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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赏读|| 高青坡:河怪(小说)

 新用户91238811 2020-08-05

文学人生 诗意生活

        第1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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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责编 汪葆夫

河怪·

高青坡

    那天清晨,柳根老汉突然发现老河要翻身了。

    老汉本来睡得正香。大王星才刚刚露头,高而蓝的老河上空也才刚刚冒出那么一点点的明意。几只老是在黑夜里闹着玩的水鸟儿叫得哑了喉咙正准备栖在滴着露珠的蒲草黑绿的肥叶子下稍稍地休息一下。连唱了一夜的青蛙鼓着吃得滚圆的青白色肚皮也心满意足地准备散伙了。它们跃入水面,划出只有他们才能划出的一条条很好看的弧线--冬冬冬,一声声破水而入的声响罢,油脂般灰蓝平滑的水面上便炸开一圈又一圈明明烁烁的纹。

    这时候的柳老汉正做着年轻人才喜欢做的好梦。那梦里的景致当然离不开绿浪滚滚的蒲苇和清凉透明的水面,还有鱼虾,还有从他记事起一直都陪随着他的柳木船和船上发生的年轻的故事......

    黑暗中,他抓住了一只小手,那小手很软和,像水一样融化在他手里。他听到了小尼姑竭力抑制的粗短的喘气声,感到有一股柔热得能酥骨的气息在他周身打转转。他心里火烈烈地滚沸着,他用自己粗糙的像船钉一样的大手在小尼姑白嫩的脸上酥绵的胸上使劲地揉搓着,然后一把把她揽在怀里。一串冷腻腻的念珠嵌入他的肉里。小尼姑搭在他肩上的软绵绵的手突然死死地抓住他脊梁上的一大块肉。小尼姑吭吃吭吃地哭了,边哭边说:“你,不该救俺......这孬世道......死才有理,你不该呵,阿弥陀佛......”

    “哪个孬孙欺负你啦?”他的声音哆哆嗦嗦就像风雨中的叶子。

    “爹,吃老海,家底吃干啦,就......就卖俺,卖给个哑巴......俺逃出来,原想剃了头啥都净啦......可......说是给娘娘上香,一进庵就......撕扯俺把俺......你不该救俺......死也恁难呵阿弥陀佛......”

    他本想告诉她,她跳河是黑鱼怪弄得鬼把戏,可是老河不想让她死。不然他正躺在草丛里睡得像死,突然一个绿头红肚子的蚂蚱钻进鼻孔洞里,他就打着嚏喷醒了并一眼就看见了黄涛浊浪中那团洁白。这是老河的圣意。老河也不想叫黑鱼怪逞脸。可小尼姑软滑如水的肉体弄得他浑身直打颤颤,牙也咯嗒咯嗒直响,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味味。他只想把怀里的女人的肉勒进自己的肉里去......

    第二天,当小尼姑把念珠套在脖子上,双手合十,用一双泪巴巴的眼睛死勾勾地看他的时候,他却低下头,沉默了足一袋烟功夫。小尼姑终于哭着跳下船,栽栽歪歪逃进庙庵。他却抓住自己头发把自己一点也不爱惜地摔翻在地上。小尼姑是河神娘娘的门下。罪过呵,竟脏了河神的庙门,真是天大的罪过!昨个夜里和小尼姑睡觉的时候,曾想要她做老婆,可当他看见身边睡着的女人青光光的头皮,突然明白她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这女人,已经不再是个女人啦。一切欲望对于大家都是邪恶,都是罪过,都是对老河的不忠不孝。他心里难受得要死,他恼恨自己,又恼恨那秃头女人。他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发昏的不中用的脑袋,最后一气喝干了一壶烧酒,醉得站不起来,就昏昏迷迷过阴一样睡了一天。可是晚上,当月牙儿的微浑把一天片孤独的水面呈现在他孤独的眼睛里,蛙声、水鸟声和草虫声的合唱把老河的夜推得高远而又幽沉,他那空白平静惯了的脑袋却被一双女人的忧伤而成熟的眼睛烧燎得沸沸腾腾,坐卧都不得劲。他不得不想起女人的那如许多浓烈的烧酒和在最温和的水里畅游所永远也比拟不到的妙处。尽管他知道这很丢人很对不住老河,可是他拿自己没办法,于是只好边想边用巴掌把自己的脸揍得麻木......

