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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一其人 | 无色顽石

 又见酸枣人生 2020-08-05

故里奇人之一

然一其人

文/无色顽石

诵/蒙蒙

编辑/冬日暖阳

人生在世,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希望突显自己与众不同的个性,以此来体现他存在的价值。事实上,很多人都曾不甘平庸,都曾想有所作为。但人生有很多不得已,有很多无奈,并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在这个过程中,难免各种努力和挣扎,呈现出多样的人生状态,得失成败,千奇百怪。更有甚者,疯癫痴狂,异乎寻常。

在我的乡下老家那个村子乃至我们村周边一带,真正的奇人要数然一。然一是他的笔名。一个土头土脑的老农竟然有笔名,这本身就有点另类。他曾给我说过他有许多笔名,然一只是其中之一。村人并不知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只是觉得别致好玩,于是大家都喜欢这么称呼他,相当于一个顺口的绰号。晚辈们也都叫他然一叔,真名倒几乎被人忘了。

然一的祖父曾在民国时当过合阳商会的会长,他父亲那时也是个文人,任过乡长、小学校长等职。解放的时候他十岁,父亲已死去,留下他孤儿寡母和一个全不经他同意的、谁也无法更改的地主成分。虽被定为地主,但家产并不多,仅两间不算高大的门房和五间旧厦房,还是祖父手里修盖的。他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我说:“那说明你父亲一生也没留下什么呀!”他眼一瞪,一股认真劲儿:“咋说没留下?”我正疑惑,他一句惊人之语脱口而出:“留下我嘛!”他的幽默从来都显得严肃,自己丝毫不笑。

好在“地主”只是家庭成分,而不是那种针对个人的“地主分子”帽子,所以一般不会因此被批斗。然而,正因为这个家庭成分,他从小就觉得矮人一截,抬不起头。人在幼年的经历可能影响人的一生,幼年时受到的伤害甚至可以决定一生的方向和成败。高小读完,上中学要到县城,当时对他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从此辍学务农。

但他年轻时爱看书,除了生产队劳动外,平时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一个人钻在家里看书。一个土头土脑的农民,懂得很多历史知识和古代文学典故已经很奇怪,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还懂哲学,柏拉图、黑格尔、尼采、马克思等人的思想他都很熟悉。据他说,读哲学书籍时曾因对某个问题有不同看法,他给当时著名的哲学家艾思奇写过信,艾思奇竟然还给他回了信,很认真地与他讨论。

然一彻底是一个怪人。他头脑灵活而性格孤僻,满腹经纶而形貌粗俗;既能言善辩诙谐幽默又强词夺理胡说八道;既谨小慎微行不逾矩又口无遮拦满嘴脏话;既善良忠厚可怜兮兮又狂傲不羁目中无人;既愤世嫉俗,又隐忍能受,非常能吃苦。他完全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

我小时候好奇心特强,很早就注意了这个不好接近、言行怪异的人,总想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与众不同以及他究竟在想什么。因为是本队的人,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开始接触他。他可能觉得我这个小娃很好学,很喜欢与我谈论。他知识很杂,话题非常广泛,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历史文化、风闻趣事,真让人觉得无所不知。

如今有人奇怪我对农村的、民俗的东西了解较多,我解释说大多是道听途说来的。实际上,其中一部分就是小时候从他那里来的。我成年后在外工作,常年不在村里,见他机会也少了。但他和村上另外几个人对我小时候影响很大,影响到我的性格和爱好,甚至影响到我的处世态度。无法评判这种影响的对错优差,只能看做是一种机缘吧。

按年龄,他比我父亲还大几岁,但他那时到我家找我,绝不和我父亲多说一句话。“我找你儿子,不找你,和你没有共同语言!”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如果我不在家,他转身就走,我父亲拦也拦不住。

年龄差距这么大,但他根本不管世俗观念那一套。他说:“江湖无辈,英雄无类,咱们是忘年之交。”他与人交往的原则只有一条:“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毫无变通的余地。哪怕你是村干部,他从来不理不问,视你如无物。现在看,因为他在农村那个环境中太另类,内心非常孤独,他当时把我这个小娃当朋友,实际上是当做一个倾诉的对象。

他很讨厌别人问候他“吃了吗”这一类话,絮絮叨叨,没有任何内涵,毫无意义谁要是用这样的话搭讪,他绝对是充耳不闻,连看也不看你一眼。

他是标准的农民,干活最能吃苦。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国家搞工程都是靠群众大会战,每个村队都要抽调很多劳力。比如修公路、铁路、修水库、治理黄河工程等等。他那时正年轻,有力气,干活又肯卖力,与另一个同样肯卖力气的农民被称为我们村的“哼哈二将”。担土时担子两头各挑两个框子,跑得比别人还快。

因为干活实在又从不挑拣,生产队里最脏最累的活儿,例如牛圈里拉土拉粪之类,都是他的。那些年,本队有了丧事,开穴掘墓那种苦差事几乎全是他的,而他也甘心情愿,毫无怨言。无论给谁家帮忙,也不管是打墙、盖房,从来不吃人家的饭,更别提工钱,分文不取。他只帮别人,而拒绝别人帮他。他母亲去世的时候,母亲的墓穴是他独自挖成的,好在当时他还年轻。

