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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韵||《村庄书》-温州

 白云之边 2020-08-05
齐鲁文学

作者简介:杨崇演,男,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浙江苍南。1995年开始在《中国青年》、《海外文摘》、《散文选刊》、《中国乡土文学》、《思维与智慧》、《人民日报》、《中国文化报》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杂志发表散文作品二百万字,部分作品收入《2014散文百家精选》、《新青年文艺》、《文苑·经典美文》、《中华活页文选》等文集。两届三篇次获全国温馨感人十大博文奖和优秀奖。著有散文集《绿叶归根》、《乡村辞条》。


-作品欣赏-★

 村庄书(散文)  


作者:杨崇演

村庄书

村庄,是生命中最淳朴、最祥和的记忆。我们的生命,是从村庄深处延伸出来的个体。

村庄的每一块土地,都印有父母和我劳动的脚印。村庄用五谷的醇香,把365个日子滋养得厚重而丰沛。

——题记

村庄泥土

村庄是泥土的天下,泥土是村庄的主角——土人、土路、土屋、土墙、土灶……无不与泥土交织在一起,散发着幽幽的泥土清香。

农家娃都是在泥土里滚大的,所以总带有“泥胎”的渊源和痕迹。

当娃子从母亲体内分娩的那一刻,第一次接触的便是热烘烘的土炕,然后在土炕上咿呀学语、滚爬取乐。小时候不懂事,娃子们总爱问:“我是从哪里长出来的?”大人们风趣以答:“泥缝里。”娃子们遂信以为真,仿佛自己也和庄稼、瓜果一样,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

学会走路前,一片宽阔而平整的土地,就是娃子们硕大无比的“襁褓”。乡人外出干活了,把娃子往“襁褓”里一扔。娃子倒是自由了,爬来玩去,满身泥尘,甚至拿了小土块啃,简直名副其实的土孩,仅剩两只“猫眼”在眨呀眨。

稍长大些,堂前屋后田野里随意捧一团泥巴,娃子们就有了随手可取的欢乐——甩泥炮,“黑泥巴,黄泥巴,你甩的窟窿没我大……”“啪啪”动人的响声充满乡野,你补我小洞,我补你大洞;捏泥人,一边和水一边哼儿歌,信手做成泥猪、泥狗、泥猴等各种小动物,让屋檐下和晒场上都摆满“作品”,别有一番兴趣,连睡觉也要抱着当宝贝。

哪一天,乡人估摸着娃子可以入地干活了,就开始对每样农具的使用方法,每种农活的一招一式进行耐心的言传身教,有意识地按照“泥腿子”的模式培养——何时翻地,何时播种,何时剔苗,何时施肥,何时除草,何时浇水,何时收割,总在心中。于是,娃子裸着的肌肤与泥土“相亲”,血、水、泥融在一起。赤脚行埂,冷不防一裸露的石尖与脚底“亲吻”,挂彩是小事一桩;赤脚挑担,担压肩,石戳脚,脚板如上刀山;赤脚栽插,腿被蚊虫叮得血迹斑斑,被泥水“锈”得通黄……苦则苦矣,累则累矣,但磨硬人脚板,磨炼人意志。水土养育着娃子,泥土成了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村庄,乡人与泥土的心最亲密、最贴切、最依恋——我们种下什么,你就会长出什么,我们下多大气力,你就回报多少庄稼。你不仅孕育了高大挺拔的树,也孕育了绵延的小草;你不仅孕育了丰收的果实,也孕育了醉人的花香;你还滋养了那些我们看不到的生命,比如蚯蚓——不求名,不张扬,“没心没肺”,不向人类索取任何报酬,只是默默地奉献。这也是泥土赋予的灵魂吧!无论贫瘠还是肥沃,无论是黑还是黄,你总是无言地广布。这些稠密的话,乡人用一辈子的功夫去和泥土说,说的话和做的事情一样多。有时,话虽不多,但毕竟心有灵犀。

农谚说得好: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篱笆墙,农家院,菜园,稻田……都是泥土宠爱的孩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要愿意付出,泥土就会有真诚的回报,这是乡人笃定的信念。种一棵花,收获的定是满园芬芳。种一株草,收获的定是遍地绿意。春翻泥浪收樱桃,夏闻泥香获枇杷,秋嗅泥味收稻谷,冬品泥芳获柿子。庄稼见证着娃子们的成长,娃子们则同庄稼一样拔节、茁壮、成熟。

泥土的故事,并非全是风调雨顺的主题。有时天旱,泥土也无奈。然而,泥土是不贪不嗔的,难怕是一场小雨,便感动得对整个世界原谅到底。尽管有时乡人的收获也不理想,但那决不是泥土的错,而是错在年景,或错在乡人的偷懒和怠慢。“没有懒土只有懒人”、“锄头底下生黄金”这些很有哲理的话常被乡人絮叨着挂在嘴边,也成为他们战胜困难的法宝和真谛。有时,我真佩服,乡人多么像哲学家呀!嘿,泥土除了会生长庄稼,还会养育思想哩!