    柳根老汉突然被一巴掌揍醒了,他吃力地坐起来。屋里没有人。他知道屋里没有人。他知道是自己打了自己耳光。多少年了,他总是在梦见那女人的时候自己把自己揍醒。他以前就十分感激自己这双既能撑船抓鱼斗黑鱼怪又能把自己的邪念揍得不敢露头的大手,不过眼下不怎么提劲了,醒来不很清亮地想起一些河里的景致,最多是笑骂自己一个老不正经。“快七十的人啦,你呀,还闹笑话,唉......”然后就不想它了。

    说句实在话,有梦也不坏,他想。可以在梦里边跟实际的人罗罗嗦嗦拉上不少闲呱呢,还显得热闹些。

    他摸摸脸,脸上沟沟溜溜满是皱疙瘩。

    “老啦,不服不中啦。”他每天起来感到喘气没劲的时候总是这样对自己说。声音很悲苍,却又硬棒棒地不服气。

    他站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做了一回大舒展动作,听着身上关节还能咯咯吧吧乱响,很满意地嘘了口气。待他把劲放松突然觉得头轰,眼也发黑,有许多金灿灿的小星星拖着尾巴飞来飞去,心里冬冬跳得打鼓一样,他赶紧掐住太阳穴。这情况不是头一回了。他想:准是昨个喝得太多啦,到眼下还没反过来劲。唉,你呀,少喝些吧,你总是记不住,你这样做可真有些不像话啦,你总得管住自己呵......

    他这样埋怨着,走出小茅屋。

    灰蒙蒙的一大片沉寂,东面有微微的一抹青白,林子黑葱葱的如一带墨云。呼呼的,好有风在吹,山峦一样高高低低的苇丛却不见动静。脚下的小路像一条白蛇,曲曲弯弯的,在草丛中爬向水沿。

    “还在睡懒觉,都不怕睡出毛病来吗?”老汉列开空洞的嘴巴,笑意在眼角乱颤。老汉很喜欢这清静凉爽的老河的黎明,在这时候也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老河水一样平静得没有一丝儿波动。这是老河给的福份。老河真是好得没法说的老河呵,你真心待它,它就真心给你许多享受。为了表示他对老河的敬爱,他常常这样说上几句俏皮话叫老河心情也痛快一些。

    老河太沉闷了,老是这样就会闷出些病来,他想,该热闹还是要热闹一些的。这热闹那些人做不来,那些人总是在老河不愿意热闹的时候胡乱闹,那些人不识火色。他看不起那些人。那些人靠老河养活,却只会在外边世界里乱疯。还常常跟老河耍心眼子。他们背叛了老河,老河当然很生气,就不愿把自己的财富让给没良心的人去享受。这不,老河的财富越来越少啦,水都快干啦,只有这个黑鱼湾还不见底。他知道,这是老河特意留给他的。他不死,这湾水就永远干不了。

    “可是,人没老河命长。”

    他突然有点心酸,顿时感到身上没有了一点儿气力。他看看自己的像河道一样青筋暴然的老胳膊,把劲都用上了也兀不起从前那些很好看的肉疙瘩啦。这没办法,人跟老河没法比。

    “人跟您老河没法比呵!只要老天爷还下雨,您就死不了,人不能......”

    心里沉沉的好像被泥沙填满了,眼窝里也有了不常见到的水珠。他突然感到自己今个太奇怪,老是想一些悲哀得没有一点希望的事。你这样想下去没有好处,你应该喝一口酒啦。

    进屋。出屋。黄光光的酒葫芦一上一下在眼前直晃。一口又一口,不知喝了几口,心里火辣辣的好受多了,眼前的景色恍恍惚惚也顺眼了许多。他想自己应该坐下来,认真地盘算一下到底又喝了几口酒。而这时候,却突然听到一种轰轰隆隆的声音,这声音使他心里猛地振奋了一下,他知道,这声音是从老河底传出来的。

    老河要翻身啦。

    老河总是躺着也很累,总要动一动的,它十年才动一回。那个埋在淤泥下的黑鱼怪总是趁这当口出来找替身。

    他的眼睛突然一下子瞪大了,又猛喝了一大口酒,一团热滚滚的火冲下心去,他感到浑身的血咕嘟嘟乱撞,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得他骨头节子发疼。

    “老伙计,只要我还活一天,老伙计,你就得不到便宜占!不信,咱就试试吧。”

    他把手用力在胸膛上啪啪拍了几下,头也犟牛一般地拧了拧,他觉得自己还很结实,像当年一样。他跟黑鱼怪斗了一辈子,交过五回手,虽然从黑鱼怪手里夺过五条人命,却并没有把它摆弄服气。

