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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村庄

 有温暖的文字 2022-01-04


父 亲 的 村 庄

文│雨亮

 
那一年,父亲从青海玉树回到家乡已经五十二岁。这个年纪,在现在看来,还正是壮年。
 
一个不毛之地的小县城,曾经流放过他的蛮荒之地,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他不愿意回首那段过往的艰难岁月,那段农场劳改的日日夜夜。他被剥夺了思想和自由,终日提心吊胆,诚惶诚恐。

我能想象在千里之外、人迹罕至的浩浩荒原,一个有着异域风情的小县城扎多县,陪伴他的只无边无际的沙砾,冷澈刺骨的风雪,漫漫长夜里一盏昏黄幽暗的孤灯。

硝烟散尽,曙光乍现,父亲平返昭雪。当地为他妥善安排好工作,但父亲去意已决,一无返顾。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到长安,回到曾经度过十几年光阴的故乡。
  
那些日子,他不止一次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回望故乡。想起村庄,想起少年时的古村老院,想起土沟土塬,还有土坯彻就的矮墙、老屋,一切显得老旧而寂寞。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梦里的故乡在游子的心田是多么壮阔和美丽。
 
父亲一路奔波,一路风尘,他像嗷嗷待哺的孩童,迫不及待地要回到朝思夜想的家园。这里有他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有他青葱岁月的儿时玩伴,这里有他割舍不断的根和魂
 

归来,回到阔别三十余载的故乡,故乡一如往昔。塬上塬下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的院落,阴暗潮湿的老屋,阡陌小径交织纵横。庭院里奔跑的鸡鸭,院门口慵懒却时时警觉的柴狗。这一切都让他依恋而沉醉。
 
归来,他的手足至亲已结婚生子,甚或绵延子孙。老家已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最紧要的安家摆在他的面前总不能永远挤在兄弟家中,何况他们也仅是土屋一间,居住条件并不宽裕。

父亲孑然一身,简单的行囊,一切从头开始。
 
他申请庄基地,采买、置办盖房所用的木料、砖石。听说村集体的饲养室瓦房出售,他用微薄的积蓄将其买回。拆下来的大铁梁、青砖、红瓦,还有几十根木椽都被派上用场。

平整庄基,盖房修屋,他亲力亲为。半年后,一处青砖与泥土混合的房屋终日在老村矗立。

有了遮风避雨的家,有了宽敞的院子,院里院外栽种上十几株梧桐,这一切让他满足。尽管房屋简陋,围墙低矮,泥土多于砖石,于他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奢侈。每日呼吸着家乡泥土的芳香,那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他像解甲归田的隐士,采菊东篱下,心境自旷达;他像久居乡野、土生土长的农村老汉,开轩面场圃,对酒话桑麻;他像芸芸众生里无人能识的普通老汉,挚爱着家乡这片土地。
 
没有耕地,他就不是村庄的农夫。他与兄弟商量,承包了河坝东坡的耕地。不足一亩多的耕地就在村东塬上,那里曾经种过西瓜,也适宜种菜。

有了土地,他也如这里的农夫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刚蒙蒙亮,父亲踏过寂静的村庄,迎着薄雾残霜,身后那只不倦的柴狗尾随其后,紧跟着一个峭瘦的身影。

走到村口十字,驻足望远,东西南北那几条伸向远方的村路,曾经留下他走过的印记。他拐弯向东,如同五里河的清流从村口拐弯一样,荡起哗哗清脆的流波,似在唤醒沉睡中的村庄。
 
那条狗在土塬下停止脚步。土塬高不足丈余,但陡峭近乎笔直,上去颇费力气。天梯是一层层铺凿的土台阶,一直延伸到塬上,那里是父亲的承包地。
 
这片承包地是大伯的自留地。父亲从远方归来,没有土地,生产队亦无能为力,他是和大伯口头约定的。


就是这片承包地,尽管不是自己的土地,但父亲倍加呵护,一寸寸开垦,一垄垄菜畦,归整得很是悦目喜人。再栽种上各种时令菜蔬,便愈发得生机勃勃。春暖花开,菜园高低错落,碧绿盈盈。

他甚至还在塬畔搭建起简易的庵子,里面放置耕作用的铁锨,锄头,铁耙,竹笼,铁桶等,甚至还用门板支起可休息的床铺,我还曾在里面午睡过呢。
 
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田园图景。落日余晖,父亲的光影拉长在碧绿的叶片、瓜蔓上,在瓜果诱人的清香中,他醉心于这样的耕作,不急不徐,精雕细啄。

他用细麻绳固定向上攀缘的瓜蔓,修剪番茄旁逸斜出的枝条,为阔大的紫茄松土施肥,为翠绿的芹菜浇水除草。他象完成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土地是画布,泥土是颜料,成熟的瓜果是他的作品。在父亲眼里,这片菜园,就是自己生命的延续。
 
父亲悉心农事,而我并没有兴趣,这使他颇为无奈。他不容许践踏土地之上的各种作物。在看到我偷懒时,只那么轻描淡写的咳嗽一声,我便赶紧收敛起泛滥的思想。某次,因为我的不情愿,有意踩踏了菜秧,父亲急切的跑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倒伏的菜苗扶正,并浇水松土,期望它们能缓过来。

夏秋季节,菜园正是收获的季节。芹菜郁郁葱葱,莲花白硕大无比,菜花盛开如花,它们挤挤挨挨,等待父亲收获。滂沱大雨,父亲淹没在浓浓雨雾中,凭借他的一己之力,无法将这些菜蔬运到火车站的菜市场。北庄的二姑父赶着马车来了,解了父亲的燃眉之急。
 
三年后,分田到户,父亲分到高速路旁和河滩桃源的耕地。麦子焦黄,镰割麦,他兴奋不已,天不亮便起身到地头。星光尚未隐没,月亮还在西天,待太阳欲施展炎热时,父亲已经收割大片的麦田。
 
又几年,父亲年事已高,农活已力不从心。可每到农忙,父亲总是掐算着农时。他穿过熟悉的村庄,走到塬下那片土地,看麦苗返青起身,扬花吐穗,渐渐青黄,再到金黄一片。

父亲取下落满灰尘的镰把镰刀,修理拾辍人力架子车,平整院门前用来放麦碾打的场院。叮嘱母亲烧火做饭,或自己去村口的早点铺,买几盒镜糕,或包子,送到正在田间割麦的我们。


父亲消瘦的身影又一次来到田间,眼望着金黄如锦缎的麦田。他抚摸着扎人的麦穗,那些饱满的麦穗,迎风招展,沙沙作响,它们在和父亲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
 
终于闲赋下来的父亲,仍然天不亮便起身,在暗淡绰绰的灯影里,独自喝茶。天色大亮,父亲开始收拾庭院,把个偌大的场院修整的一尘不染,平平整整。村庄渐渐苏醒,火红的光束浸染着院子中的树木、花草、矮墙,点亮着父亲心底最柔软的故土深情。
 

这是父亲的村庄,是他的精神家园,也是父亲灵魂的歇息地。他在这里生活了几十载,于七十二岁挥别故乡。遵从他的遗愿,我将他的骨灰长眠在村东河坝的塬畔

从这里,父亲可以远眺树影婆娑的村庄,侧耳聆听塬下乡音鼎沸,鸡犬相闻。可以日日夜夜守着自己的土地,与田野一同呼吸,一同入眠,在无边的黑暗中感应来自田野的鸟虫鸣叫,拔节吐穗,那也是极好的精神享受吧!

父亲的村庄,何尝不是我们的祖辈,我们每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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