乡人常言:一个泥腿子,每年要吃下二升土,才水土相服。如此说来,乡人以下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惊一扰也就不足为奇了——谁家的娃子远嫁或是离开村庄,大人们都会包一把泥土带上,以抗御他乡的水土不服;谁不小心划破了皮肤,有人便就地抓一把泥土压在伤口,用它来止血、止痛;谁家孩子流鼻血了,有经验的乡人顺手找一小块泥土塞上鼻孔,止住了;谁吃着吃着,一口饭掉地上了,捡起来,吹吹泥土,又吃将起来……这不能不让人猜想:生活在泥土旮旯里的乡民,泥土当然有责任时时呵护。

生命从远古的泥土中诞生,一路走来,与自然抗争着、拼搏着,繁衍进化着。泥土可方可圆、可长可短,做着天底下最美的事,让千事万物心里生出暖意——让游来移去的云朵飞吧,我哪有心思和它打招呼?让穿行而过的风刮吧,我哪有雅致和它说闲话?创造人类的亚当和夏娃,是泥土捏成的;盛吃的碗碟,是泥土筑造的;通村的道路,是泥土铺平的;抵缷的院墙,是泥土打造的;供住的砖瓦,是在土窑里烧制的……谁敢说泥土做的兵马俑,不是一部活的史书?谁能说泥土做的坛坛罐罐,不是历史的散页?谁会说瓷器上的雕纹,不是活着的象形文字?

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村庄里成长的人对“泥土”二字总有很深的感情。虽然,也有一些娃子对泥土反感,一心想着逃离,去城市,住高楼,脚不着地。泥土让他们感到肮脏和卑微,城市的钢筋水泥使他们失去了和泥土亲密接触的机会,也忘却了对土地的感恩。

“你看你,什么样子,当了官,就嫌泥土脏了,就忘了祖宗了!”这是村东杨大爷对在机关工作的儿子穿皮鞋走田间小路的当场棒喝。记得那年,杨娃子回家探亲,到田头看望父亲,皮鞋沾泥,他隔一会儿就用手绢擦一擦,或许他下意识里根本就没有鄙夷泥土的意思,而只是为了炫耀皮鞋的铮亮,没想到被他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你这是忘本啊,大家都不种地,吃什么?”村西的潘大爷怒不可遏,他娃子赚钱归来,执意要求他弃田而遭破口大骂。他们近乎咆哮的吼声,充分表达了千千万万地地道道的乡人对泥土最淳朴的感情,那种长进骨髓里的对泥土的爱和敬畏——一个人把一生的劳动都给予了泥土,到老了,还不肯离开泥土半分,这是怎样的一种刚烈与执着!而这种刚烈与执着我们还有多少?正如我的父亲,现在已是年过八十的人,但他依然每天都要去亲近泥土,每次大干一通农活后,虽然浑身酸痛,换来的却是精神振奋。父亲解释说,这是接通了地气的缘故。这也是千千万万个父亲的共同的理由。  

黄金诚可贵,泥土价最高。这样说,你不信,我信,我的农民的父母信,乡人信。村庄的乡人膜拜泥土,敬畏泥土,因为他们知道,一辈子都在泥土里刨食,最后,把自己也刨进了泥土;活着,用汗水滋养庄稼,死后,用身躯肥沃土地。正如庄子所说,“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

从村庄里出来的大多数的娃子,没有嫌弃泥土,而是对它充满感激、感恩和信仰。他们生活在城市的夹缝中,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生养他的那片土地那个村庄那个院落,想起那儿泥土的味道。或作画描摹,或用文叙说,或独自畅想……

不少娃子进城很多年了,可总有很多不适应:水泥地过于坚硬,楼房不接地气,连笑容瞧上去也很模式化……城市与娃子,似乎百无是处。

于是,娃子在小区里散步时,总喜欢盯着那些从草坪里露出来的泥土发呆。城里人不解,走过来问,你在看什么呢?娃子说在看泥巴呢!城里人不屑地说,泥巴有什么好看的,脏兮兮的。娃子睥睨他一眼说,你不懂!城里人哪能知道娃子与泥土的感情呢。

因而,娃子买菜,不去超市,觉得那不舒服,陌生,而爱去农贸市场——满地大大小小的菜摊,大婶大妈们一脸村庄泥土的亲切。而带着泥的萝卜、菠菜们则争先恐后地朝娃子呼喊:我从泥土里刚出来,可新鲜了,带我回家吧。买不买,娃子都想摸一下,好像是同泥土握个手。有时,娃子会痴痴地想:那些菜们,肯定以为自己是走“亲戚”,被捡到篮子里拎走时肯定发出咯咯的笑,水龙头下冲洗时肯定欢快无比?