    他扎紧裤腰带,一口气憋在丹田,冲得他直想蹦几下。十年啦,不曾这样激动过,他知道,决战的日子来了。

    他对自己说:‘你得走出劲来!也许这光景老伙计正偷眼看你哪,你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叫它看你的笑话。”

    湿漉漉的河滩上,他使劲跺出许多脚坑坑。

    天已大亮了,太阳还在雾里溶着,光线柔和而又花答。野草野花洗了一夜的水露,十分饱满,十分鲜亮。花蝴蝶和绿头蜻蜓抖落一身潮气,忽闪忽闪的,飞得很洒脱。许多叫不清名字的小虫也在草棵棵里一隐一现的飞跳。晨风习习,拂动着青苇沙沙作响,水鸟在蒲苇深处咕咕乱叫。眼前模糊出现的那一带如练的水光,和着朝霞的赤红,竟跃动出许多零碎的金黄。两边河道如银色的白线,曲曲弯弯,纵深处墨绿如黛,有翠鸟在唱,欢快而又悠扬。

    “真是个好天气。”老汉眯眼看着光芒渐渐变得白刺刺一片的太阳,大声说:“你别照得恁凶,你别把老河的兴头恁早就打下去,你要是觉得心里烧得不好受,就冲个凉水澡吧,这我能作主。”

    这时有几只青蛙在水草下接着他的话茬叫了几声,他知道青蛙在向他问安,于是挥了挥手,说:“大家这一夜都过得不孬吧?我没啥,我只不过多喝了几口酒。”

    青蛙又叫了几声,他就咧嘴笑了一下。

    他解开系船的麻绳,身子一提,跳上船头,船晃了晃,他扶住竹篙稳住脚根,又说:“看看,我真的没啥。”

    嘣 --竹篙扎下水去,水纹乱了,把他和船的倒影扭曲得不成样子。 胳膊上皮一紧,脚板一沉,老船已稳稳地在水面上滑了好远。他提起竹篙,竹篙就带起一串水珠,水珠刺溜溜扬起一片灿烂。他横下竹篙,板动双桨,河水便一扇扇哗起哗落在老船两侧。船后那一沟沟水流,打着一个个青白色的旋涡,哗啦哗啦。老船到处,水纹乱了,乱成一片耀眼的辉煌。

    “真是个好天气。”老汉心里痛快得没法说,只把老船划得飞快。

    船已经很旧了,破得不成样子,且常常漏水,划得太快,它就牟啦啦牟啦啦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弄得老汉胸口也憋了一个大疙瘩,败了情绪。老船的身体用大铁钉打了许多补丁,没有骨头的水就从补丁的缝隙里滑滑地渗过来,汇在船底蠕动,泡痒了老汉紫黑色的脚板。老汉叹了一口气,在脚板上撕下一块发白发面的老皮,扔进河里,看着一条小草鱼把它痛快地吞下肚去,又十分迅捷地跃出水面来向他感激地摇头摆尾,然后他才满意地低下头,看他的老船。

    “老船呀,咱都老了,跟老河一样,咱都不是年轻那时候了,那时候做下的许多了不起的事,眼下都干不来啦。”

老船吱吱咯咯地呜咽。老汉很伤心,于是就掉过船头,靠岸,团把胶泥,糊住了老船漏水的地方。说:“老船,你歇歇吧,你再好好睡一觉吧,咱还有大事要做呢。”说完,老汉就上了河岸,背影一晃一晃地渐渐消失在河堤的那坡。

    老船知道老汉又去打酒了。老船知道伴了老汉一生的只有老河老酒和它老船,还有那个黑鱼怪,别的没有什么了。曾经有过的,也只是伴了老汉一段时间就离开了。就像那个小尼姑,那个穿青袍子的小尼姑。

    老船不知道那时小尼姑是不是也像村子里的人一样拜敬黑鱼怪,反正她的庵子就搭在供奉黑鱼怪的大庙下坡,黑鱼怪的大庙不比那河堤上的河神庙差。黑鱼怪的大庙啥时候盖起的老船还够不到那个年纪。听渔人们说,那是很久以前。有一个老秀才秉烛夜读,子夜时分突然一阵狂风,吼吼的如鬼哭嚎,烛灭书飞,老秀才吓得屁滚尿流。突然一道亮光,跳出一个怪物来,那怪物穿一身黑衣,人身鱼头,双目如炬。怪物说:“快点给我修个住处,每年好吃好喝的供我倒还罢了,不然我每年都捉你们的人吃,好修成人身人面的仙体。”第二天,有一个小孩去河边割草,果然就被那怪物吃掉了。这庙修成以后,原指望黑鱼怪不再降灾布祸,可黑鱼怪修不成人面人体岂肯罢休,它每年还是或大或小都要生出些祸端来。只是改吃人一年一回为十年一回,老船记事的时候就是这样,多少年了,一直是这样。

