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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故园心影】◆于海涛

 白云之边 2020-08-06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

    于海涛,男。汉族。1969年5月20日出生于吉林省辉南县。1991年参加工作,原长春北郊监狱子弟中学教师、民警。现就职于吉林省监狱管理局监狱工作协会协会,吉林新生报社编辑、记者。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春作家协会会员、长春市文学社团协会副秘书长、吉林省全民阅读协会理事。近年来在《新文化报》、《长春晚报》、《东亚经贸新闻》、《城市晚报》、《吉林新生报》、《春风》、《参花》、《绿野》、《黄丝带》、《中国文学》、《文坛风景线》、《上海警苑》、《江苏警视》、《监狱工作研究》等报刊发表短篇小说、通讯、论文等近百篇。数次参加全国监狱系统理论研讨,并获得相应奖项。2011年11月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发行描写当代监狱民警爱情生活的长篇小说《辉发河传》。2012年11月出版“一百位感动中国人物——双百人物丛书”之《马海德》。

作品欣赏

【故园心影】

许久没有回北郊监狱家属区的老屋了,这一次因为卖房不得不回来。

费了好半天的劲,才打开生锈的锁。

空荡荡的屋子里,地面、窗台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墙角也结满了蜘蛛网,几只嬉戏的老鼠见有生人到来,“吱吱”叫着逃向厨房。

檐下的燕子们因故主辞家,人去屋空,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将买房户让进屋里任他东瞅西看,独自一个人来到后园。后园中满布着半人多高的野蒿和水稗草,地面疯长着密密麻麻的灰菜、马齿苋,一派荒芜。葡萄藤蓬蓬如盖,疯长的蔓儿已经爬到了房顶上和邻家院里,但因疏于管理,架上只见叶子,不见葡萄。

这块园地,是当年搬家时父亲和母亲起早贪黑拉来黑土垫起来的,然后又要了几车农家肥掺了进去,土质十分肥沃。

遥忆当年春天,燕子飞来了,呢喃着在屋檐下筑巢。

那时,我和妹妹还在市区的高中住校。

父亲利用下班后的休息时间,在这块菜园里翻地,打垅,点上菜籽,然后施肥,浇水……

在他的精心培育下,小苗越长越高,慢慢开出了小花。晴蜓在黄瓜架上栖落,蝴蝶在菜花间留连,夏日来临,园中的各种菜蔬相继成熟,青翠欲滴。我和妹妹住在市区的那些同学轮番光顾我家做客。大家吃着父亲做的青炒尖椒、肉炖豆角、糖拌柿子、木须瓜片,人人赞不绝口,即使简单的土豆块儿他都能做出红烧肉的样子和味道来。临别时,父母总是给大家摘下一些时令菜蔬让他们的家人也跟着一起尝尝鲜。

初秋的夜晚,夜凉如水,燕子即将南归,园中的葡萄成熟了,一嘟噜一串儿,满枝满架,茂密的叶子将小院遮得密不透光,形成一个天然的凉棚。一家人围坐在葡萄架下,轻摇小扇,扑打着蚊虫,甬道两旁绽放着幽幽的夜来香,一家人吃着西瓜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那清凉的月光水一样泄在大地上,同时将我们的心房一起照亮。

冬天,园子里银妆素裹,一片洁白,成了雪的世界。父亲于晨起扫雪之际,往往会在园中堆起一个滑稽的雪人,贴上两撇“胡子”,“手”拿一柄扫帚作扫雪状,给贪睡早觉的儿女们一个善意的嘲讽……

回忆起父亲这一生,苦多于乐。

他七岁时爷爷就因病故去。当时是一九四九年,东北全境还未解放,兵荒马乱的年月,年轻的奶奶无奈只好带着他和四岁的二叔“走道儿”改嫁到辉发河畔一公里外的一个村庄。

父亲从小自尊心就强,容不得继父半点白眼,初中刚毕业就四处流浪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了。二十岁走入军营,开始了长达九年的军旅生涯。而后和母亲结婚,转业回到地方煤矿,相继有了我们几个儿女。父亲深深知道孩子们如果得不到家庭的温暖会是怎样一种痛苦,个中滋味,他深有体会。

记得小时候,本来在煤矿“斗批改”科室工作的父亲因为刚直不阿又不会阿谀奉承,不小心得罪了个别领导,遂被“交流”到了井下一线采煤工段,工作又苦又危险,但从没有听他抱怨过一句。

为了几个孩子,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忍受了一切的痛苦和挫折。

“吃阴间饭,干阴间活。”“三块石头夹块肉,天天和阎王爷脸对脸,”“脑袋别在腰带上,早晨下去,晚上不知能不能活着出来……”这些都是当年煤矿工人常念叨的一套嗑儿,听起来似乎不太吉利,但当时的情况的确是这样。

由于条件有限,井下生产工人安全很难得到保障:冒顶,跑水,片帮,瓦斯爆炸……等等,随时随地的威胁着矿工们的生命安全,而且井下采煤工作三班作业,工人三班倒,活儿不但危险,而且又苦又累。故当时有“好男不进矿,好女不进纺”这一说。