日渐被钢筋水泥覆盖的城市,也是要泥土作为地基的呀。泥土的伟大无与伦比。我从村庄来,出于对泥土的情感,所以不敢忘本,所以经常以乡土散文的方式笨拙地表达对泥土的眷恋,构筑精神家园的内核——泥土是游子的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血脉相连;泥土是本色的歌,无论何时唱起,总会魂牵梦萦。

村庄土墙

早些年,村庄的土墙触目所及,蕴含着浓郁的乡土气息,饱蘸着深厚的人世沧桑——一排排、一堵堵、一截截的,往往圈着一户户农舍,讲述着农家一个个故事;或者圈着一头头牛或猪,倾听着牲畜一段段喘息;抑或圈着一个个菜园,见证着青禾一畦畦枯荣……

土墙是贫困的结果——像模像样地盖上几间砖瓦房?何来积蓄?不现实!于是,想出了一个既少花钱又有“私所”的法子,搡土墙!什么季节搡?大有讲究:冬搡金,春搡银,夏天搡墙“散天星”——勤劳的村人有自己的智慧——冬天、春天土壤较为板结,而夏天泥土给水泡酥了,粘性不好,否则到一定的高度或逢雨水天就会坍塌。当然,虽谓土墙,并非皆土和泥而成,还是有大大小小的石块掺杂其中的。一般来说,院墙要两、三米,猪圈、牛圈墙次之,菜园墙只有一米多高。记得父亲垒垛土墙时说:“搡土墙和做人一样,根基要稳。”我当时对这句极赋哲理的话似懂非懂,不过,父亲搡得土墙牢固、结实,仿佛筑在我心。

土墙,履行“守家护院”的使命,割不断四季田园牧歌的浪漫。

春来,草木复苏,油菜花开满园时,捉蜜蜂是一大乐趣。土墙上常有小洞,蜜蜂喜欢光顾。我们常找一个小玻璃瓶,请“蜂”入瓮,养几天后再放掉。玩腻了,便约定俗成地把一些心愿、几句诅咒写在小纸条上,塞入墙缝,以示显灵;或者无意间,把大哥大姐们不敢公开恋爱却又秘密“人约黄昏后”的纸条给偷走了——真不知拆散了多少对心爱的人儿,罪过!

夏日,对土墙最深的记忆是和伙伴们“骑土墙”——学着电影里某个明星的范,一副威武的模样,一手高高举起柳条,一手拍着土墙,屁股在土墙上一起一落,口中念念有词:“驾——驾——”。有胆大的,在土墙上跑来跑去,站成一溜比撒尿:看谁撒得远,比谁尿得高,肥水归园。拗不过孩子的折腾,大人干脆扎上篱笆或者插上碎玻璃片,以防磨出豁口——从此得安宁。

秋收,菜园里生机盎然、成果累累,绿的菜,红的果,煞是好看。邻里隔墙不隔心哩!你递过来,我递过去,相互之间送些果蔬让对方尝尝——也许先前搡土墙时交界处多占了一点地,曾恶言相向、脸红耳赤过;但家家土墙紧挨,户户菜园相连,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有什么深仇大恨?!

冬天,土墙根一带,是晒太阳的风水宝地,也是故乡的一个传统。妇女们做着针线活——她们做活的神态与动作,如艺术家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作品,专注于自己内心的安宁。孩子们在墙根处“挤暖”——你推,我搡,挤出一身热汗。大老爷们——陆续来了,有揣手的,有柱棍的,有背着胳膊的,有掂着小板凳来的,有的身后还跟着摇尾的黄狗……或依或靠,或立或坐,排成一排,聚成一堆,有人吧嗒着长烟袋,轻轻咳嗽,像是被这微辣的烟味呛着了;有人打了个喷嚏,惊得刨食的母鸡嘎嘎叫;有人闭目养神,引得伏在地上的黄狗也学样……远远看去,人墙一色,和谐自然。

风雨土墙,墙外的桃花开了谢、谢了开,墙内的肥猪杀了养、养了杀,墙头的藤蔓青了黄、黄了青。邻里之间土墙虽厚重,人情却浓得化不开。谁家有什么事情,只消隔着土墙喊一声,另一家推开柴扉就跟着忙乎起来。吃饭时,老少爷们、妇孺孩子东家串西家串,评评南家的菜,聊聊北家的事。路人在墙外走过,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冲院内喊上一句“吃啥好饭”,算是打过招呼。如果有陌生的人来到,譬如说一个邮差、一群货郎,人们便哗啦啦一下子涌向远方的来客——一非得打听一点外边世界的精彩讯息不可,非得粜换一些外边世界的上好东西不可。

烙印着岁月痕迹的土墙,最宜用来涂鸦。或为孩子的练笔墙,用树枝写的算式、画得飞机等模糊可见;或为闹矛盾时的泄愤墙,各种解气经典的“墙骂”多年不改;或为宣传的广告墙,淡蓝色的“只生一个好”、暗红色的“农业学大寨”等依稀可辨,昭示着墙龄。

普通土墙,竟有着劝世之功呢!不信?村人在土墙根发明了一句经典名言:“苍蝇不盯无缝的蛋,野狗不钻无洞的墙。”不可小觑其蕴含的意义,可凑效了——偷汉的村妇听了,便会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而急走;贼性的男子听了,便会内疚自责而急汗。这种语带双关的村庄智慧,由此可见一斑。

一堵土墙,就是一道遮风挡雨的屏障,立在那里,就会感到无比的踏实。偶尔某处破损了,修修补补一番,便完好如初。记得有一年超强台风,风雨交加地把我家的土墙袭出了个大裂缝。第三天,父母就把它修复了。站在新的土墙前,父亲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墙裂了可以修,心裂了可就难修了。”

这句话,我铭记了几十年,也琢磨了几十年。这句话像是在说,土墙可裂、心墙不能裂。这句话又像是在说,哪个家庭没有点点滴滴的裂缝,只要及时修补,定会风雨难侵。这句话更像是在说,做人不能让朋友、邻居心寒,做官不能让百姓心寒,墙裂了可以修复,如果人心裂了,就难以取信于民了。