    老船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便有点兴奋。那时它是一只很漂亮的船,满身用黄油侵得闪闪发亮,没有风没有人撑也能在水里自由地滑漂。那时它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壮汉和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壮汉教小男孩叉鱼撑船凫水喝酒还常常给他讲一些老河里发生的故事,还讲小男孩爷爷留下的那个梦。

    壮汉说:“小小呵,老河生了黑鱼怪,很后悔的。黑鱼怪要夺他老人家的神位,他老人家很不安生,又没办法,就托梦给你爷爷,求他把黑鱼怪捏治服。那会儿你爷爷是咱老河一片片最有名的叉鱼能手。可是你爷爷后来还是没能弄服黑鱼怪,却叫它害啦......”

    “俺爷爷是谁?”

    “就是我爹,小小。”

    小男孩点点头,接过壮年汉子手里的酒壶猛喝了一口。壮汉很满意地拍了拍小男孩的头,又说:“你爷爷是瞪着眼死的。你爷爷把这酒壶递给我就死啦,你爷爷正害伤寒,你爷爷是好样的,你爷爷喝干了这一壶酒就把你娘从河里捞上来啦。你娘也是害伤寒病死的。你娘说她热就把身子冰在老河里,等我把她捞上来,你娘的心口都凉啦。我知道一定是黑色怪捣了鬼。小小,记住,黑鱼怪是河神的仇人,也是咱的仇人呵。”

    小男孩把牙咬得咯咯响,两只小眼睛喷着水一样的光。小男孩挺着肚子,骂:“黑鱼怪,我日您老祖奶奶!”

    壮汉高兴得把酒喷出丈把远。

    后来那壮汉也死了。壮汉是死在发了大水的老河里。黑鱼怪赶着恶水,要冲垮河堤,水漫四野。两岸的人都吓得连哭都不会了,瞪着绝望的眼跪在堤岸上不停歇地磕响头。壮汉一气喝了一壶烧酒跳进老河,与黑鱼怪斗得天昏地暗。可是壮汉败了。壮汉被几只大木船救起来只剩下一口气,临死前壮汉只给小男孩留下一名话:“小小,咱可不能孬给这龟孙呵......”说完喷一口血水就瞪着眼死去了。从那以后,小男孩就成了黑鱼怪的对手,浪里潮里,在老河一带混出超过前人的名气。

    岸上的人不敢跟黑鱼怪作对,每年每年都在黑鱼怪的庙台上排弄许多供品,只求它少发脾气。

    眼下那大庙扒啦,是前些年被一群穿绿衣裳戴红袖章的年轻后生扒的。怒眉竖成利剑,张大嘴巴一遍一遍喊得滚雷一样响。黑鱼怪没有了窝,很是恼怒,可老河把恶水都管死了,它恼也白恼,就沉入泥底。这些年倒安定了些。可黑鱼怪的孬心死不透,它早晚会出来闹乱子。老船知道老汉盼着这一天到来又怕这一天到来。毕竟老啦,不一定再能斗过黑鱼怪。老船知道,它和老汉的死期都不太远了,说不定那天一睡不醒就成了阴间的物件啦。小尼姑走时曾留下话,以后来看老汉,看老河。几十年过去了,小尼姑再没来过。小尼姑也许早就把这个地方给忘掉了。可老汉一天也没有忘记她,老汉常常给老船说起小尼姑在时的那些日子,说得很伤感。

    那小尼姑是啥时到这庵子里来的,老船已记不清了。老船知道从前庵子里住着两个爱干净的老尼姑。她们常常来河边打水,有时候还洗一洗尖尖如笋的小脚。后来就剩下一个了。后来就一个也不剩了。过了不知多少日子,突然又有一个小尼姑来打水了。小尼姑长得很俊气,只是两只很好看的大眼睛里总是蓄着雾氤氤的忧伤。她没有过笑脸,碎碎的步子在软软的河滩上留下一串儿浅浅的足痕。

    那时候的柳根老汉也壮壮的只有三十来岁,常常傻不拉叽地用眼咬着小尼姑的背影大口大口地咽唾沫。灿灿的阳光在小尼姑青白色的头皮上晃动着灿灿的光点。身段一扭一扭的,像一片云一样轻轻柔柔。

    “她真是个仙女。”柳根掐着太阳穴说。老船那时听着柳根年青的喉咙咕噜咕噜像沸水壮响,同意了这种说法。

    直到小尼姑弯腰进庵掩上门,柳根才突然像中了邪一样把一柄明亮的鱼叉毫无目的投进河里,然后自己也随着纵身跳下去。扑嗵嗵,河水炸开一片白花花的银光,把船和浮在水面上的草萍都冲得摇摇荡荡......