井口位于矿区南边一个大山坳里,新开井刚两三年,是距矿机关所在地最远的一个井口,走大路有二十多里的路程,走小路能近一半,但全是大沟塘子里的小毛毛道,父亲在没买自行车之前走的一直是这条小路,一个人孤单的走了差不多有整整两年。

沟塘子两边长满了黑森森的几十米高的红松,遮天蔽日。一条清澈的小溪顺着山谷蜿蜒流下,水声潺潺。小路两边,松树林下的空地上、荒草丛中,稀稀落落分布着上百座坟茔——这是历年来那些因公死亡矿工们的长眠之地,大部分坟前连块墓碑都没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星星点点的开在坟旁,陪伴着坟中孤寂的亡魂。

偶尔,添座新坟,再穷困的丧家也会买两个花圈来祭奠死者以示哀悼。然而,这对于一个独行的路人来说,那鲜艳璀璨的花圈于深山幽谷中突然闯进视野,一定会令人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青天白日尚且如此,更何况,父亲一个月足足有二十个夜班,夜夜都要走这条山间小路。深夜里更加阴森的黑松林,潺潺的小溪流水声,凄凉的月光下,鲜艳依旧的花圈,四处飘荡的幽蓝鬼火,山梁上不时传来的野狼的凄厉的长嚎……这一切一切,对一个孤伶伶的夜行者来说,是何等的恐怖和心悸啊。父亲也绝非自己吓唬自己,有一次,他真切的听到一个坟中传出女人或婴儿似的哭声,冷不丁听见吓得他毛森骨立,几乎背过气去,最后一咬牙冲过去一看,原来是只迷路的小狼崽。

为了照路,同时也是为了壮胆,父亲买了只能装五节电池的大手电筒。然而没用,总觉得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有时硬起头皮壮胆回头甩手一照却什么也没有,心里明知这是自己吓唬自己,可当时就是不由自主的害怕,只好一路小跑回家。啥时进家门了,啥时这种感觉才消失,才能靠在门框上长喘一口气,但人也累得跟一摊泥一般。

每次半夜一两点钟进家门,他的内衣都是湿透的,既有走路累出的热汗,也有不时惊出的冷汗。

无论多晚,母亲都会燃起一盏油灯,一边做着女红,一边痴痴等待丈夫的归来。那一盏微弱的灯光告诉深夜独行的丈夫他并不孤独,无论海角天涯,他的亲人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

每当这时,父亲便愈发羡慕单位那些骑自行车结伙走公路的同志们。便又发一次狠说,借钱!宁可借钱也要买一辆自行车。

夜夜提心吊胆大睁着眼睛等候父亲的母亲也说买吧买吧,早买早借力,可别让人再耽这个心了。

可一到了动真格的时候,父亲又变卦了。家里的经济条件实在不允许啊,自己借钱买了自行车,老婆孩子拿什么生活,总不能让娘几个喝西北风去吧,再说万一……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就这样,父亲每天不辞劳苦的走十余里山路去上班,到井下挖八小时煤,然后再走十余里山路下班回家——日复一日,无怨无悔。

直到两年后他才买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可刚买到手还没等稀罕够呢,两个妹妹又同时得了肺炎,父亲二话没说立即卖掉,全部买了当时治疗肺炎的特效药青霉素。当然这是后话。

为了给千家万户带来温暖,带来光明,更确切的说是为了每月那三十九元六角工资钱,父亲也只能无怨无悔。他和那些普普通通的矿工们一样,要用这三十九元六角工资钱来维持全家人一个月的生活。

虽然这井下工作三班作业,又苦又累又危险,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下班后仍不闲着。上了一宿夜班后休息的那个白天,他几乎从未有一天用来睡过觉,总是简单吃口饭后,要么抓起工具侍弄小片荒上的菜地,要么就是约人一同到山上采山货,或者到河边去捕鱼。总之,没个闲着的时候。

望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女,父亲常常充满希望的说:“再过十年就好了,十年后,你们都长大了,就能帮爹爹一把了。”

那时的父亲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活得劲儿劲儿的,他仿佛就象一匹拉车的大马一样,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为了使儿女们健康茁壮的成长,只身负载着生活的全部重负,同时也满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期望和憧憬,在坎坷不平的人生之路上奋力前进着,无怨无悔。因为,他深深的知道,自己既是一位父亲,也是一位丈夫,他要尽自己为父为夫的责任。