光阴,在高高低低的土墙间流转着。故事,随着窸窸窣窣掉落的墙皮,娓娓道来。我庆幸——如今的洋楼宛如雨后春笋,东一座,西一座,拔地而起,一座比一座秀气;我庆幸——时虽远,人虽变,墙依在!真生怕有一天它们会在岁月侵蚀中坍塌、消失!我庆幸——“咔嚓”构了一张好图:一群城里人乘现代工具,着现代时装,坐在标语土墙下,似乎正在倾听、感知岁月的风雨……

村庄菜园子

菜园者,乃生产各类蔬菜之园子也。

乡下人不兴买菜,青菜萝卜便自给自足,在自家的菜园子里种出来——葱、姜、蒜、茄子、辣椒、黄瓜、菠菜、冬瓜、芹菜、西红柿、大白菜……绿的绿,紫的紫,红的红,黄的黄,一应俱全,四季分明,种收由己,满是一派闲适的样子。

菜园何须大,泥香不在多。或三分二分,或一亩半亩,足矣——田头居多,屋前屋后也不少。可别小看了一方小小的菜园,它可是一家人的念想。湿漉漉黑黢黢肥乎乎的新鲜泥土,朴实温暖,总是默默地滋养生命。种不好,没瓜菜吃不说,园子也显得没精神,看着让人心焦不安;种好了,瓜菜吃不完(更何况,菜园还赋予乡民相亲附加分呢)。即如吴伯萧先生在《菜园小记》里所说,瓜菜半年粮哩!

农民的孩子,应该听过这样的教诲: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种菜要看节气,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想啥时种就种。”这是谙熟二十四节气的老爷爷在告诫孙子——节气之于农时,竟能精确至每一个物候、时辰,不知先祖们是如何知晓、确立并流传的?该是大地之母冥冥之中为先祖们泄露天机指点迷津吧!

“咱不坑人,不往里面惨杂不好的青菜。”老父亲把笔直的身躯拉成弓,边挑装着满筐的菜向城里进发,边跟一旁的孩子念叨。境界啊境界!这位父亲跟中国成千上万农民一样,勤劳善良正直,这不比金银更宝贵?!

子小不知,好玩,偷菜。慈母惊,举扫帚,拍子屁股。怒斥:“谁让你偷人家的黄瓜,不争气的东西!”边骂边提了半篮子蔬菜,去给邻居家赔礼道歉,邻居劝:“婶,孩子才四五岁,知道个啥,你何必这样呢?”母说:“几根黄瓜事小,恶习事大,关键是要让他明理。”园子里育子,父母给孩子打上烙子,愿子成才。

乡里乡亲的,你应该看到过这样的情景:

夫挑水,妻浇园,夫妻双双把家还。夫妻并肩作战,侍弄菜园,无声地帮忙,一起共对翻地、播种、锄草,甚至捉虫……累了,来一段应景的越剧唱腔,余音飘荡,仿佛让路人感到:她就是他浇园时挑的水,他就是她挑水时肩的担……并且任岁月流逝而形影不离。莫非菜园兼具紧密爱情的功能?菜园是他们白天延续心灵交流的“聊天室”?那一垄垄整洁茂盛的蔬菜,好似他俩绿意盎然的语言,一排排地发表在菜园的诗行。

左邻来客了,阿姨正烧着鱼,发现少了点葱啊蒜的。而自家的菜园在田头,来回时间赶不及。于是,急忙跑到右舍家菜园,冲叔婶家一声:阿叔阿婶,到你家菜园里摘几根葱蒜啊!叔婶听到了,隔门隔窗应声:自己摘去吧。当然,阿姨鱼烧好了,不忘打几节过来,让阿叔阿婶家的孩子尝尝鲜——彼此相互的,好东西莫相忘,人情要还的。

在村庄,你应该还有过这样的经历:

菜园虽有限,可乡民倾心设计、用心播种、精心打理,如同照顾家园一般,培育出的果实精彩无限,散发着着人们对生活的美好向往——一茬接一茬,一畦接一畦,一大垅接一小段,一小垅接一大段,韭菜、小葱密集挺拔,像等待出发的士兵;几颗硕大的青椒拥挤垂挂,泛出殷实的底气,如同村头健康能干的主妇;豆角青脆,水灵饱满,似邻家待嫁的小妹;紫色的茄子,生机勃发,意趣盎然,紫色的小花如爱美姑娘的摇摆裙裾……不变的主色是绿色,只是季节不同,你方唱罢我登场,开出的花结出的果五彩斑斓罢了。

谁家孩子读书了,当念到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时,便思绪横飞了,果真如此吗?到菜园里流连上一段时辰,看一看它们生动的笑脸,听一听它们呼吸的声音,还有它们谈着情说着爱的窃窃私语,便觉得诗圣信然。

菜园旁,往往有一口古老的水井,安放一架辘轳,便于汲水灌园,十足的田园风味。每天,强壮的哥哥用黑胶皮做成的大水罐汲水,辘轳发出“吱呀呀,吱呀呀”的响声。美丽大方的姐姐一个又一个浑圆的手势,把哥哥挑来的水泼洒到一株一株的菜苗上,风拂过,菜地里的苗与花笑颤颤的煞是动人。

