付钱的账单。她不是母亲的宝贝大少爷,没人心疼、没人替她付帐。她时常挂在嘴边,远在上海教钢琴的老公,不提也罢……

“我刚读到一篇小文,说贝多芬的音乐很任性。他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统统发泄到音乐中,不管别人爱不爱听。其实他不用担心的,我就是他的听众、他的知音。”

“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放下工作跑过来。一见面,你不是批评我,就是闲扯,看来你一切正常。你要是看我不顺眼,我马上走人。”小雅生气地说。

“我只是希望你花点心思打扮、打扮自己,别总像个男人婆、黄脸婆似的,快点进屋来。”大哥拉住她的胳膊,终于给了她一个笑脸。

小雅说是不愿意来看大哥,每次来,一开始也必定一副不情不愿的神情。但是两兄妹吵着、说着,就感觉到彼此的依赖。他们一起缅怀过去、嘲笑他人,更是其乐无穷……

“我是你妹,不是你老婆。再说,我一天到晚不在仓库里忙来忙去,谁给我发薪水?谁替我付帐单,还有信用卡?我可没你大少爷的好命。”

“你说我命好?糖尿病三期,天天生不如死。你那个前嫂子突然叫大卫打电话,问我想不想教小孩弹钢琴。我住医院时,不来关心老爹我的身体,现在我左脚都锯了一半,怎么教小孩?教个鬼呀!当初真该陪姆妈一起走掉。”

“中秋节要到了,是团圆的日子,别说不吉利的话。要不要叫大卫来一起过节。”

“我叫了,他不肯来。说是要跟他妈一起招待朋友。不来也好,我不愿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你别老皱着眉头,皱纹越皱越多。别怪我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谁会喜欢?”

“不用操心,有人喜欢。”小雅神祕地笑笑说。

“你们仓库的工人喜欢你,也值得高兴?”大哥摇头。

小雅跟着摇摇头,但依然神祕地笑。

她瞧着他们家的富察大少爷,头发虽然梳得光亮,但有些油腻,一定又好多天没洗澡了。西装也不干净,胸前有明显喝汤留下的点点油渍。

可他还老挑剔别人,说话的声音依然虚高得象话剧演员,盖过了屋里滚滚的音乐声。他仍然保持着明明落寞,却始终高高在上的姿态。用他的话说:“就是落寞,也要有音乐伴奏的落寞感。”

“哥,你整天待在家里,已经落伍了。军绿色可是今年的流行色。上海朋友来,我带他去名店村,顺便买的。”小雅脱下外套,拍打了两下,向大哥解释。

“哪个上海朋友?一定是个没品味的,盲从潮流,全没自己的审美和个性。你都多大了,还不了解自己,不晓得自己喜欢什么、适合什么颜色!真够可悲的。你看看那些有点钱的亚洲男人,都爱穿Burberry风衣。个子不高、腰杆不直,脸色又难看,哪个能穿出高贵的样子来?你告诉我。”

大哥先用手在空中指点一番,然后瞟了小雅一眼,像小孩子一样,热切地盯住她手中的月饼盒子,好奇地问:

“你买的啥月饼?我来猜猜看。”

“你爱吃的椒盐月饼。”

大哥打开月饼盒,对本地中国城的餐馆、茶楼、饼屋摸清的他说:“早知道你去唐人街,就该拐去‘沪上小吃’,买两罐酒酿圆子、一份上海炒年糕来。那里的味道还算正宗,让我想起乔家栅。以前姆妈总会打包买回来。谁也没有姆妈想得周到。”

“我是你妹,不是你妈。你是糖尿病人,不能多吃甜食。月饼,我只买一盒,就是怕你管不住自己的嘴。”

“人早晚都会死的,与其痛苦地死掉,不如为所欲为一点。你去拿瓶白兰地来,我去换一盘CD。你刚才说上海有朋友来,谁呀?我认识吗?”

大哥说话间,已干掉了两块月饼,吃得胸前全是白花花的酥皮渣渣。

他还趁妹妹不注意,用食指沾着唾沫,像点钞票一样,贪婪地点着衣服上的酥皮屑,往嘴里送。

小雅假装没看见他的吃相。大哥糖尿病多年,母亲在的时候,天天盯着他一日三餐、打针吃药,血糖控制得还好。母亲一走,他便我行我素起来,不得已割掉了半只左脚,走路很不方便。

他问上海来的朋友,他当然认识,是小毛头。他母亲胖阿姨帮富察家烧饭、搞卫生,做了许多年。但一想到大哥病得人已经走样,不再是那个令妹妹自豪的富察家大少爷,她不愿多提,没带小毛头来见她大哥。

小雅说:“你坐着,我去拿。”

“酒里别忘了放冰块。我想听德布西的《月光》,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安安静静地伤心、轻轻盈盈地走过,或明或暗的忧愁,凄美地连呼吸都舒缓下来的调子。长满法国梧桐树的街道,月光穿过树叶,细细碎碎地洒下来……那是最美的时光,却再也回不去、回不去了。”大哥闭上眼睛,幽幽地说道。

“那个时候的你跟现在也完全两个样子。我记得有一次你忘了带钥匙,到学校来找我。几个女同学羡慕地看着我,不相信我有这样的哥哥。”小雅说。

“你现在觉得我给你丢脸了,是不是?小毛头来,为啥不领来坐坐?”