光靠憧憬未来解决不了问题,父亲每天还得下井挖煤,挣钱养家。无论遇到什么事,为父、为夫的他都得坚强的活下去,为了妻子,为了儿女。

俗话讲“好男不进矿,好女不进纺”。进矿进纺的非好男好女们,或是为生活所迫,或是因命运的阴差阳错,都各有苦衷。

我在前文曾经交代过,父亲和他的矿工朋友们没事好唠些闲嗑,而且净是些不吉利的闲嗑,象什么“吃阴间饭,干阴间活。”“三块石头夹块肉,天天和阎王爷脸对脸”等等。早晨下井,的确不知晚上能否活着出来,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上班。而当时煤矿的工作条件的确如此,工人的生命安全很难得到保障,冒顶,塌方,跑水,片帮,还有瓦斯爆炸等等,随时随地威胁着工人的人身安全。

可是,为了每月那396角钱,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父亲不得不每天硬着头皮下井。

矿上发给每名入井工人一个面包做午餐,有中号饭盒那么大,可他从来都舍不得吃,每每带回家来,让母亲放锅里蒸热后切成四份分给我们兄妹。

现在的孩子可能对面包早已不屑一顾,可物质匮乏的七十年代却是我们难得的美味。

贪吃的我和大妹妹常常三口两口就将分得的那一份吃掉了,懂事的小妹常将面包送到父亲口边,撒着娇说:“爹爹,你吃。”

父亲便慈爱地将小妹揽在怀里,亲了一口道:“爹不饿,早就吃过了,不信,你们看。”说完,象征性地拍拍肚子。

哪里是那么回事。长大后我们才知道,父亲那是骗我们的,面包是他饿着肚子挖八小时煤再走上十里山路带回家的。

每每这时候,看着儿女们吧嗒着嘴贪婪地吃着又香又软的面包,父亲脸上便带着会心的笑,满怀希冀地说:“再过十年就好了,再过十年,孩子们长大了,咱家就会过上好日子了。”

同其他矿工一样,父亲也有一个嗜好。那就是每天下班洗完澡后回到家里,带着一身的疲惫,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搂着依人小鸟般的几个孩子,对母亲道:“孩子他妈,去,给我打二两酒,今儿个又馋了,再买两块豆腐改善改善吧,刚才路过豆腐房时我忘带钱了。”

每当这时,淑兰往往是表现出面有难色的样子道:“钱不多了,到月底开工资还得半个月呢,先买一块吧。”

父亲一听,爽快的道:“行,一块就一块吧,酒也打一两得了,我对那玩意儿不太感兴趣,喝不喝都一样。”

其实,这是精打细算的母亲想每个月都从牙缝里“勒”出俩“过河”钱来,以备将来万一出个大事小情的好应急用。穷人家就怕摊事。

母亲端着盆已经走出大门外了,父亲想起什么似的隔着窗玻璃又大声嘱咐她一句:“别忘了带钱,记着,概不赊欠!”

“概不赊欠”是父亲的口头禅,也是他的处世原则。有时,他下班后路过豆腐房,豆腐已经装进饭盒里了,一摸衣袋,钱忘带了,他会立刻把豆腐放下对豆腐倌说:“你等着,我回家取钱去。”

豆腐倌老王头便一拍脑瓜门,打着山东腔,眼睛瞪得跟灯笼一般圆,叫着父亲的名字道:“明仁啊,你个林明仁,你小子咋就这么愚呢,不就两块豆腐吗,几个钱的玩意儿,先拿回家去给小嘎儿门炖上,算他王大爷我的一点心意中不?”

这时,父亲的犟脾气也上来了,学着他的山东腔也瞪着眼睛道:“不中,就不中!概不赊欠!”

“啥概不赊欠,今儿个我老王头非治治你这个驴脾气不可。”老王头的“驴脾气”也上来了,拿起豆腐盒就往父亲的自行车后架上放。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父亲拿下豆腐,骑上自行车就跑。

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老王头端着豆腐无奈的摇摇头,但心中却暗对父亲竖大拇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父亲“愚”也罢,“吝啬”也罢,他都不在乎。他只知道要用那不足四十元的工资来养活一家人,逢年过节,还要不时的给老家的母亲和继父邮点钱。深深体验了生活的艰辛,虽然当时我们几个孩子还幼不谙事,但父亲时常告戒我们“穷不怕,爹可以去给你们挣,咱林家人活就要活出个样儿来,活出个骨气来,挣来干的吃干的,挣来稀的吃稀的,决不能干出让人背后指脊梁骨的事!”

家属区有对小胖子兄弟,就是富卫东,富卫华哥俩,就因嘴馋挨了老爹一顿胖揍,屁股都打肿了,而且成了同龄儿童们的“反面教材”。

那个年代,家家都是上顿苞米碴子下顿苞米面窝头,菜也无非是土豆炖白菜或白菜熬土豆,吃顿豆腐就算改善生活。

七十年代末期,无论城乡,物资都非常紧张。孩子们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真的很馋啊。但肉,只有年节才能吃到,而且凭票供应,限量发售。因此,每个月能吃上三五顿豆腐,对一般人家而言的确已经是最好的改善了。

然而,每当“改善”生活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只是喝点汤汤水水,豆腐几乎一口也舍不得动,嘴上却说“孩子们,吃,大口地吃,吃得越多越好。”