村里家禽家畜多,菜园周边都要扎一圈篱笆,阻挡鸡、鸭、鹅,以及小狗小猫们的乱闯。一家一个菜园,泾渭分明。当然,飞鸟是无法阻拦的。于是,每个菜园子都伫立着一个头戴草帽、身穿破衫的稻草人,也算有人作伴了。一面篱笆,非打上几个桩不可,否则不牢固,这大概是“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老话的写照了。

乡下的菜园子是断不会看到杂草的,杂草都“消灭在萌芽状态”了。除草与浇水是每日必备的,那些杂草长得旺盛,一日不除,便会疯长一番,与菜苗争夺营养,把菜苗压得瘦弱瘦弱的。现在想来,人的心灵犹如菜园,要纯净,不能杂草丛生——永远铭记乡民的箴言:“菜荒一季,人荒一生。”

菜园,总是落入最热爱它的人手里,土地亦如此。

从早到晚,从春到夏,孩子们跟随着父母,在菜园里劳作,学会了挖地松土、种瓜点豆、施肥浇水、除草捉虫……懂得稼穑之艰,体会农事之辛,享受收获之喜——岁月的年轮,在菜地的收种里圆满着。

菜园里,春有菠菜、大蒜,夏有丝瓜、茄子,秋有扁豆、辣椒,冬有萝卜、白菜。明明尚是鲜花盛开,谦虚了没几日,终沉不住气,一眨眼,便坦露出肚皮的丰腴,喷洒出果实的味道和思想的结晶,怎不叫人兴奋得感恩土地的馈赠——从一个个菜园,看到的是季节的转换和更替;从一株株小菜,悟到的是生命的伟大与神奇。春华秋实、瓜熟蒂落,最原本最完美最生动的注脚就在这了。

授粉,可不能全指望蜜蜂传粉,蜜蜂也会疏忽的呀,人工不可少,少点一朵花,可要少长一条瓜;搭架,可不能只顾眼前,希冀有多大、思想有多远,枝蔓就能攀援到哪里;剪枝,可不能心疼,悉心掐掉茄子棵上不会结果的侧蔓,不但不会枯萎,反而能更饱满地活着,结出更多的茄子——这倒颇似做人的道理:要勤要有远大的目标,同时也要时时修剪自己的欲望。

从菜园子采摘回家的菜们,放鼎锅里无论实施怎样的炒、煮、蒸之法,却是一律的脆香鲜嫩无比,让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吃得开心,也吃提放心——不像现在的果蔬,反季节,催生素,施农药,没有了原生态。

进入城市后,远离了乡间,远离了泥土,被喧嚣包围着,被浮躁追踪着。村庄的儿女们好想拥有一块自己的“菜园”,种下快乐,种下美丽,种下乡间美好的记忆——在灵魂的栖息地上,时时亲近着,感染着,这样,才质朴、才纯净,不会浮躁、不会世俗。做人写文也是这样的道理。

每次回老家,看到乡民在菜地里伫立的背影,儿女们心里就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长辈们,是的,他们该是大地的诗人——菜园里那一畦畦一行行绿色的蔬菜,就是他们大手笔下的精彩诗行!所谓勤俭持家、忙碌寿身,就是这些“诗人”的文武之道吧。反观城里人天天在公园里跑步,练功,还美其名曰锻炼,何如父老乡亲在菜园子里栽瓜种菜、养身养心呢?

城里的儿女们返城了,大把大把蔬菜往城里带,不仅带地里摘的,还带长辈“深加工”的坛子菜,不仅在餐桌上大饱原生态口福,还在品尝爱的味道。

其实,一个人就是一块菜园——少年是菜园之春,夏季是人生青年,人之壮年如秋,垂暮之年是冬天。人生四季,何尝不是靠自己接地气、勤搭理?莫荒芜,虚掷了此生。

村庄井眼

一幢房,一条河,一朵花,一()井……看外甥女在做语文作业,我的第一反应是一口井,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填一(眼)井,我赞赏有加、惊叹弗如,故问:为什么不是一口井而是一眼井呢?“井,是大地的眼睛呀。”“外甥女更是口出妙语,让我好一阵感动和顿悟。

大地是有眼的。眼是什么?就是那庄稼人用来吃水、洗衣、饮畜的井,就是那田野里的农民用来浇田、灌树的井,就是那乡亲们用来纳凉、望月、讲述的井——正如清朝李光庭所写:“井为地眼,草为地须,东为地头,西为地尾”连着地心的井,地表以下凝聚着那股清澈,犹如温和的眸子,在天地万物间安然地闪动。

如果说水井是地之眼,那么井水则是大地母亲的乳腺了。无论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穷是富,别的都暂时可以离开,可谁一天也离不开吸吮井中的水。于是,家家户户都少不了挑水吃。用扁担一头的铁钩挂在水桶上,伸进井里来回一荡,就能提出一桶清澈、甘甜的井水。用吊桶打水可不简单,不会的人永远打不到水,或水桶浮在水面,或只能打到半桶;内行的人桶一入水,犹如单刀直入,干净利落,水花不溅。能够给家里打水,是一个男孩子懂事的标志。如果能够自己扛着扁担去挑水,则是标志着他长大了,成人了。清晨,乡亲们挑着水桶,你一担,我一担,把清凉的水各自挑回家。