    夜间,柳根常常蹲在一个土岗上默默地看那庵子昏黄的窗口想心思,把酒一口一口地灌到嘴里去。庵子的窗口上贴着一个很娇娜的剪影。两只如火的眼睛,闪着蓝幽幽的光。那时候老汉还不好意思把心里话讲出来,酒喝完了就掐太阳穴。直到那天黄昏他把小尼姑从黑鱼怪手里抢回来,这老河滩才真正有了一个女人的泪和一条汉子的忏悔。

    那是一个满天红霞的黄昏,河水被映照得像一块通体透明的红玉石。两岸的蒲苇和杂草棵子也被一团团滚动着的红雾碾得沙沙流血。一切水鸟的嗓子变得沙哑尖利叫得令人难受。水蛇黑色的身躯在野草丛中十分敏感地游动,血红的蛇信在油绿的冷眼下刺刺伸缩,注视着河中央那场生与死的搏斗。

    那真是一场历害得没法说的搏斗呵!老船至今还清亮亮地记得。那小尼姑是捂着脸从庵子里跑出来的,一身洁白的袍子穿得很不周正。她扭动着一双白玉般的小脚,一路踉踉跄跄跑到水边。连下了几天大雨,河水黄滚滚地涨满了五里宽的河床。黑鱼怪在河底胡乱翻搅,没有风浪头也足有三尺高。

    一片洁白飘入河里,小尼姑消失在一声扑通里。

    突然起了风。突然波浪涛天。小尼姑很快叫回流急水卷入河心。猛被浪头托起,又猛被浪头打下去。这时,柳根起来了,连一个懒腰还没来得及伸舒坦就发现了这险情。他像一柄发光的钢叉箭一样射进河里,顶着大风大浪,拼命朝那团洁白冲去。黑鱼怪用尽孬法子也没有挡住他。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小尼姑挣扎着举出水面的小手,一使劲扛在肩上,朝河岸游。他和小尼姑像片树叶随浪头一高一低的起伏。又苦又涩又腥气的河水灌满了他们的耳朵鼻子和嘴巴,眼里也涩沙沙地睁不开。浪头更高更凶了,柳根划水的胳膊却越来越慢,露在水面上的部位也越来越少了。他们沉下去,又窜出来,眼前就要到岸沿。黑鱼怪恼了,嗷嗷叫着推赶恶浪再把他们打回去,他再冲,再打回去......当柳根把小尼姑放在一个小土墩上控水的时候,他自己也像抽了筋一样躺在地上不能动一动了。

    后来柳根老了,便常常在这宁静空洞的月夜对老船诉说往事,说那次黑鱼怪几回都抓他的腿向下拖,他都挣开啦,脚上被抠烂的几个地方,到眼下还留下不少的伤疤疤哪。说时还放下酒壶,把腿杆上的脚板上的伤疤一个一个指给老船看。伤疤在月光下明明地闪着泪一样的光。

  老汉说:“唉,她不该去呵。那些解放军一来,召她去村里开了几回会,就说解放啦解放啦,她要还俗呢。她总共才跟咱好半年。那会儿咱多傻呀,老谋思着对不起老河,明明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却装作没听懂,不敢回应她,也不敢看她。她就走了。那会儿咱多傻呀,咋就没想到,她跟咱好,弄不准就是老河的安排呢。她真该做咱老婆,真该给咱们生一群虎犊子一样壮实的儿子。咱不能老活下去,斗不败黑鱼怪,下辈也绝啦。咱不能老活下去,是不是?”

月亮很圆,月光清清的把水面磨得光滑如镜。 老河的夜空静得深沉静得寥远静得浓酽,抑或一两声水鸟和青蛙夜叫,像梦一样渺远。

    这时有一条鱼在不远的水面上跳了一下,一大片白白的月光乱得参差交错。老汉看着闪烁的光亮,继续说:“她庵子一烧,就去啦,把恁大一个河都留给咱自个,再不回来啦。怨谁呢,谁也不能怨,是不是?”老汉喝了一口酒,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她不该去,咳咳,咱不该放她走呵......唉,船呵,也怪你呀老伙计,那会儿我傻,你也傻吗?你应该提醒我,叫我不要做傻事。咱不能老是活下去呵,放她走,就是咱做的最大的傻事呵......”