乖巧的妹妹常常舀一勺豆腐放进父母碗中,嘴里懂事儿地叫着:“爹,妈,你们也快吃吧,再不吃就没有啦,都被我们吃光啦……”

“吃光没关系啊,让你妈再去给你们买,只要孩子们都吃饱了,我和你妈吃啥都一样。”说话间,豆腐又被夹回到孩子们碗中。

“搁啥买呀,骗人!咱家每月就那点钱,除了买粮的,没有买菜的,你又不让赊……”年龄稍大些的我对家里的经济状况多少有些了解,不禁嗫嚅着插了一句。

“混帐!”轻易不跟儿女发脾气的父亲一听此言,勃然大怒。

“现在咱家是没钱,可家家都穷,我就不信,将来能穷一辈子。你们几个都给我记着,咱林家的人,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就是馋死了,也不能伸手向人家要或跟人家赊东西吃,概不赊欠。”

立下“概不赊欠”家规的父亲,却于一九七六年四月下旬的一个早晨,首先破了这条家规,而且赊了近乎一个月工资的酒肉,请他的矿工朋友——瓦斯爆炸幸存下来的,在家里大吃一顿,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吐得满屋满院,一片狼籍。

那天晚上本来父亲正当班,因为我发了高烧,所以他半夜请假早回来一会,逃过了一劫。可当听说井口发生了瓦斯爆炸,他又第一时间冲了回去,带头下井救人。在那个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黑洞洞的井口,父亲甩掉泪眼婆娑紧随其后的母亲,并大声嘱咐:“孩子他妈,回家,多买几块豆腐,再张罗几斤肉,打一桶酒,照一个月的工资干,没钱,给我赊。原先我不赊不欠是怕哪天万一埋里边了,还不上人家,给老婆孩子留下麻烦。这回老子不怕了,阎王爷的帐都敢赊,还怕活人的帐?弟兄们,废话少说,下井救人去。救完人,集体到我家喝酒去,有一个算一个,有一头算一头,走!”

那一次,父亲他们一共救上来20多人,父亲一个人就背上来四个。

第二个月,也是蔬菜最便宜的季节,除了卖豆腐的王大爷送过几次青菜外,我家几乎没买过一个菜叶,大人孩子吃了整整两个月的盐水苞米面糊糊。

十年时光转眼过去。文革结束后不久公检法恢复,父亲也随着煤矿的改制转行做了劳教所警察,我家也搬离了矿山,搬到了省城郊区的新家。我和妹妹考上市区的高中,学校离我家住的地方很远,必须住宿。除了学杂费,我和妹妹每人每月伙食费三十元,平均每天一元钱,最低限度了,好在当时物价不高。可这,却要拿出父亲当月工资的一半,当时他每月工资才120元,母亲没工作,家里的四口人每月就靠剩下的六十元钱维持生活,度日维艰。但为了儿女们的前途,父亲义无反顾,“念!我小时候就因家里穷,没念多少书,我的儿女们,考到哪儿,念到哪儿,宁可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爹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了,希望孩子们将来能有出息。不愁,再过十年,再过十年就好了。”

“再过十年”是父亲的口头禅,熟悉父亲的叔叔伯伯们往往用这句话来打趣他。父亲不做任何辩解,仅仅会心一笑。他对孩子们,尤其我这个大儿子寄予全部的期望,同时也抱有极大的信心。

父亲不但对儿女们充满慈爱,对我们领回家做客的朋友同学,尤其是那些身世孤苦的孩子更是关怀备致,好东西他自己舍不得吃,但拿出来招待孩子们却一点不含乎,对每个来我家的孩子都热情周到,不厌其烦。

大家都羡慕我们兄妹有位慈祥可亲的好父亲,凡来过我家的人无不对父亲留下最好的印象,以至于后来当大家听到我父亲去逝的噩耗时,好多同学不由痛哭失声。

父亲部队时穿的是军装,到煤矿穿的是工作服,到劳改队工作时穿的是警服,一辈子没见他穿过什么像样的便装,以至于父亲走后,母亲在他的箱子里除了警服竟翻不出一件象样的衣服,袜子没有一双是没有补丁的,忍不住又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

——父亲的一生都为儿女们奉献了。

原先我们上学时,家务活从不要我们干,父亲仅仅一句话:“学习去!活儿有我和你妈呢。”

再累,他也不愿耽误儿女们的学习,以至于两个懒惰的妹妹早晨起床后被子从来都不叠。那时,母亲在小市场起早贪黑出摊卖东西,家里洗衣做饭烧炉子刷碗等活计父亲全包了,常常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把活干。在父亲看来,干家务活不但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种享受,一种消遣。

记得当初我刚考上重点高中时,全家人是多么的高兴啊,尤其父亲,整天乐得合不拢嘴,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得挺胸抬头的,甭提多自豪了。在他看来,这个儿子考上大学十有八九没有问题了。他建议我考医学院,而不希望我报考自己擅长的文科学校。文革十年,他恐惧了波诡云谲的政治运动。为此,高一分班时我无奈选学了自己并不擅长的理科。但私下里却从没有放弃自己从小的梦想——文学。