泉眼无声惜细流。一汪汪永不干涸清甜纯净的井水,养育了多少村民,灌溉了多少代爷爷、儿子、孙子,只有老天爷晓得。俗话说,喝水不忘挖井人。可水井究竟为何人所挖,谁也说不清。老井到底度过多少春秋的历史,更无从考究。其实,这不必深究,重要的是井是大地的眼睛,干净,它用从心里流出的纯美,无私地润养着乡亲。

井是有生命的,能感应季节。炎热时,井水是清凉的;寒冷时,井面萦绕着缕缕雾气,特别适合浣衣洗菜。无论雨水丰沛,还是无雨久旱,井里的水位总是保持在一个固定位置,不溢、不涸,不染纤尘——给人以希望,让人们有从容淡定、不浮不躁的心境。庄稼人爱喝井水,更爱井犹如爱护人的眼睛。如发现有淘气的孩子往井里面扔杂物,大人们总是大声责骂着并驱赶之。“宁修千条路,不毁一眼井”。大人们教子有方:水井是村里的生活之本、生命源泉;弄脏了水井,全村人就不能吃到干净的水了,那就“造孽”了。

村里有口井,井壁是青瓦叠的,长些苍苍的苔,若隐若现、浮浮沉沉,仿佛是一帘幽梦。缝隙中冒出来几枝凤尾草,草是墨绿色的,纤纤秀秀,那水就愈加的深邃清冽,以一种顽强执著的生命力诉说着生命深邃的哲理。

井旁有棵大榕树,岁月久远,枝叶葳蕤,荫蔽一方。是井水滋润了树,还是树涵养了水源,不得而知。

有了大树的存在,井也就成了村庄歇脚的驿站。井边常常有人放了长柄的水瓢,渴了,大可以坐在树下,舀一瓢水,痛快地喝个干净,一扫路途的疲惫和干渴,直赞井水的好:“这水真甜,真清”,就像夸人家的孩子一样。困了,就倒在井边那棵大榕树下睡觉,抑或把头伸进井口,让井水清晰地映出鼻子、嘴巴和眼睛。蓝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投下美丽的倒影……倒是披着晚霞的水牛最懂得休憩,一进村口,就像听到了水井的呼唤——颠着轻松的碎步,一头伸进井旁的饮水槽里,轻摇尾巴,微微晃头,甜甜地畅饮起来,一阵兴奋,抬起头来缓缓地发出浑厚的长吟。刚才还在撒欢的牛犊,则乘机抵住母腹美滋滋地吮起奶来。

更多的时候,井边是一个村庄的舞台,水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你听,打水声,水桶与井壁的碰撞声,以及人们相互问候的话语,总是传得很远,伴着炊烟袅袅久久地在村庄一隅的上空。你看,井盘上洗刷刷的妇女口无遮拦:栏里的猪,塘里的鱼,园中的菜,谁家的姑娘与哪位小伙子在井边约会呢……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井盘轶事犹如新闻联播——说到开心玩笑事,就咯咯咯母鸡下蛋似的捶肩顿足开怀大笑,我常被这里的“戏”吸引。你瞧,也有为了面子为了气,有了磕碰,长辈一句“同饮一井水,同是一族人。家有三斗米,过年一村亲”劝解了别人,也稳平了躁动的村庄。一幕幕戏在井边上演,有些人事消散了,又有新的人物出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送别老人的最后一挂鞭炮,都在井边回响。井盘边缘,还常见插在石缝里的残香——村里人对水井是那么的虔诚,那么的信奉。

“地眼”无时无刻不在与“天眼”对视。白天,水井盼呀盼,盼着正午时分与太阳的对视,然后才不舍地互道珍重;入夜,井用水作镜把星斗照一遍,每天都照一遍,前半夜照大星,后半夜照小星,随后顾影自赏;从初一到十五,水井一直在牵挂,今天月圆明天月缺,多希望哪一天以金黄的圆月作井盖,二者“心心”相印啊!只可惜月亮一直盖不准,或许天太高了。

大人在一旁纳凉,一再警告不许靠近井沿。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在一个有月的夏夜,邻家几个小孩偷偷地攀着井沿,身子探向井口,深幽幽的水面养着一轮月亮,圆圆白白的。他们的脸在水的深处飘飘渺渺,也像那月亮一般的圆。不知谁喊一声:妈,月亮掉进井里了。一帮妈妈忙拢了过来,拉走孩子,叽叽喳喳的,惊了井,水面一颤一颤的,月遂不见了。有人非喊着要把月亮捞上来不可。“傻孩子,月亮在天上挂着呢!”。抬头望天,果然。童心、童语、童眼里的井世界,由此可见一斑。

见井不是井,这是井的意象。有人说,井是一面镜子,映在不同人的视线里,得到的是不同的镜像:在孩子的眼里,它是童真;在游子眼里,它是亲人的眼泪;在寓言家眼里,它是小小的牢笼,让身在其底的青蛙不知天高地厚。我说,在我的眼里,它是一方水土一方人。

