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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作家||【父亲·牛·土地】◆倪义省

 白云之边 2020-08-06


作者简介

原创

父亲·牛·土地
(原创

父亲从没想到,这个行业会结束在自己的手里。

从一入社①那天起,父亲就是生产队里的扶犁手,一干就是三十年。

父亲从小就喜欢耕地锄草,不喜欢上学念书。他认为,识字念书不如耕地锄草收粮食有用处。他的祖父当过多年村长,多有见识,在村里也算个人物,决心送自己的这个长子孙进学堂。据和他同过学的宏良讲,一篇“大羊大,小羊小,小羊跟着大羊跑”的课文,居然背了半天。最后背给先生听,竟然背成了“大羊跟着小羊跑”。同学们一笑话,先生一批评,他就不想去上学了。他的祖父问他怎么办,他说想耕地锄草。当时一大家人家,十几口人,二十多亩地,的确需要耕地锄草。于是,他的祖父叹了口气,省下了不小的一笔学费。

父亲上学不怎么样,割(麦)砍(高粱)锄(地)犁(耕地)却样样都会。曾有好几年,因为家里人口多土地少,他就去给薛城里皇殿岗一家大地主打工,因为诚实能干活路样样出众而成为领班。

入社前,家里的二十多亩地都是他来耕;入社后,小队里有一百多亩地也多是他来耕。像一个科学家在专心研究自己的课题,父亲研究的是那一片片土地。闭着眼他能数上来,哪块是沙土地哪块是老(粘)土地哪块是碱土地;不用到地里看,他也知道哪块地先耕墒情好哪块地要等上三五天哪块地要等七八天;也不要用手抓了试,耕起来的土地哪块必须马上耙哪块地需要晾上一上午哪块地需要嗮上一两天。

入社之后,生产小队里一直都保持着六头牛。每到耕地的时候,父亲就去牛槽边一个个解开牛缰绳,一个个绕到牛脖子上。牛们就去离牛屋院不远处的西坑里去饮水。饮完水就自动来到早已摆好的牛套边,等着父亲和宏良给他们套到脖子上。耕地回来,父亲和宏良取下牛套,牛们就自动去西坑里饮足水,然后又自动来到牛槽各自的位置上,等待父亲取下它们脖子上的缰绳系到石槽的鼻子上。一切都好像是设计好的一套程序,纹丝不乱。

有几次,牛们到西坑里饮完水,都聚到父亲摆好的牛套边。宏良一看,就过来拉属于他的三头牛,它们却立定不动。父亲系好领墒大黄犍的肚带绳,抬头看到这种情形,大喝了一声,它们才跟了宏良去,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父亲使牛和别的扶犁手大不一样。转弯的时候,牛梭头常常歪到了一边,牛套的粗绳常常踩到牛脚下,进到牛的腿裆里,再拉犁的时候当然不舒服。父亲时刻关注着每头牛的每个着力的部位,发现有什么异常,就喝令牛们停下来,抚摸一下牛背,扶正歪到一边的牛套;拍拍牛腿,扯出腿裆里的粗绳……

老革委主任道冉曾不止一次讲过父亲支援邻村耕地的故事。

人民公社时期,尤其是“文革”当中,抓革命促生产,种麦都是政治任务,县里、公社里、片区里(公社下面设置的管理区)、大队里、小队里,都是有指标的。谁先进谁光荣。

俗话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哪个单位过了寒露再耩麦就是误了农时。倪楼大队在寒露前五天就耕完了地,在寒露前三天就耩上了麦。而苏疃大队的一个生产小队,因为一头耕牛生了病,只剩下一犋牲口耕地,还有三四十亩地没耕完。

那时候不是像现在有拖拉机,几十亩地一加油门就完了。想想吧,三头牛拉着一张犁,走一趟只能翻十厘米左右的一片地,照这个进度,一定会拖整个片区的后腿。片长急得抓耳挠腮,最后终于想到“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好主意,命令全片区十几个生产大队各抽出一犋牲口来增援。当时,倪楼大队党支部书记正想创先进典型,于是,就命令革委主任亲自带着我的父亲,赶着一犋牲口,拉着犁耙,来到苏疃大队的东湖里。

十几犋牲口齐集地头,都支好了犁耙,等待着。片长大声说了三遍“开始吧”,十几个扶犁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行动的。革委主任看出了诀窍:是扶犁手们担心自己的技术不佳,扶不好墒。

我们小队有两犋牲口,都是父亲这一犋扶墒的。有一次,因为撇绳②要断,父亲就去接撇绳,让另外的那个扶犁手先去扶墒。那墒扶的,不但弯扭七八,而且还偏到了一边,本来用半天就可以耕完的那块地,直到摸黑才耕完。

革委主任看出了诀窍后,就高声对父亲说:“士富,你上!”

父亲点了点头,先打量了一下地势,然后右手扶着犁把,左手甩了一下赶牛鞭。清脆的鞭声,使三头牛的身子一震,精神抖擞起来,随着父亲的“喔喔”声,来到那块地的中心最低洼的地方开始扶墒。

那三头牛似训练有素的战马:领墒牛两眼直视前方,配墒牛低头配合,拉单牛紧贴配墒牛。三头牛步调一致,身子同时起伏,嚯嚯地向前走。父亲把左手的鞭扛在肩膀上,右手扶着犁把,好似悠闲地跟在牛的后面散步。一条笔直的墒沟却出现在大地中间。在场的人禁不住颔首称赞。

前几年,宏良还在世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我,就提着画眉笼子走过了,话题自然离不开我已去世的父亲:“他那鞭法,没说的!指哪里打哪里,肯定偏不了二指远。别看牛皮那么厚,啪地一鞭下去,也能抽出一道瘤缝③来。不过,别听打得啪啪响,那只是在半天空里,很少落在牛身上……”

“它们给人出了大力,很苦,要好好爱惜它们。”父亲常常对别人这么说。

生产队解散的时候,队里的牛屋院也拆了,我们五户人家分到了一头黄母牛,每家半个月轮流喂养。俗话说,官屋漏,官牛瘦。一点不假。村里人看着日渐消瘦的耕牛,就计议着卖牛买拖拉机,以免侍候这些张嘴货。

因为父亲的坚持,全村只剩下这头黄母牛。有一次,父亲给我商量,让我借些钱买下这头母牛,说过上三年两载,等下了两头小牛,还可以配成一犋牲口耕地。但是,其他四家都反对,说以后谁也不会用牛耕地了,留下也没用。

牛在我家的最后一天,将被买主牵走的时候,父亲慢慢地走到牛跟前,抚摸着牛背,眼泪一滴滴落到牛背上。黄兕牛好像通人性,也含着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的家。父亲最后的一线希望消失了。他默默地收拾起赶牛鞭和牛套,高高地挂在东间的墙壁上。

扶犁手没了牛,好像没了任何价值,但是他还眷恋着这片土地。父亲时常看着赶牛鞭和牛套叹息。一个行业的消失,或许是时代的进步,或许是一个时代的开始,也或许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他从没想到,这个时代会结束在自己这个爱耕地人的手里。

注释:①入社:滕州人称加入人民公社。  ②撇绳:牛耕时系在牛角挽在牛耳上的绳子,用于指挥耕牛拉犁。  ③瘤缝:滕州方言,指伤痕;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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