说这话的时候,老船看见,老汉脸上有明亮的一串水光正滑滑地在鼻凹里流逝。

突然,老汉又吭吭地笑了,他把酒壶放下,掐住太阳穴,对自己说:“你呀,已经不是闹这种笑话的年纪啦,你还是顾顾你这张老脸皮吧,这张老脸皮,不叫你打上几家伙好像是过不去这一夜的。”

    啪啪——,巴掌声震得附近的青蛙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一对水鸟扑啦啦惊飞,没发现敌情又扑啦啦落下,在苇丛中呢喃。

船上,一个身影斜斜地躺下,酒葫芦歪向一边。少顷,有甜甜的鼾声,扯得悠扬。

日日夜夜,弄不清多少日子过去了。人老啦,船老了,河也瘦了许多。从前宽宽的水面,眼下成了泛着白花花碱泡的河滩。有的地方已被人开垦,种上棉花玉米或是小麦,但都稀稀拉拉,生长得很不茁壮。蒲草和芦苇也没以前绿了、多了,间或一片田菁,一簇阴柳,淡黄中透着粉红。

    这黑鱼湾还没断过水,只是冬春时节浅一些,夏秋却阔阔的一大片,很有些气势。河堤上被村里人栽了树,好像才一眨眼之间,那一排排的洋槐就长成材了,绿葱葱的一眼望不到边。村里人一回回来请柳根老汉,说回村去住吧,五保了你,和大家一起去过好日子吧。老汉不认为还有比在这河里能过得更像样子的日子,便一回回的沉默,只把一双老眼亮给那些人看。那些人读不懂他的眼睛,便失望了,不再要求他。老汉就一直住自己在河堤坡上搭就的那间翻修了几回的茅草屋里。和过去一样,和先辈们一样,用叉的鱼去换村里人的米面油盐和烧酒。一次,村里有一个穿四个兜兜褂子的名叫“干部”的人对他说:“您老人家好好看管这些树林吧,谁偷了树马上报告。”老汉还是不理。但他认为树既然活了,就是老河想要他们成材,它们都属于老河,当然不能叫外边的人乱砍乱伐,所以对林子也尽力看护。于是,每月底村里人便送来许多米面,说是他应得的口粮。冬天还送来棉衣棉被,说是上级照顾。每年快过春节的时候,又送块肥肉和三张划着许多黑道道的花花丽丽的纸,说是奖状和奖品。

    “咱不要这个,这个是女人铰鞋样儿用的,咱用不着。”老汉把奖状揉成一团,随手丢进河里。

    “这是荣誉,比生命还金贵,啧啧,革命觉悟太差啦。”那些人就都摇头。

    这话他听不懂。老河没有这种语言。老河的语言是天底下最好听最实在的语言。那些人学滑了,胡吹外边的蛮话还脖子一梗一梗觉得很不得了,其实很像戏台子上的小丑没有一点正样子。于是他把眼珠子藏得很深,轻瞄那些人一眼,说:“要真有这份心,就给咱弄壶酒来。”

    那些人却吃吃地笑,很好玩似的看他。当下有人去取了酒。是用玻璃瓶装的酒。老汉接过来,用还很瓷实的牙齿把瓶盖咬开,咕冬灌了一口。这能算酒吗?凉水一样没有一点冲劲。

    “我还没老糊涂呵。”他很生气,把酒瓶摔了,并劝那些人最好以后不要来找他麻烦,来找老河麻烦。

    老汉知道,老河是很懂道理的。该给人的没有小气过,不该给人的若要强求,就要惹他老人家生气了。他老人家使起性子来,也是不得了的事,弄不好,叫黑鱼怪钻了空子,就又该出人命啦。

    “人不能贪心,不该要的物件别向老河伸手。”他常常这样告诫那些来河里打野食的人。那些人就用惊惑的眼光看他。一遍一遍地,听他说得多了,便认为他在说疯话,不再放在心上。