“井,是大地的眼睛呀。”背井离乡之人借了井眼的遥望,透过乡云愁烟的遮蔽,常会看见遗落在母地的往昔身影,依稀还有庄稼人与井眼那相依相守的岁月。双休日回家,来到村里弃用的老水井旁,我和它对视着,无语,耳畔又响亮外甥女的经典语句。井水平静得真像一个大镜,对望的鬓衰男子难道是我?井壁上沧桑的青苔,井中存积的清水,似乎在向我叙述冬春的交替、世代的变迁、社会的变革。

母亲打开自来水笼头,给我们做饭。聊着水井,总难免掉进怀旧的喟叹。“那时还没有冰箱,但挑来的井水是冰凉的,把西瓜放进去‘镇’一下,便成了‘冰镇西瓜’了,好美!”母亲说。

“那口老井啊,井水拔凉拔凉的,三伏天,挑水来擦身,就像掉进冰窖里,那叫一个畅快!”父亲随口附和。

“是啊,有时还禁不住打哆嗦呢。”我随声回应。

说着说着,我就掉进那一眼井里爬不出来了。

村庄鸡鸣

“鸡鸣桑树颠”,是古诗中的村庄一景。

“闻鸡起舞”,是《晋书·祖逖传》中的故事。

“鸡叫头遍正三更,鸡叫两遍喊学生,鸡叫三遍天放明,再不起床是懒虫。”这是母亲对儿女的教诲。

记忆里的村庄,鸡是农民的宝贝,家家户户搭个鸡舍——历来如此,缺其不可。母鸡生蛋,公鸡司晨。母鸡下的蛋,用于招待稀客,换取油、盐、酱、醋。公鸡打的鸣,“喔——喔——喔——”啼唱,嘹亮着破晓。

三、四月份,鸡雏滚春。“卖小鸡儿喽——卖小鸡儿喽——”卖鸡雏的小贩光顾了,鸡仔们拥挤成团,“唧唧唧”欢畅得不行。主妇们瞅着鸡雏,瞅准最活泼、最健壮的,一把抓起、放在手心端详,毛茸茸,软乎乎,爱不释手,间或挑来选去——一番讨价还价,付了钱,放入准备好的小纸箱,拉起自己的孩子回家。从此,开始养鸡岁月。

大多数的鸡雏,是自家母鸡孵的。选择个头大的母鸡来抱窝,优而待之。母亲挑鸡蛋颇有讲究,取舍之间,精心凑齐了29个。我好生纳闷,为何不整数?母亲笑着念叨:“二十九,个个有。”——数字背后藏着“玄机”,寄托着美好愿望呢!母亲顺势把母鸡抱过来说:“好好地孵啊,做了娘,就给你米吃。”母鸡“咯咯咯”地蹭一蹭鸡蛋,频频“点头”的模样似乎通了人性。母性使然,母鸡伸开翅膀将鸡蛋捂得严严实实。

抱窝鸡“两耳不闻窝外事”,专心致志地“坐禅”了二十多日后,鸡蛋里的小鸡就会陆陆续续啄破蛋壳,颤颤巍巍,顽强地钻了出来。看着这毛茸茸的小鸡,豆粒大的眼睛水灵灵,母亲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渐渐,家里就会多出一群“小朋友”,整天满地滚来滚去,绒球一样,可爱至极。于是,或篱笆旁或柳荫下或草地上,小鸡成排或成窝状,既像音乐中的休止符,又像田里的蝌蚪,更像齐白石的画。

看着一只母鸡,拖着一串省略号,老的“咯咯咯”,用粗糙的双爪快速刨开松软的沙土,将米粒、虫子啄起来又吐出去,教会儿女们吃;小的“唧唧唧”,聚在母鸡的腋下,感觉甚是温馨。可怜天下父母心。

看着一只公鸡,孤傲地昂着头颅,头顶一丛鲜红的鸡冠,洋溢着卓尔不群的高贵与华丽,一边呵护着小鸡,一边警惕地审视四周,一幅雄赳赳、气昂昂,不容亵渎、不容侵犯的模样,有最安全的“避风港”之怀。

鸡是不恋黄昏的,这是好品行。趁天黑前,它们肯定鱼贯回家。母亲呢,把鸡们一只只抱进笼,边放边数,一只,两只,三只……我把鸡舍门合上,与它们亲切告别。窗外,月色皎皎,天地一片寂静,鸡们呢,已相互依偎进入了梦乡——那就别惊扰它们了,再过几个时辰,它们又要担当报晓的使者哩!

鸡吃什么?无非,一把糠、两捧米、三勺剩菜、四堆嫩草,与饲料无关,与激素无关——这是一群在自由空间成长起来的充满野性的鸡,成天与昆虫露水打交道,与草籽米糠亲密接触。天地何其大,特伺无须多。春来秋往,雏鸡的模样褪去,羽毛渐次丰满,个子和衣装变得“高大”、“富美”起来。

听,“咯——咯——”,有蛋在身的鸡,拖着悠长而又低缓的啼叫,像孕妇,尚流露娇羞和忸怩的神情。当它涨红了脸挣扎着把鸡蛋挤出后,才觉是真正的功臣,遂自豪地高唱起来 “咯咯咯——嘎——咯咯咯——嘎——”,没完没了的。