“我给你打了不下十次电话,你都不接。再说,你不是一直看不惯国内的暴发户吗?你一定不高兴见他的。”

“帮我们家烧饭、搞卫生的胖阿姨的儿子小毛头?他发财了?”大哥张大眼睛问。

“小毛头变化真大,变成一个大胖子,比他妈胖阿姨还要胖。戴着镶钻的劳力士金表,一身的名牌。早不是当年那个捡你旧衣服穿的弄堂鼻涕虫了。”

“这世界变化快呀!小毛头成了暴发户。我只对老朋友老克勒感兴趣,暴发户见了我生气,不见!”

“哥,原本你是那帮同学里面,家境好、最有才华的富察少爷,按说你应该过得比他们都好才是。家里都以为你能去大学教书,你后来到中学也不错。可你只教了半学期就不干了,一直待在家里……”

“黑人区的小孩子是好教的?你胆子大,自己去试试?我早说过,不谈这个话题。他小毛头富上三代,再来跟我们富察家的人比。”大哥气哼哼地说。

“别生气了。小毛头送你一个皮夹子。”小雅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还是Gucci的。看来小毛头还是念一点旧情嘛!”大哥看了一眼钱包,笑笑说。

“是人家买错了,懒得再去排队退货,做顺手人情让我给你的。我开车带他去名店村,他给我看购物清单,好多名字我听都没听说过。他一直在那里买买买。我不好意思两手空空,让他看着寒酸,也挑了几件折扣大的换季衣服。”

“他真的发财了?”大哥再次睁大浑浊的眼睛问。

“小毛头说是跟他老娘舅做毛衫生意,钞票赚了不少。在浦东买了两套房子,这几年房价大涨,卖掉一套,手头宽裕,就出国走走。他说很想来见见你,看他那副炫耀摆阔的样子,我是不想让他看到你的。我说你去欧洲旅游了。”

“你讲得好!就这么跟他讲!我去欧洲旅游了。我才不要见到小毛头呢!这个小瘪三结婚了没有?”

“听他说离婚好久了。”

“他不离才怪呢!一身的小弄堂习气,谁受得了?”

小雅看大哥批评小毛头兴致正高,自己却纠结起来。

“你又皱眉头,皱眉头影响美观,晓得吧?”大哥居高临下地说她。

“我去糕饼店买月饼,进门时一对男女刚好往外出,闪得很快。我见那男的很像小毛头,心里奇怪。回头看过去,女的正好回过头来。”

“那女的是谁?”大哥问。

“是你老婆小叶。”

“是前老婆。怪不得大卫说不能来跟我过节,说他妈请朋友,要他帮忙。原来请的是瘪三小毛头!请谁不好?自甘堕落!”大哥的手重重地拍到桌子上。

“是啊!你没看到小叶,年过五十了,还穿蓬蓬裙、亮片衫,花里胡哨,不知自重。要不是看清那张脸,我真不敢认。哪配做我们富察家的媳妇?”

“她再不配也是大卫的妈妈,懂一点音乐,又是美国公民。我怀疑小毛头不地道,跟小叶谈朋友是想拿绿卡。”

“你以为小叶真的喜欢音乐?她一开始讨好你,看中的也是绿卡和姆妈的钱。”

“小毛头在弄堂亭子间鸽子笼里蜗居了多少年?他什么底细我还不清楚?现在想在我们面前扬眉吐气一下,让我看看他翻身了,没关系。但是他不能骑到我头上来。”

“你不是一向看不起小叶吗?再说你们已经离婚了。”

“离婚了,她也不能乱来!儿子还姓富察!没错,我是没咬牙读完博士,没能进大学教书。但是我也不会为一点小钱,去教没文化、没教养的孩子学钢琴。想学两首通俗曲子,好在人前炫耀,或者申请学校,我才不干呢!我受不了与俗人为伍!”

“那你也得生活吧!教教小孩,打发一下时间,还能收点学费,不是满划算嘛?要不你一个人在家,多没意思。除了把我叫来批评一番,就是窝在沙发里听音乐,跟活死人一样。《月光》我找不到,换盘贝多芬的四重奏听听吧!”