每到周六,父亲怕我影响学习,都不让我回家,又担心学校食堂的伙食不好,每次都给我做许多好吃的然后亲自送到学校来。

最使我难忘的是高考前几天,父亲冒雨给我送来人参炖鸡汤,到学校时还是热的呢,父亲抹着脸上的雨水说我身体弱,吃人参炖鸡可以补补,高考时好有足够的精力。

而父亲自己却常年一身警服,吸当时最低廉的烟,喝最便宜的散白干酒,节衣缩食供我们兄妹上学。

甚至来学校为节省两元钱车费,每次都是骑自行车来去。

远在郊区的家距学校足足有四十华里路,而且又是崎岖不平的山路。

记得高一下学期,我无意中投出的一篇稿件在晚报副刊上发表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稿子变成铅字,心里非常高兴,又加上父亲有一个月没来学校了,心里很惦念他,于是破例回了家。

可是,回家后只见父亲躺在床上,头上手上缠满了绷带,原来,父亲上次从学校回家时,由于雨天路滑,不小心自行车滑下路基,父亲摔到山沟里了。

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告诉他自己发表稿件的喜事,同时含着泪水对父亲发誓道:“爹,你放心,我绝不辜负您的希望,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父亲躺在病床上,欣慰地笑了,满怀期望地对我说:“儿子,爹小时候家里穷没有机会上学,就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好给全家争光。至于写东西当作家,那纯属不务正业,我不赞同。愿意写等你考上大学再说。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千万要给爹争气呀。”

可惜,高考时我却彻底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那一年的七月七日,天空中乌云翻滚,空气沉闷,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成败在此一举,儿子,爹就看你的了。”父亲的目光火一样燃烧,心情比将进考场的儿子还要紧张。

父亲,留下了儿子眼睛里那一泓纯澈的清泉。

儿子,带走了父亲目光中那一簇跳动的火焰。

我缓缓地向考场移动着脚步,身后,父亲那凝重的目光,山一样……

汗水,一滴滴流下来,滴在洁白的考卷上,倏然而逝,留下清晰的印痕,似母亲忧郁的眼神,又恍然父亲凝重的目光。

忽然,考卷上的试题模糊起来,有如沉沉的浓雾,一片迷茫,转瞬又变成翻滚的乌云,盖地铺天……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连日的疲劳作战,导致我大量流鼻血休克在考场上。

考完试,我的泪水就象室外的瓢泼大雨,一发不可收拾。

“考场紧张,难免的,没有关系。”父亲的脸上挂着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不是还有其他科目吗,一科考不好,不要紧的,别紧张。爹,全靠你了。”

我也只好把命运押在其他科目上了,心存侥幸。然而心中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与隐忧。

果然,发榜时,那不幸的预感成了现实。

高考落榜后我坚决放弃了复读,因为妹妹还要考大学。家里的经济太紧张了,我不忍心再给父母增加压力。

小时候酷爱文学的我决定走文学之路,用笔写出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写自己的失落苦闷和迷惘忧伤,写这如梦的人生。在逆境中奋起,改变今天,创造明天。

然而,使我难过的是,一心坚持要我复读的父亲认为我不听话,太没出息,让他失望伤心了。

父亲对我越来越冷淡,甚至于不愿和我多说话。

我只是默默不作声,有泪暗往肚里流,执著地坚持着自己的信念,父亲更加生气,对此冷嘲热讽:“整天划拉废纸有个屁用,能当饭吃,能顶衣穿,指望凭写东西当作家啊?白日做梦去吧。”

父亲开始每天手不离壶,醉醺醺的喜怒无常,动辄摔盘子砸碗,无缘无故就会大发脾气,对一切横挑鼻子竖挑眼,百般刁难。

但,无论父亲说什么难听的话,如何刁难,我都缄默不语,用沉默、无言来代替反抗。

同时,投寄出去的一篇篇稿件仿佛石沉大海,一去无踪。

我的心,沉重得象山一样。

新年到了,去岁今夕人依旧,今夕去岁年不同。

大年三十,又是我的生日。

从前,每逢过年的前几天,父亲都去市里采办一批年货回来,肉啦、蛋啦、鱼啦,还有青菜水果之类,当然少不了的是烟花,鞭炮还有我的生日礼物,一般都是笔啦文具盒之类,或是一本最新出版的小说,他知道我从小喜欢看小说。无论经济多么紧张,这些礼物都是必不可少的。

记得去年过年时,父亲曾说过,如果我明年考上大学,他要拿出半月工资专买鞭炮,连起来放,让全家属区的人都知道,他的儿子出息了,给父亲增了光添了彩。

然而,我落榜后,父亲的希望宛如那多彩的肥皂泡,彻彻底底破灭了,心情比落榜的儿子还要失意难过。

儿子就是他的寄托,他的希望,他的精神支柱,而今,这根精神支柱倒了。

——世上事与愿违的事情太多了,难得如意。

那一年的年前,父亲也去采办年货了,采办得甚至比往年还要丰盛,但通过父亲那漠然的脸色,我明显感觉出那不过是在走一种形式而矣,就象每天的一日三餐一样,再没有往年那种热热烈烈的新年气氛了。