    有个汉子用网捕鱼,一网一网,大小鱼虾已经满了一桶,还不知足,还要撒网。鱼是让人吃的,但鱼只有长大了才能吃,才该吃。鱼苗子是用来长大的,打鱼苗子是在作践老河呵。把鱼苗子都打尽了鱼就绝种了,以后吃啥?下代子孙吃啥?人不能太贪心,会遭报应的。老汉劝他三遍了,他只向老汉诡秘地笑,不停手脚。老汉的脸便阴下来,扭头走开,远远地蹲在一边看老河的颜色。这时有一条蛇从他的脚边爬过来,他看着那蛇朝汉子越爬越近,他知道到时候啦,便把一口酒噙在嘴里屏住呼吸等那不知好歹的汉子很难听的哭嚎。果然那汉子突然杀猪一样嚎叫起来,捂着脚在泥里打滚,扑腾得像个泥鬼。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很舒服地把酒咽下肚里,走过来说:“不假吧。”那汉子瞪着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求他。他便把一口酒喷在汉子脸上,然后在河边随便找出几片草叶放在口里嚼烂,吐到汉子被蛇咬破的地方。

    “这是老河的恩典,还是老河能救你。记住吧,老河把啥都给安排好了,你叫老河难受,老河就会叫你难受。老河最讲仁义,不讲仁义的,是咱们这些贪心的人呵。老河是咱恩人,咱一辈一辈能活下来,能活得很好,都是老河的恩典......”

    直说得那汉子把打的鱼全都倒进河里了,他才缓口气,劝汉子回家吧,好好躺着歇一天就没事啦。那汉子收拾起鱼具,不敢看他,一跛一颠地逃了。

    “我碰到黑鱼怪啦!那该死的柳老头就是黑鱼怪的同伙。他不死,咱庄上人就别想在老河里得到半点便宜。”回到村里,那汉子就咬牙切齿地逢人便说。人们细想想这些年柳老汉的怪样,觉得这说法不错。于是,村子里便传开他和黑鱼怪喝鸡血拜把子的故事,弄得整个村子都惊慌了很长一段时间。女人不敢到河边洗衣,小孩子不敢来河边玩把戏,看见他过来都远远地躲开。他当然听不到那些人说的关于他的故事,见人躲他便认为他们做了对不起老河的事,心里有愧。他觉得这样不错。

“有个怕觉就好。”他想。

    太阳正南的时候,老汉又驾着老船在河里滑漂。强烈的阳光像利箭一样穿透水层,照亮了河底。河底是一丛一丛的墨绿色的杂草和河藻,它们悠悠的在水里竖着躺着铺展着,小鱼小虾在他们中间自由自在地窜来钻去,惬意极了。不深的地方,河水的上边通体透明,草藻鲜妍发亮,下边都黑气森森。老汉知道,大鱼都在这底下藏着呢。可是,老汉今天不想叉鱼。

    老汉在船头站着,周围是一片热辣辣刺眼的白光,老汉觉得头皮一炸一炸地疼,胳膊腿都很乏。老汉抬眼看看太阳,太阳马上变蓝变红变黑,眼前一片模糊。

    唉......恁毒的日头,下不了雨,看样子老河今个是没有力气翻身啦。老汉想。

    “黑鱼怪,老伙计,今个咱都好好歇歇,明个再见面吧。明个你一定露露脸,你要对得起老朋友就露露脸。你总不能老是不给我面见吧。”

    老汉突然觉得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十年了,黑鱼怪十年都没跟他见面了,老汉感到憋憋屈屈的很难受,很想骂几腔,但又觉得用骂人的脏话问候十年不曾谋面的老友,太不道德,于是只好又把起酒壶,咕咚灌了一口。

    这时,河堤上出现一群小孩子。他们脖子上都挂着盛书的小布包包,肩扛着草筐子,一路蹦蹦跳跳,口里唱着书歌,进入河滩的茅草丛。

    他们准是来割草的。老汉想。他们的水性一定不及自个小时候。唉,就是上学上的,那些小布包包里装的都是一些糊弄人的鬼东西。

    老汉觉得应该教会这些孩子们游水的本事,可多少回了,只要他走近他们,他们都吓得惊叫着逃开。他知道一定是自己这张老得很难看的黑脸把孩子们吓住了。要是把魂吓掉在水里是不容易得到的。眼下的孩子胆子都很小,心眼子却都很鬼。他们越来越不像老河的子孙啦。唉……

  老汉叹了一口气,继续看老河。空空荡荡一大片水,依然是刺眼的白光。天上一对小鸟叽叽喳喳地飞过,落在不远的草丛里。看样子是在恋蛋。水面上突然现出了小尼姑那双深幽幽的眼睛,那眼睛渐渐多了,天上水里到处都是。老汉赶紧眯上眼,又摸起酒壶。

    啥都不会再有,到老只剩我一个。不过,黑鱼怪还算仗义。但是,黑鱼怪长时间不动,身体就僵了,身体一僵,会很难受的。“老伙计,十年了,你总不能老是不给我面见吧。”老汉终于憋不住,不禁叫出了声。

    太阳已经偏西,那群孩子已经都割满了草筐。草筐一溜排开,上边放着那盛书的布包包。靠水沿,一件件小衣裳扔得零乱,孩子们齐声叫着向河里跑去。水没了小鸡,没了腰腿,没了胸口,不敢再向里走。噗噗通通,呼呼啦啦,水花溅起,笑闹声响成一片。

    老汉看着那一片热闹,嘴角挑起笑纹。

    “见水恁亲,真是好孩子!”