“我就是一个活死人,也习惯了一个人待在家里当活死人。我看早已死去人的书,听早已死去人的音乐。我宁愿跟死去的人通灵对话,也不愿面对蝇营狗苟的活人。活一天算一天吧!”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怪不得大卫不愿意来跟你一起过中秋节。”

“我起码能谈谈古典音乐和世界名著,大卫他妈能说什么?这家大排档四菜一汤的盒饭比那家便宜两毛五分钱?”

“钞票少就得精打细算,我也一样。不像人家小毛头,请吃饭都去高档饭店。”

“这年头一个个都成了势利眼,小毛头一顿饭就把你收买了。”

“我才瞧不起他呢!跟他吃饭是给他一个面子。你的CD堆得太乱了,我找不到《月光》。”

“《月光》找不到?那可是很棒的一版德国CD。”

“听韩德尔的《弥赛亚》吧!不然一屋子的死气。”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古典音乐台天天播放《弥赛亚》。我记得姆妈只会哼唱一句‘哈利路亚’,但是唱得很起劲,一边唱,一边里里外外地打扫布置。我总嫌她摆放太多的圣诞红,老土,跟她吵。可她说红红火火,吉祥好看。我现在真怀念以前的日子,真想马上在窗前摆上圣诞红花。”

“你糊涂了吧!明天是中秋节,离圣诞节还有三个月呢!”

“姆妈走了以后,没人听我聊音乐、没人跟我说话、没人做合我胃口的饭菜。我一天天完全不知道过得是啥辰光!过什么节都没有节的味道,也没胃口。”大哥一边嚼着月饼,一边哭丧着脸说。

“没胃口?你一盒月饼都快吃光了。”

“其实我只是无聊,麻木不仁地在嘴里嚼。吃再多东西,也品不出味道,生活对我越来越没有滋味了。”

“今年圣诞,我送你两盆圣诞红。”

“早点送来,我等不及了。”大哥朝小雅诡异地笑笑。

母亲去世以后,原本干净整洁的家完全变了样。到处乱七八糟,酒瓶烟头、外卖盒子、报纸信件,乱堆乱放。富察雅好不容易在蟑螂出没的厨房柜子里,找到半瓶白兰地。在小盘落着大盘的水池子里,翻出一只玻璃杯来,大力洗干净,倒上小半杯白兰地,又加进几块冰,递给大哥。

“唉呀,你怎么用这种杯子盛白兰地,厨房柜子里应该有圆肚矮脚的水晶杯。”

“厨房那么乱,我找不到。你就凑合吧!阿姨不是每天都来吗?她不帮你收拾?”

“我只让她做饭,不许她乱动我的东西。她倒好,藉此偷懒。”

“你好多东西都应该清掉,我来帮你整理一下吧!整理得像姆妈在的时候一样干净整齐,看着也清爽些。”

“别动!谁也不许动我的东西!阿姨不行,你也不行。我请你来,是来说说话、叙叙旧的,不是让你来搞乱我的生活的。你不要乱动,别惹我生气。去换一盘CD。随便换一盘,咱们坐下来,喝杯酒,聊聊上海从前的朋友,唱片店的老板和他的女儿,聊聊这个毛头小赤佬是怎么发的财?”

“好了,别自作多情。看你这副样子,唱片店老板的女儿就算跟你结婚,也一样会离的。”

“你连男朋友都没有,还说什么说?动不动拿我家大卫冒充自己儿子,也好意思?”

“你儿子起码愿意见我这个姑姑!你这个寄生虫老爸,让你儿子丢脸!你晓不晓得?”

“你走、你滚!马上滚蛋!”大哥瞪大浑浊的眼睛,没好气地指着小雅说。

他坐在沙发上,气得两手发抖。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相框应声倒下。

富察雅拿起沙发上的背包,准备走人。

“小雅,慢着。”大哥伸出手来,摘下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对妹妹说:“你抽空拿去拍卖行,遇见识货的,说不定能卖个几万块。咱俩一人一半,我只要把本钱拿回来就行。有个超市老板跑来求了我好几次,说出两万现金,买我这只刻着乾隆御题诗的白玉扳指。开什么玩笑?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羊脂白玉。我两万五买来的,亏五千让给他,他也好意思开口!他以为这是他超市里今天卖不掉,明天就不新鲜的小青菜呢!我懒得跟那些暴发户交易。既想装风雅,又要耍滑头占便宜,不可能!”