最令人心凉的是,父亲不知怎么搞的,非但未给我买生日礼物,竟然把鞭炮也忽视了,一样没买。

回到家里,母亲注意到这一点,问起,他才若有所悟地道:“噢,看我这记性,忘了。”

继而叹了一口气,又淡淡地道:“咳,忘了就忘了,明年再说吧。”

母亲不再说什么了,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心里明镜儿似的,说出来反倒会使父亲的心里更不痛快,闹得大家心里都不愉快。

后来母亲觉得实在不是那么回事,过年嘛,多多少少有点动静,是那个意思,也崩崩晦气,于是去附近的卖店买了一挂小鞭和几个二踢脚,放的时候,是妹妹去放的,小鞭受了潮,零星地响了几声,就再也听不到动静了。

年三十的晚饭做好了,是母亲做的。

北方人很重视这顿饭,也称团圆饭;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围坐在丰盛的餐桌前,大吃一顿共享这一年的成功与欢乐,回忆过去,憧憬未来。

每年过年都是父亲做菜。父亲的炒菜技术虽未经过专业训练,但炒出的菜色香味俱全,特别有滋味,而同样的作料,母亲做出的就显得淡而无味。

不过,父亲不遇节日或高兴的事,轻易是不会下厨房亮自己的手艺的。

今年大年三十这顿饭,父亲一手未伸,躺在炕上,蒙着被子睡大觉,母亲在厨房里喊他来帮忙,他充而不闻,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知道父亲的眼睛里一定噙满泪花。

“他爹,孩子怎么说也是没考上,你何必总是没完没了不罢休呢,本来孩子心里就够难过的,你看这半年来他有过笑模样吗,你不但不体谅,还总是冷嘲热讽的,是不是把孩子逼死了你才高兴啊?”母亲的心也伤感起来。

“死了又怎么样,废物东西,死一个少一个!”父亲猛地坐起来,而后又重重躺下,长长地叹一口气,“咳——”

我激灵打了个冷战,我惊呆了,不认识似的看着父亲,我不相信这种话竟会从一向疼自己,爱自己的父亲口里说出来。

可是,千真万确,没错!

我只感到血液似乎已经凝固,遍体冰凉。

我的心痛苦得要流血,再也说不下去了,猛地转身向门外冲去,冲进门外茫茫风雪中……

雪,不停地下着,西北风卷着雪花,无情地掠过公路,气势汹汹地扑向我的头脸,然而我却感觉不到寒冷了,只是机械地向前走着,走着。

身后家属区内,不时传来爆竹的钝响,偶尔,一两束烟花升起,给这漆黑的大年夜留下短暂但却奇异的光华,不过,透过茫茫的风雪看上去显得很缥缈,很朦胧。

我不停地向前走着,走着,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母亲那忧郁的眼睛,父亲那期盼的目光,从此,都将与自己永诀了。

我抽动着双肩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儿子,你在哪里,快回来啊。”隐隐的传来喊声,是母亲的声音。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没有停下脚步,依旧不停地走着,心里默念:“放心吧,妈,我一定混出个人样再回来,回来看你和妹妹,当然,还有父亲……”

想起父亲,我的心说不出的复杂,就象打翻的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敬,有爱,有怨,有恨……

前面出现两道光怪陆离的光华,映在飘飞的雪花上,是那么的诡异,那么的美丽,仿佛幻化成母亲那忧郁的眼神,恍然又似父亲那凝重的目光,在我眼前交替着,重叠着。

我神情恍惚地走向那两道奇异的光华。

耳边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可没等我反应过来,只感到身体一震就飞了起来,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一次我没有死成,医院为我输的800毫升血救了我。

一年后,我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入一家政府机关成为公务员,我的作品也开始在省内报刊陆续发表,并成功加入作家协会。

然而,我那本来就内向的性格显得更加郁郁寡欢,那份忧伤极少有人读懂。推开一扇窗,你会看到一道风景;打开一扇门,你才能走进一个世界。

我喜欢一个人站在单位的窗前沉思,或是独自背上背包,到人迹罕至的蛮荒地带远游。

黄昏落日,悠悠江水,凄美残霞,勾起我无尽的忧郁与感伤,仿佛一条清清的小溪,通过笔尖淙淙地流淌到作品里,使我的作品也流满忧郁的色彩,带着感伤的情调。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五年来,我没有回过一次家,包括过年。

家,这个概念对于我似乎淡漠了,早已成为过去,变成一个符号。

稿费已经够我生活了。每到月底发工资,我仅留下零头,剩下的全部邮回家去,一分也不留,分明在偿还一种债务。

父亲去世的那年春节前,我收到他一封来信,信很短,寥寥数语:

“儿子:快过年了,你妈和妹妹都盼着你呢,回家来一起过年吧。”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肉体的创伤好医治,心灵的创伤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愈合的。

腊月里临近过年,收到已经大学毕业妹妹的一封来信。

“哥:

你为什么不回家来过年呢?