他没钱,但蔑视钱财,同时又节俭到极端。晚上不允许家人拉灯照明。他最不讲究穿衣打扮,过分不修边幅。特别到了夏天,光头,光膀,脚也光着,只有翻地时才穿鞋,全身仅穿条白短裤,即使烈日下劳动也是如此。他的头皮、脸、整个上半身以及短裤以下的小腿、脚,都是一个颜色,酱色一般黑红,汗水一出,闪光发亮。

然而,他又是快乐的。那时候,农村生活异常艰辛而文化贫乏,人们苦中作乐,总想在贫乏中寻找乐趣。年轻人都愿意跟他一起出工,一边干活,一边听他讲古经、说笑话、猜谜语。他的头脑机智灵活,谜语往往都是现编的,特别的字谜,几乎随口就来。

每到大年初一,总有许多人去看然一的对联。他的对联自编自写,总有新奇古怪之处。用的红纸比较窄小,字也较小,但字迹很漂亮。82年春节,也就是生产队集体化即将解体的那一年,改革的风已吹遍全国,到处都传说要分地了,要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了。人们的言论也比以前大胆了许多。他在家门口贴上了这么一副对联:

一天封箱拉两次

四季工分累五千

横批:三出劳动。

对联里嵌进一二三四五几个数字,诉说自己一年的辛苦劳动、到头一天只能吃两顿饭,并委婉地表达出对集体化生产模式的怨言和不满。他编写的奇特而有趣的对联还有不少,许多村民至今还记得,常是人们喜闻乐道的话题。

生产队解散后,他的日子并没有好转,甚至比以前更加艰难了。他没有牲口,也不愿意掏钱用拖拉机耕作,就靠用铁锨翻,好十几亩地,每年都是这样,付出的辛劳自不必说。他一直生活在这种穷困中,买不起化肥。地里不施肥,收成就不好,恶性循环。

他过分苛刻自己,从不求人,不麻烦别人。随着年老,然一的想法越来越奇怪,也越来越固执,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九几年的时候,先祖留下的那五间老厦房到已经实在破烂得不行了,他想拆掉翻修。这种活儿,本来就不是一两个人干的事,况且,此时他的视力已经接近完全丧失,即使上房揭瓦这种危险的活,也不要任何人帮忙。他摸索着上下梯子,把瓦装进竹笼,一笼一笼上下跑。就这样用了几十天,硬是独自一人把旧房子拆完,令人难以想象。

然一嫁女更出奇。他痛恨社会上那种婚嫁中陋俗,说他嫁女坚决不收彩礼不请客。按他设想,嫁女就是把女儿送到男方家就可以了,亲朋好友都不必惊动,他当父亲的一个人去行了。他不是说说而已,真要如此实行。这当然在现实中难以行得通,结果与老婆家人矛盾激烈,闹得不可开交。闹也没用,他想的东西谁也休想改变。最后,老婆只有退让。出嫁那天,女儿是在外婆家坐轿。这事几乎被人当做笑料,他却认为世人都错了,只有他是正确的。

谁也理解不了他。他似乎是故意用一种另类行为来与世俗对抗,同时也以此表示他的独特个性,显示他的存在。虽然怪异,但他其实是一个最善良的人,从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没占过別人半点便宜。哪怕欠谁一毛钱,他绝对不会忘掉,一旦方便就给人送去了。

然一患有先天夜盲症,后来转变为青光眼。大约50多岁时恶化,视力非常弱,但仍摸索着干农活。从巷道走过时,他不看路,一直仰头看天,不了解的人以为有疯病。实际上,那是因为天上光强,他凭头顶的树影判断路径,而他根本就看不见地上的路。

2003年冬,才60出头,他终于抵抗不了穷困与病痛,衰竭而亡。幸有其两女出资请了吹鼓手,吹吹打打地送到坟地。他以前曾设想自己死前要自掘坟墓,不麻烦别人,但在最后几年完全失了劳动能力,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

然一留有一子,年过不惑。此子可能受父亲遗传,亦患夜盲症,比其父更甚,三十多岁已几近失明,完全失去了劳动能力,生活凭寡母照料。穷困不堪。无妻。

后记

他的生命非常卑微。生,如一阵清风,微不足道。死,若一片落叶,无声无息。时间淹没了过去的一切,人间早已没有了他的踪迹。这个世界上,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来过。

孔子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宁为狂狷,毋为乡愿”,这大概就是对然一这种不为世人所理解的人最合适的总结吧。

作者简介

无色顽石;真名王志敏,陕西合阳人,年届知命。素不善言谈,不善交结,不属于任何学会协会之类。闲暇喜读些旧书,杂乱而少选择,不求甚解而乐之不倦。常写点片言只语之类,不堪称文章。尝暗自忖度:身不过一米六九,应不算高人;然面相天生黝黑,亦当不算白丁。如此而已别无可述。

诵者简介

蒙蒙:本名郭云香,山西原平人。喜欢朗诵,愿自己的声音能诠释文章的灵魂,在读者闲暇小憩的时光,即使微闭双眼仍能领略文学的别样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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