小雅一听可能有钱拿,数目还不小,就坐回来,用手扶起刚刚被大哥弄倒的相框。

那是一张大哥和母亲的合照。妈坐着,头微微侧向大哥,美美地笑着。大哥背着手,一副骄傲的神情。大哥那时候很精神,眼睛黑白分明。母亲的样子很娇媚,好像他是她的情人,而不是她的儿子。

富察雅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正眼看这张照片。因为她母亲仅有的一张跟富察雅和妹妹的合影,表情严肃得就像学校的训导主任。

人人都知道大哥是富察太太的宠儿。她经常对她的朋友们说:“你们看,我家富察少爷,是不是有几分像大明星金焰?比我家先生还挺括。”

她从来不叫儿子的名字,而是称呼他“富察少爷”,称呼自己的丈夫为“富察先生”,她很为这个姓氏感到骄傲。

富察雅站在一边,觉得她妈人前人后称她哥哥是大少爷,既肉麻又不合时宜。她为母亲对大哥、对爸爸的夸耀感到脸红,尽管她很乐于学着母亲的腔调,向别人解释她与众不同的姓氏。

富察太太常对儿女们说:我们富察家可是清朝一等一的贵族,好几个皇后都出自富察家。你爸爸的先祖,当年跟随努尔哈赤,骑马征战,威风八面,战功赫赫。辛亥革命前,住的是王府大宅。要是在过去,该叫你哥是小王爷、叫你们是格格呢!虽说你手脚有点粗大,不怎么像格格。

她母亲还说:你看你哥和你爸一样,长了一副富察家男人特有的贵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聪明成大事的模样。你哥也像你爸一样,一般人不爱搭理,有股子王爷才有的傲气!我叫你大哥少爷,是很谦虚的了。以前弄堂里的男小囡,家里有点铜钿的,都称呼小少爷呢!

如果谁说大哥长得更像妈妈,富察太太就马上沉下脸来,老大不高兴。其实大哥清秀的眉眼很像妈妈,可富察太太坚持说,儿子就是像他的爸爸富察先生。

富察雅的父母是在国外留学时认识的。他们一毕业,中国就改朝换代了。富察太太说,她从来不关心政治,她只在乎自己的小家庭过得好与不好。

她迫不及待地带着先生回到上海见父母。她家是开旗袍店的,靠着爹娘的一针一线,供她留洋不容易。

她很争气,不仅拿到药剂师学位,还风风光光地领回一个世家贵族出身的如意郎君来,让弄堂四邻羡慕不已。

“你还记得爸妈常带我们去红房子、天鹅阁吗?”大哥问。

“不记得了。”富察雅生气地说。

“我有病,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要是我说错了,请你原谅。你别走,陪我说说话。”大哥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说。

“记得喝罗宋汤时,我辫子掉进汤碗里,被姆妈骂说上不了台面。”小雅也软下来。

富察雅小时候梳两条小辫儿,一歪头,头发像毛笔一样,浸满了菜汤。

“红房子的罗宋汤、天鹅阁的鸡丝焗面真是好吃。前两天我写了一张详细的菜谱让阿姨做,结果一点不对味。她就会做些福建人爱吃的臭鱼烂虾,像样的菜怎么也教不会。”大哥摇着头说。

富察太太是医院的药房主管,先生不上班,成天在家翻译书,也写小说。一次小雅听到妈妈悄悄对外婆讲:我家富察先生挣的稿费相当于大学里的教授。

外婆欣喜地咂咂嘴,小声说:“我家女儿钞票也不少赚呢!”

他们在陕西南路的一栋花园洋房里,租了一整层。哥哥单独一间,小雅和妹妹一间,当然爸爸和妈妈住一间房。一家人有时穿戴整齐,去红房子、天鹅阁吃西餐。

富察太太虽是弄堂里走出来的小家碧玉,但一点不小家子气,周末经常备好丰盛的茶点,在家里举办晚会,招待先生的文化圈朋友和医院里她看上眼的同事。

这种场合,他们家的富察少爷是绝对的明星。他跟大人们高谈阔论,从不怯场。还会在大家一下子静下来,还没找到下一个话题,将要冷场的时分,恰到好处地弹上一两首莫札特或贝多芬的奏鸣曲,把气氛推向高潮。

富察太太得意地轻打节拍,富察先生抽着烟斗,在场所有的女孩都朝他鼓掌微笑。

小雅则是半个佣人、半个听众的角色,和小毛头的妈妈胖阿姨,一起为大家端茶倒水。

大哥不光会弹钢琴,还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古今中外的名诗、名句。一字不差,字正腔圆。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龄,这是愚蠢的年龄;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那一刻,小雅望着她的大哥,她妈妈的富察大少爷,心里佩服极了。

一次小雅带一个家住闸北的女同学来家里玩,大哥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一句话没说,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同学走后,大哥斜着眼对妹妹说:“小雅,你真让我失望。你为什么喜欢和下等人交朋友。英国人早就说过,对于下等人,你只能远远地观望他们、同情他们,但是绝不要与他们打成一片。你看你,说话的腔调都变了,荒腔走板,难听得要死。”

小雅虽然不怎么讲究穿戴,走路还有点含胸驼背,但是在大哥的熏陶下,她也越来越瞧不起那些除了课本,没读过什么名著、不懂得欣赏古典音乐,没去过好吃、好玩的时髦地方,住在拥挤棚户区的人们。

有一个男同学,喝了点酒,用硬邦邦的江北口音,跟小雅说个没完:“听说你是富家小姐?你真是小姐吗?”