每年的大年三十下午,爹都会做好多好多的菜,然后一次一次出门去公路口上望,看你回来没有,可一直等到天都黑了,也不见你的影子。

妈说:‘别等了,儿子不会回来了,他的心性太重,咱们先吃吧。’

爹说:‘再等一会儿吧,我再出去看看,这一次儿子保证会回来的。’说完起身又要走。

妈拦住爹,含着泪水说:‘你就别去了,天这么冷,再说最后一班车早就过去了,你明明知道儿子不会回来了,何苦还这样呢?’

爹眼圈红了,说:‘我也不知怎么的,不把儿子接回来,我这心里不好受。’

妈哭了,大家都哭了。

每年过年时,别人家都全家团聚,欢欢乐乐,只有咱家,冷冷清清,没意思极了。

这还不是最使爹伤心的。

最使爹伤心的,是每月你往家寄钱的时候。

有一次,爹拿着你寄来的钱,哭着对妈说:‘难道咱们把儿女养大,所需要的就是月月往家寄钱吗?不是的,我要的是给父母争气的儿子,不是钱啊。’说完后,把钱扔得满屋子飞。

妈只是流着眼泪,一句话也不说,倔爹遇上强儿子,互不相让,她说谁好呢。

‘从前没钱的时候,咱们有儿子,现在有钱了,反倒没了儿子,这是为什么呀,就算过去我做得再不对,可我毕竟是他爹啊,这兔崽子心咋这么狠啊?’爹伤心极了。

哥,你太绝情了。

哥,你太使爹妈伤心了。

爹说得在理,他做得再不对,可他毕竟是咱们的父亲呀,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恨铁不成钢,只是方法不得当罢了,一切都为了你好啊。

债可还,情难偿。

父子之情,你割舍得断吗;养育之恩,你偿还得起吗?

那一年除夕晚上,你被车撞伤,需要输血,否则就救不过来了,爹给你输了好多血,他一直都没对你说,也不许我们跟你说。

爹的身体一直都没恢复过来,脸色煞白,夜里经常咳嗽。

有时候,常常一个人发呆……

哥,别再让爹伤心了。

哥,回家来吧……”

读完这封信,我的泪水已将信纸打湿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我决定还是等到我那部长篇小说发表后,再回家去,给父亲一个惊喜,送父亲一份特别的新年礼物……

农历大年三十转眼来到,单位冷冷清清,同事们都回家过年了。

我独自一人站在窗前,默默地望着窗外。

天气阴冷阴冷,又飘起了雪花。

北方的新年似乎特别隆重,别具情调,因为它有严冬白雪作为陪衬,更能烘托出一种新年的浓烈气氛。

大街上行人脚步匆匆,匆匆走向自己的家门,去与家人团聚,共度佳节良宵。

空中不时传来爆竹的钝响,与那长久不息的鞭炮声,将新年的气氛烘托得更加浓烈!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此刻,远在郊区的家会是什么情形呢……

一定摆上了饭桌,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全家人端坐在桌边,静等着自己的归来。

父亲大概又在一次一次地去公路边的小站接自己了。

我仿佛看到了苍灰的暮色下,飘飞的清雪中,父亲顶着刺骨的寒风,伫立在公路边,满怀着绻绻的亲子之情,翘昔望着远方,期盼着儿子的归来,等待着,等待着……

我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可依旧硬下心肠来默默地道:“不,今年还不,等写完这部长篇小说再回家吧。回家送给父亲做新年礼物。”

然而,春节过后不久,噩耗传来,父亲患脑出血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从发病到故去仅仅两天时间,太突然了,死前一点不祥的预兆都没有,仍然和儿女们有说有笑的呢。

等我从市区闻讯疯了一样回到家中时,父亲已经失去意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第二天晚上七点四十分,死神便将他从我们身边无情地,永远地夺走了,年仅五十四岁。

慈祥可亲的父亲怎么会突然没有了呢?不会的啊,我不相信,不相信……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不接受也得接受。

天,瞬间塌了;世界,黑了。

病房那一幕,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肝肠寸断,泪水潸然而下,打湿了面前的键盘。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世间多少事,最痛苦莫过于最亲最近之人的生离死别,况且还是猝然辞世,不给你一丝一毫的精神准备。我深深体味到“死亡”二字所隐含的恐怖与狰狞。

父亲临死前两天还将家里的被子统统拆洗一遍,等着他不孝的儿子归来呢。做儿子的实在是不孝。

回想起来,父亲的死我们做儿女的有很大的责任。

父亲血压高,经常头疼,衣袋里向来少不了止疼片,可却从未想到去医院检查一下,以至于医大一院的医生说“如果早做检查,防患于未然,你父亲是不会走得这么快的。”