    这时,那群孩子发现了他,停止了打闹,小脑袋挤在一起像在商量啥事。

    “别怕。”老汉喊,“我不把脸冲着你们,你们洗个痛快吧。”喊罢,老汉便把头扭向一边。

    这时有一个秃头孩子突然向深水处游去,两手刨着,两条小腿有节奏地一起一落,身子一窜一窜,激起一片水花。

    老汉偷眼瞅了一下,笑了:“这狗刨刨水,我不记事的时候就会啦,这小子还算有种。”

    那秃头小孩游到离船有六、七丈的地方,突然大声嚷叫起来。“救命、救命!”两手乱抓,身子向下一沉一沉,像是被啥抓住往下拉一样。浅水里的孩子也一齐大叫:“救人呵救人呵。”

    老汉猛站起身,船一斜,翻了。就在老汉正要落到水里的时候,他突然看见水面竖了起来。老河翻身啦,这是黑鱼怪捣了鬼。今个可是拼啦!老伙计,咱拼个你死我活吧。老汉觉得游到了刚才孩子出事的地方,却不见了一点动静。浅滩上的孩子仍在大叫。

    “老伙计,别欺负小孩啦,那不叫本事,有种就在我身上试试吧。”

    老汉憋足一口气,潜入水底,满身摸到的都是滑腻腻的杂草。当他要浮出水面时,觉得脚被拽了一下:“你拦不住我,你有种就露头叫我见见。”他挣出水面,冲耳灌来的依旧是孩子们的齐声呼救声。老汉又憋了一口气,再次潜入水底。水使劲把他向上推,他握住杂草,连翻几个身,才稳下来。在杂草丛中摸索,仍是啥也没有。他的喉咙憋得难受,他想再浮上去换口气,可腿却叫什么死死拽住了,挣了挣,脱不开。老了,真是老了呵。他觉得自己的眼珠子直往外蹦,身子也被挤压得只剩下一张扁片片,连呛了几口水,喉咙里有了腥味,手脚却木木地没有了力气。

    完啦,今个我算是完啦。他又呛了几口水,睁开眼。没有那秃头孩子,也不见黑鱼怪,浑浊浊涨疼老眼的,全是黑色的绿色的杂草。杂草死死纠缠着他的身体,怎么挣都挣不脱。他突然明白了爷爷和爹为啥都是瞪着眼死了。

    但他并不服气。老伙计,你这就不讲究了,有种你出来呀,用杂草绑我,算什么能耐!他拼出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扒住河底猛地向上一蹿,终于挣脱了,他的头又露出水面。看看,你绑不住我吧。但是,他的手却伸不开了,腿也不听使唤。他知道是被黑鱼怪的妖法捆住了,又努力挣了挣,不仅手脚动不了,连身体也没有知觉了。他明白,是黑鱼怪对他动了杀心,这一回,他是真要完了。但是,这一回,他也不想再挣扎了。

    他仰躺在水面上,身子一沉一浮。他把头歪了歪,寻找那孩子。突然看见那群孩子却站在岸上,手拍着,腿跳着,又笑又叫。“看老水鬼玩把戏喽,看老水鬼玩把戏喽。”那秃头孩子分明就在那群孩子中间。有泪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他笑了笑。

    咕冬冬,一片水泡翻上来。咕冬冬,又一片水泡翻上来。过了一会儿,水泡没有了,水纹平静了。空空荡荡一大片河面,再没有发现老汉的身影。

    岸上的孩子吓得大哭起来,撒丫子朝村里跑,那秃头孩子跑得快。

    当村里人赶来,老汉的尸体已经浮出水面。

    老汉的眼睛是闭着的,老汉的腿上缠了很多水草。

    翻倒的老船,像个水牛的脊梁,飘在水面上。插在水里的竹篙边,斜斜的,挂着老汉的酒葫芦......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片一动不动的水面。

 【原载《牡丹》198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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