他红着脸,藉酒壮胆,很有兴趣又带点放肆地盯着她,一边问,一边还想拉她的手。小雅毫不犹豫地把他用力推开了。

“我是富察小姐,比富家小姐高贵多了。”

富察雅学着大哥,不,她家富察少爷的样子,头扬得很高。心里瞧得上的男人、女人没有几个。

小雅记得小时候,吃过晚饭,妈妈总是快速地收拾好饭桌,然后用她工整的小字,替爸爸抄写他白天翻译的稿子。富察先生则翘起二郎腿,陷在沙发里嗑瓜子、吃蜜饯,给大哥讲故事。他很擅长说故事,他闭着眼,慢悠悠地拉着京腔一开口,两姐妹就没办法专心写作业了。

小雅坐在书桌的一角,但心却跟着她爸爸飞进了北京的胡同里、飞进了他绘声绘色描述的四进门大宅院里,那些胖丫头、大肥狗,那些枣树、柿子树,落在地上裂开了花的石榴、嗡嗡乱飞的蜜蜂……

“我的好日子过到十三岁,就像熟透了的柿子,吧嗒一下,落到了地上。”富察先生说。

她们着迷地听着,“后来呢?后来呢?”

“先是跟着大人跑去天津,再去长春、去重庆,不断逃难……你妈在誊写稿子,别打岔扰得她分心写错字。有空再听下文分解吧!”富察先生依旧慢悠悠地拉着长腔说。

富察太太可以一心多用,在帮先生誊写稿子的缝隙,还会帮他煮碗汤圆。她总是忙忙碌碌,边干边说:

“北方人最受不了南方冬天的阴冷天气,光是汤婆子不顶用的。需要时不时喝碗热汤暖一暖。给你爸和少爷把汤圆端过去。”富察太太指着刚煮好,盛在大碗里的汤圆说。

“我和妹妹也觉得冷。”

“等下我再煮一点。你和妹妹是小姐,要秀气。吃小碗的。”

小雅眼巴巴地看着白白胖胖的爸爸,吃着白白胖胖的汤圆,心里说,他已经是一颗大汤圆了。

小雅很生气他们吃大碗、她和妹妹吃小碗,就将很快吃光的空小碗,重重地放到老式的陶瓷洗碗池里,薄瓷小碗应声破成碎片。

她爸爸不知怎么搞得,来洗手时划破了手指,大叫起来。富察太太赶紧跑过来,给他先用双氧水清洗小小的伤口。涂碘酒时,他又尖叫起来。不在现场的人,听着一定以为出人命了。

一个夏天,少女富察雅穿着短裙,正在街上仰着头小跑,大哥将他的长腿一伸,她立马跌倒,膝盖流血。她忍住疼,站起身冲过去,朝大哥的小腿猛踢一脚。

他捂着腿,马上夸张地大叫:“我的腿被小雅踢断了,被踢成粉碎性骨折了。我站不起来了,快去叫姆妈来呀……”

富察少爷的腿没有骨折,只是被妹妹踢青了一块。但是小雅却被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说大哥要是真伤了,她必须负责。

对于小雅腿上流血的伤口,妈妈给她抹完紫药水后,说:“你总是笨手笨脚,以后要看着路走。”

有一次小雅妹妹的玩具娃娃,被邻居家的孩子抱走了,她和妹妹一起去要了回来。没过多久,邻居竟然带着家里哭哭啼啼的孩子来富察家门口说,她们姐妹偷了她孩子的玩具。

富察太太没下班,富察先生出来唯唯诺诺地说:“噢,是吗?不清楚。等她妈妈回来问问,再说吧……”

邻居见两姐妹的爸爸,说话很不理直气壮,便大着嗓门说:“自己家有没有娃娃都拎不清楚,明摆着是拿我们家的嘛!”