唉,一切都晚了。

爱,有时也是痛苦的源泉,一旦失落,爱得越深,痛苦越大。

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

长悲化痛,抱憾终生,在儿女还未尽到孝心的时候,父亲便猝然离我们而去,这是做儿女的一生的遗憾,我再也无法报答父亲的养育深恩了。

一切皆已成为前尘旧梦,晚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直到父亲逝世的那一刻我才深深体味到这短短十四个字中所蕴涵的寒彻肌骨的遗憾、凄凉与忧伤。

父亲去逝后,难过了,我们会独自偷偷找个没人的地方尽情地大哭一场。我们谁也不敢当着对方的面掉泪。一家人见面,都尽量挤出一副笑脸——装出来的、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而且,全家人总有一种错觉,每一个孩子都觉得父亲没有死,随时随地会回家来一样,老屋里一桌一凳、一砖一瓦到处都有父亲的影子,总是幻觉门外响起父亲那熟悉的脚步声。

父亲去世后,母亲,我的平时看似柔弱不堪的母亲,除了父亲去世的当天哭得昏天黑地外,没有再在我们面前掉一滴眼泪!也没有叹息。每天依旧忙忙碌碌地去市场出摊卖东西,然后回家给儿女们洗衣做饭、擦地刷碗。周围的邻居阿姨们纷纷劝还不到五十岁的她,“趁年轻,再找一家吧。儿女们白扯,否则到老了看你怎么办?”

母亲摇摇头,轻轻地谢绝了邻居阿姨们的好意,“不找了。孩子们刚刚长大,一个都没有成家。我走了,这个家就散了;我在,永远都是一家人。妈在,家就在!到老了,我的儿女们会管我的,我生的孩子,我心里有数。不找了,谢谢大家。”

可是,母亲却利用出摊的便利,逐步变卖了家中的家具工具等,那一件件不起眼的东西,每一件都留有父亲点点滴滴的回忆,每一件都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痛。慢慢的家里的粗笨东西快被她卖空了,而后,经常一个人坐上郊线汽车跑到市区去。

半年后,母亲向我们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搬家。

父亲去世后,我们最不愿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就是回家。因为那个家,留有太多父亲的影子,留有太多的痛苦和回忆!

那份痛彻心肺的悲痛和哀伤只有我们一家人能够读懂!

几个孩子惊呆了,因为,没有钱。家里经济本来就拮据,抢救父亲时又花掉了一大笔钱。

“现在,咱们家必须搬家。你们哥几个,工作、上学都在市区,每一个人都要吃、要住,天天在开销。所以,妈决定,在市区买一座房子,大家一起住,扭成一股绳。房子,妈找妥了,钱现在筹了一部分,但不够,不够的部分,你们哥几个集资,有多拿多,有少拿少。最后实在不够,卖掉这个老屋。大家看怎么样?”

没有人否定母亲的意见。孩子们不过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对一个几乎一贫如洗的家庭突然决定要在繁华的市区买一座楼房,我们觉得好像天方夜谭。

可是,母亲却带我们做到了。而且,没有向外人伸手借一分钱!当时那种情形之下,也没人敢借给我们家,伸手了,得到的只能是拒绝和尴尬。

我们只能靠自己。

装修的时候,我把自己变成了瓦工、木工和电工,妹妹弟弟变成了小工——我们都是纯粹的自学成才!

今天,那些贴得里出外进的瓷砖,那些龇牙咧嘴的橱柜,是我们今生最好的“作品”,是我们自立自强的象征。

父亲,还有母亲,给我们上了最好的人生一课,他们俩,是儿女们一生最重要的老师!

装修后不久,我们家搬离了这块伤心之地,这个家空了,这个园子再也无人侍弄了。

——老屋也必须卖掉,还债。

现在,站在园中,一切一切恍如前尘旧梦,不堪回首。

“房子真是不错,只是显得太荒凉了,不过住住就好了,就这么定了吧。”买房户对房子十分满意,当然更满意的是这房子的价钱,那是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给他的。他哪里知道,我卖掉的不单纯是房子,而是一个充满无数美好和痛苦回忆交织的伤心之地。

一切谈妥后,我把钥匙交给新房主,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

车子驶过家门的一刹那,隔着车窗,我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老屋,心中忽然掠过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多次重复的一句话:“——我家的后园是荒凉的……”

荒凉的后园勾起了女作家无尽的感伤与回忆,因为那里埋藏着她无数儿时的旧梦。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镜片,老屋,也在我的视野中模糊起来了,父亲的形象却愈加清晰起来。

我想起了那一年冬天在父亲坟头立下的誓言,我的描写故乡长篇小说《辉发河传》截稿出版后会第一时间烧一本给他,以此告慰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这一天,已经到来。

父亲,九泉之下,您安息吧。

——唯有将这份拳拳赤子深情回报母亲的如海深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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