闻声捡蛋,我和很多孩子一样赶紧从鸡窝里将热乎乎的蛋取出,高兴地飞奔着跑向母亲,为的是报喜邀功。母亲偶有赏赐的,便是在餐桌上多了一份蛋花汤或鸡蛋炒葱。而母亲却从不动筷。在母亲眼中,鸡蛋的价值少与美学有关,更多的是会计学的命题——一则是兑油盐钱,二则是为送人情。比如,表姐五月要生孩子,那么四月开始,母亲就把鸡蛋攒起来,到时送她三、五十个,最低得送一、二十个吧。所以,我说:养鸡,是赤裸裸的“勒索”——哪顾得上闲情逸致,蛋出鸡、鸡生蛋、蛋换钱,才是农家最原始的生态循环经济。

母亲还说,油盐钱都是从鸡屁股抠出来的,此话当真。每天鸡进圈时,母亲总习惯抱起下蛋鸡,在它们的屁股上挨个揣摸一下,检查它们有无生蛋的迹象。曾经,一只母鸡长期不下蛋,却无人知晓。直到有一天,母亲从稻草垛里赫然发现十来个蛋,才恍然大悟。这只鸡虽任性,犹可爱矣!母鸡生蛋,是天经地义的本职。如果不生蛋了,它的命也就完了,就会被杀来吃——那年代,农民自己很少杀鸡吃,得卖钱。

母亲自然也养公鸡,平时用来打鸣报晓,当然也在为来年春天孵小鸡设伏笔呢。于是,公鸡打鸣、母鸡下蛋的好戏就在我家院子里持续热闹地上演了。

听,“喔——喔——喔——”村东头一只公鸡一声高亢的鸣叫,村西头随之相应,一高一低,一远一近,一粗一细——一鸡引颈,百鸡唱和,四方回响,不用排练,不用指挥,“雄鸡一唱天下白”。

在一声声充满阳刚气息的鸡鸣中,仿佛看见一枚鲜红如蛋黄般的杲杲旭日,仿佛看见房顶升腾的袅袅炊烟,仿佛看见禾苗尖上布满的晶莹露水……听着鸡的啼叫,庄户人家该起床下地了,学生娃该上学了。那年月,没有闹钟,更没有手机,那鸡鸣声就是全村的起床“集结号”,是天然的闹钟,是尽职的更夫。

母亲数十年如一日,鸡叫两遍就起床。每当我还睡意朦胧时,就听见她悉悉索索的声响——她起床了,并没点灯,摸着黑穿好衣,然后开始她一天的劳作:或挑水浇地,或洗衣做饭,或拾掇院落,或缝制衣衫……一个大家庭,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有多少琐琐碎碎的事呀!母亲用她那勤劳的双手张罗着,执着着,不仅孵化了鸡雏,也孵化了儿女的人生。其实,和我母亲一样,辛劳在土地上的我的乡人们,他们的哪一个日子不也和我母亲一样?踩着鸡鸣的韵律在行走:起床、下地,吃饭,收工……

鸡鸣是母亲的钟声,也是我的钟声。因而,我再也不敢在被窝里蹉跎时间,睁开惺忪的睡眼,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穿衣洗脸,吃过早饭,背起书包,抖擞精神,脚踩露珠或身披轻霜,匆匆忙忙奔向书声琅琅的学校,开始一天的学习。

鸡鸣是村庄的“名片”,是村庄亘古不衰的主旋律!所以,混沌年纪的我,常常和小伙伴或学公鸡打鸣或学母鸡下蛋,手捏住鼻子,神气地“喔喔”或“咯咯”一叫,引得笑声一片,回荡在童年的记忆长河里。所以,有关鸡鸣的美好诗句和韵味犹存脑海——《诗经》有据:“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唐朝有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明代才子唐伯虎有画:“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每每想起这些清丽雅致的诗辞,我的眼前便会呈现出一个个恬静的村落,茅檐低小的农家小院里一母鸡带领着三三两两的雏鸡悠闲地在墙边刨刨踢踢,或者霍然看见一两只公鸡在草垛上迎风而立,毛色光鲜,鸡冠绯红,嗓子响亮,一幅羡煞的风景画啊!

而今回到村庄,极少见到鸡了。许许多多的人家不养鸡了,嫌脏、嫌累赘,宁吃贩主的蛋。养鸡成了专业户的事情了,鸡们似乎也没了自由,像被关在集中营里的“囚徒”。再听那鸡鸣,与人气寥寥的村庄一样,清冷、孤寂,了无一鸣百应的气概。

只是,母亲还保有养鸡的习惯,一年养上七八只。偶有回家,母亲会端来滋补的鸡汤,或让我捎回几十个原生态的鸡蛋——母亲这一生一世不做别的,只想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女人,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做一只护“窝”的“老母鸡”。 

看母亲养鸡,其实是在接受一种教育。每听得鸡鸣,我就感觉心里殷实,就品出家的味道,就触摸到村庄的根。

多想重回儿时的乡野,再听一回报晓的鸡鸣,再闻一回下蛋的鸡啼,再看一回母亲听到鸡叫燃起的炊烟,再望一回父亲荷锄出门的身影,再想一回我背起书包上学堂的情景,让“咯咯咯——喔喔喔——唧唧唧——”的家庭大和唱在耳边回荡……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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