“玩具娃娃是我妈妈六一节的时候,在淮海路上的儿童商店买的。不信我们去问售货员阿姨。”小雅终于忍不住大声说。

邻居听着,有点泄气了。

“噢,是吗?等妈妈回来问问再说吧……”富察先生还是那句话。

小雅委屈地望着爸爸。她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为什么得不到保护?她妈妈对她总有点象是对待丫头、佣人的态度,让她感觉不到疼爱。她爸爸则像一个客客气气、不冷不热的客人,他们之间有一道距离。相互看着,不知如何相处。

不知道是不是富察太太对先生、对儿子的关心照顾,太过无微不至,他们都很娇气、很怕事,很知道疼爱自己,却不懂得保护家人。他们家的女孩,倒是被逼迫得坚强似男人,没按富察太太的期望,长成娇滴滴的富察小姐。

文革抄家时,富察先生的译稿、文稿一落一落地被抄出来,都是富察太太用她的娟秀小字帮他誊写的。富察先生吓得浑身哆嗦,就像软成一锅粥的破汤圆。他一声不吭,乖乖地埋头写检查。他太太则站在一旁,勇敢地据理力争。

“你爸爸懒得去跟那帮无知的家伙理论。他的话,那帮家伙根本听不懂的。”富察太太后来替自己的丈夫解释说。

富察先生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小雅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仍能听到她爸爸翻身时发出的叹气声。依旧是长腔,却满含戚切。他白天见到太太、孩子也不理不睬,不久便服安眠药自杀了。

富察先生死了。他的太太很是伤心,但又不敢流露。富察太太给儿子写信,不久在北京学音乐的富察少爷办病退回来。

他们家的书和唱片被抄走了大半,大哥便躲在家里看抄剩下的几本书。他变得不爱说话,谨小慎微。

街角唱片店老板的女儿,是一个娇小的女生,常夹着黑胶唱片来富察家,跟大哥一起偷偷地放唱片听。常常忘记了时间,接近午夜还不走人。富察太太总是不放心地以送水果为名,进去查看。

“这么晚了,路上怕有坏人呢!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早点回家的好。”富察太太微笑着对女生说。她可以把所有的不快、不安埋在心底,表面上永远礼貌周到。

不久听说娇小女生的家有严重历史问题。她再次登门时,大哥怕受连累,避而不见,让妹妹出面,交还女生的唱片,并跟女生说:“我哥得了传染性肝炎,不方便见人。”

小雅神气地将大哥的意思转告女生时,心里很痛快。她不喜欢接近大哥的任何年轻女孩。

女生非常失望地走了。小雅看见夜晚昏暗的路灯下,她娇小的身体映出长长的倒影,显得格外孤寂。小雅自己的心里,竟然也是一片黯然。

大哥像他爸爸富察先生一样胆小怕事,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乱了梳理整齐的头发。唱片店老板曾把他当成忘年交,介绍过很多好唱片给他欣赏。他却对朋友说:“我愿意为了追寻理想,忍受孤独、流落荒原、浪迹天涯。姑娘嘛,不过是胜利者拿来炫耀的一枚勋章罢了,我不需要。”

他从不承认自己的懦弱,他美其名曰“本人不屑于儿女情长,真正的艺术家都耐得住寂寞”。可是多年以后,在他婚姻不如意、事业谈不上、身体很糟糕的时候,最常挂在他嘴边的却是那个他装病不见的娇小女生。

“别乱动我的书!你不是看书的料。有空不如去找找骨董买家。”

小雅的耳边又响起大哥的话。

她望着玻璃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杯盘花瓶,那是妈妈还在的时候,大哥去城中一家骨董店,花大价钱买的。据说骨董店老板娘是一个上海老乡。

大哥说,他当时去城里看完医生,检查结果表明,各项指标都控制得不错。他心情大好,走进了一家橱窗看着满气派的骨董店。里面雕花大条案后面坐着一个中国女人。她很势利地瞟了他一眼,只简短地“嗨”了一声,便不再理他,埋头忙自己的事情。

大哥很不舒服。“这一屋子的骨董,说不定有我富察家流落民间的呢!我岂能受这等怠慢。”

他耐着性子四下搜寻,瞥见墙上小挂橱里的一只白玉扳指,闪着幽光。大哥说他一问价,女人马上满脸堆笑,夸他是少见的内行人,眼睛够厉害。

“这只难得一见的御题诗羊脂白玉扳指,我交完订金走出大门时,这个女人还一直向我点头鞠躬。真是痛快解气!”

大哥得意地对他母亲和妹妹说。富察少爷跟他爸爸一样,说服母亲很有一套。他拉着幽幽的长腔,催眠术一般,让他姆妈乖乖地掏出钱来,交他去买。

大哥把玉扳指买回家,拿给母亲欣赏,又戴在手上仔细端详,越看越喜欢。他说:“当年我们富察家,一定有不少皇帝赏赐的玩意儿。我反覆查过资料,御题诗的玉扳指一般都是皇帝狩猎时,赐给弯弓射箭、武艺高超的王公大臣的。这上面的满文我虽然不懂,但一定是狩猎诗文,价值绝不会低的。”

“我家富察少爷的眼光不会错的。”富察太太笑咪咪地说。

大哥很开心。他说,当他一报出上海时的住址,那个老板娘马上献媚地说:“哦,一看就是花园洋房里走出来的老克勒。老有眼光了,不差钞票的。”

“其实我们家是老北京……”

大哥说,那女人一听他的谈吐,再听他讲起他们富察的家世……马上两眼放光,请他喝咖啡,再多叫了一份外卖来请他吃午饭。大哥一高兴,又买了一堆瓶瓶罐罐回来。

富察少爷洋洋自得地买下了一个旧梦的佐证。在这个洒金诗文的故事里,他丰富了不少情节。富察雅在给朋友讲她这个复姓的来历时,也会不自觉地添油加醋。她说他们家在北京曾经有一个很大的宅子,其实除了她爸嘴上说说,他们谁都没见过。唯一属于他们,住过最久的,还是美国这个难看的、长方形的两家庭连栋砖房。

小雅整理大哥留下的书籍时,在一本书的夹页中,发现了一张对摺的信纸。是爸爸写的一段文字,他说自己的母亲是正红旗一个王爷家的佣人、父亲早年是王爷家的马夫,他们都是劳动人民。他从小会读书,主人资助他一直读完大学,他自己又考取了公费留学。他搞翻译工作有了一点成绩,就自我膨胀起来,全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其实他不姓富察,他姓富。他不该认贼作父,丑化劳动人民的亲爹娘……

小雅读得两手发抖。这是真的吗?还是他爸爸又在打草稿,编一个新故事……书里还有一张她爸的照片,他眉眼端正、嘴巴半张,表情中有一丝惊恐和茫然。

他们不姓富察,那他们到底是谁?可不管是谁,那份骄傲和优越感却早已根植于心,长成了大树。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尽管表面上看,他们跟别的华人没啥两样,但是父母从小传达给孩子们强烈的信息:我们的祖先非同一般,我们以此为傲。尽管他们有种种平常人好的、坏的习惯,也爱占小便宜、幻想发大财……但他们就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他们家每一个人,对于普通人的平庸,都投以深深厌恶。他们常常用牙缝和鼻音出声,表示他们的不屑。特别是富察少爷,简直是片刻也不能忍受平凡的生活,绝不与普通人为伍。所以他宁愿一个人待在家里,终日沉浸在经典音乐和小说里面,怀念着父亲讲述的荣耀祖先和自己逝去的美好青春。幸亏他有一个能干的老妈,或者说,他的母亲不得不能干,来供养儿子和自己的梦幻。

“爸爸写的没头没尾的一页纸,究竟是被迫写下的检查,还是虚构的故事?”小雅想起她爸爸总是坐在沙发里,一副清高又懒洋洋的神气,不爱搭理眼前活生生的人和事,不是闭目养神,就是眼神飘忽。

富察太太却总说:“你爸既能一字一句地忠实翻译文稿,也会写天马行空的小说故事,是个难得的才子。”

这段莫名其妙、看不明白的文字,让小雅头昏。她宁愿相信,天生胆小的父亲,当时被造反派吓得脑袋已经不太正常,开始在白纸上胡言乱语了。

小雅实在没勇气看完父亲写的东西。她把纸摺起来,却看到一行大哥的字迹:“父亲是骗子!可怜的母亲一辈子爱一个幻影,却好强到不肯承认,还处处掩饰。母亲毁了她自己,更毁了我的一生!”

小雅脑子发木,呆坐下来,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她在心里问:我家富察少爷,不,我的大哥,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爸爸写的检查的?是去年中秋节前,他在电话里痛哭的时候?她说帮他整理房间,他为什么大发脾气,不许乱动?精明的老妈早知道爸爸在瞎编他祖上的故事吗?大哥是死于病痛,还是抑郁自杀?

多年来支撑富察雅内心骄傲的根基,一下子崩塌了。

她母亲和哥哥在发现真相之后,选择继续生活在谎言之中,他们早已迷恋上父亲编造的富察家世。他讲得那么有声有色,以至于家里人人都爱上了他的故事,乐于成为其中的一员,人人也暗示、鼓励他继续讲下去。他们都用自己的想象力,丰富着这些虚虚实实的角色。

富察太太更是欲罢不能,她要按着丈夫说的,亲手造就出一个王爷来。她费尽心血,却培养出一个眼高手低、夸夸其谈的少爷。他痛恨现实、美化过去,东张西望,无所事事。

小雅在大哥去赌场烂赌之前,一直以为他那样的男人才有趣味、才值得去爱。他高大英俊,时而热情、时而冷漠,擅长把女生的心搅得跌宕起伏。他对世界名著、古典音乐如数家珍,侃侃而谈,对中餐、西点品评得头头是道,穿衣戴帽也很是讲究……他潇洒任性,一意孤行。她早就暗下决心,要找一个像大哥那样的人做男友、做老公。

小雅花了很长时间寻觅老公,她找得非常辛苦。五十出头了,还是没能找到。别人问起她的婚姻情况,她总是回答说自己有老公,他人在上海,是大学里的钢琴老师。

人家听她这么一说,总是惊讶地重新打量她,似乎在问:就你这样其貌不扬的一个中年劳动妇女,还会有一个艺术家丈夫?

她神祕地微笑着,透露一点她家过去的不平凡。

往事像魔术师手中的一大块丝绒布,下面有很多幻化的神奇。她时常陶醉在别人眼神的瞬间变化里。当然她也清楚,她的工资待遇不能靠虚名,只得靠实干和老郑介绍他那些开餐馆外卖店的福州老乡。

但就像有的人靠吃喝嫖赌来消解愁闷,她靠的是虚无缥缈、似有若无、沉香一般的家族往事,来抵挡眼前生活的平凡普通。可是这个供她回忆的华厦,已经摇摇欲坠,她有点站不起来了。

她出神地看着座椅旁母亲的照片,她觉得母亲的笑容里除了妩媚,更有倔强。不管怎样,她是她母亲的女儿、她大哥的妹妹,她必须不露声色,严守这个祕密,不能让别人看她的笑话。

同时她在心里给自己找出一个合理说谎的理由:一个孤身打拚的中年女人,需要自我保护。她是不得已才讲白色谎言的,不是存心骗人。再说,她每天辛苦工作,她需要谎言带来的心灵愉悦,给她的莫名优越,甚至是谎言冲口而出时的生理快感。

他们姓富察也好,姓富也好,名字说到底只是一个虚无的符号。他哥留下的羊脂白玉扳指却是实实在在的,她要去问一问这物件的价值。

有家国内的拍卖行最近一直在报纸和中文电视上做广告,说是在北美鉴宝收货。她带上玉扳指赶去。专家客气地请她坐进一个布帘子隔出的小间,用放大镜和手电筒仔细看过,说:“玉是几十年的俄罗斯白玉,题诗是新刻的。价值两千美金左右。”

她又去了一家知名的美国拍卖行,专家的说词也大同小异。

这对小雅又是重重的一击。她手里拿着玉扳指,想起她大哥当年洋洋得意的神情,觉得真是愚蠢透了。他们一个个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欺骗自己了这么多年,她心里突然感到非常的空虚软弱、无依无靠。

小雅一直自以为高人一等,活在家人编织的虚幻楼阁里。

从年轻时起,她一直想找一个像她大哥那样让同学们羡慕的男人。她多年来一直相信她大哥的学识,无视劳作在仓库旁边,对她不断示好的那个乡下人。因为他不听古典音乐、不懂古玩玉器,只会乒乒乓乓地炒菜做饭,过着干活吃饭、吃饭干活的平凡人生活。

春天里万物萌动。两只小鸟飞过来,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啄来啄去,敲打着玻璃窗子咚咚作响。是跟她打招呼还是啥意思?她走到窗前望出去,看到老郑从他的小货车上钻出来,走到小院门口的树下。他戴着粗线手套,抱一盒垃圾袋,正朝楼上张望。

小雅跑下楼去。

“我路过。你需要垃圾袋吧?搞卫生我可以帮把手。”老郑语无伦次地说。

“我还真需要个帮手。进来吧!跟我上楼。”多年来,她第一次让老郑进屋。

“你没吃饭吧?我带了一盒扁肉。”老郑关切地问。

“我哪里有空吃饭?到处都需要清理。”富察雅瞥了老郑一眼。

“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更何况你是做惯了大小姐的。”老郑憨笑着说。

“我哪有那么娇气。其实……”

小雅看老郑一脸讨好的样子,决定继续对他耍大小姐脾气,绝不吐露半句她家的祕密。但她看老郑的眼神却柔和了许多,脸上的肌肉也不再紧绷了。

他们一起拖着垃圾袋,走出这栋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房子,早春的太阳,透过像面纱一样的云彩,若隐若现地发出淡淡的春光。残雪慢慢融化了,放眼望去,曾被大雪覆盖的屋檐、树丛和小径,像被拂去了一层尘埃,露出湿漉漉的原色,不甚美丽,但生动真切。

作者简介:

陶诗秀,女,机关退休职员,现居重庆。热爱文学,近年在《北方文学》《躬耕》《唐山文学》《故事大王》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组稿:靳翠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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