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心容,藏族,甘肃舟曲人,开始对生活有些体会。 母亲的故乡,要往大山深处走。 母亲的故乡有裸露着的岩石,和流水淙淙的沟壑,母亲的故乡,有很多善良美丽的女人。 我与母亲的故乡失去联络已经很多年,因缘际会中再次相见,却一眼就望见童年的自己,站在摇晃的吊桥边,仰望高山,山路崎岖,却有山花烂漫。 在山脚下,在窄窄的道路边,在崭新的屋脊下,母亲故乡的女人手脚不停,面色和顺,她们用单纯不世故的眼睛望着来自异乡的陌生人,她们并不晓得,那个给我生命的女人,在这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母亲故乡的女人,耳垂都沉甸甸的,裤脚都是宽的,腰肢都是纤细的。母亲的故乡,也是外祖母的故乡,是我生命一半的起源,我在车窗里看到背着背篓的老妇人,突然就红了眼眶,我想起了我的外祖母,在她终此一生的故土上。 悼念都没有一个固定的形象,时间久远,记忆模糊,并没有太多外祖母如何宠爱我的印象,也许她真的并未给我如同她亲孙那样无微不至的爱,但我依旧固执己见地认为,她是爱我的。 母亲不怎么提起外祖母,就算说到,也如同她还活着那样轻描淡写,母亲做了母亲,却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不仔细想,我甚至忘了,她曾经也是个孩子,她的母亲也曾倚着门框注目她离去的背影,她的母亲也为她的未来深深忧虑,在家庭纷争中,她的母亲,也会因为心疼她而止不住落泪,如同母亲在无法帮助我而埋怨自己无能那样,她的母亲,也为她心焦,为她懊恼。 如果外祖母还在,我一定会对她好。 往大山深处,秋景如画。 这世上描述母爱、歌颂母亲的文字太多了,可我总是觉得,有一种母亲,她的爱是沉默,是疏离,是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苍茫人生,在光影交汇的刹那,才显出真实存在的形状。 外祖母是极美丽的藏族女人,一生高傲,却也只能任病魔摆布,在死神降临后,村庄的那条背水路上,再也没了她的身影,她沉默地死去,犹如火塘中熊熊燃烧的烈火,像她坚强,如她冷淡,依旧拥有温热的胸脯,在生命的尽头,跪在床边的儿女,母亲,也许才是她最牵挂。 长在山里的藏族女人,迷信土地,母亲没有土地,只有一份拿薪水的工作,外祖母没法放心,男人对心如死灰、历尽沧桑的外祖母来说,充满不确定性,唯有泥土,森林,清泉才是活过的痕迹。我永远记得母亲失去母亲的样子,天塌下来,又被孱弱、年轻的肩膀撑起,女人总是往前看,将所有不可承受的悲伤甩在身子后面。 故乡的深秋,幅幅都是童年挂历上的画,目之所及,一片艳丽明快,是啊,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城镇小孩,也是母亲的女儿,我是外祖母来不及的牵挂,是风拂过山岗最好的结果。 我的车子驶过年幼的母亲走过的山路,驶过外祖母目之所及的力不从心,在不能去爱后,她把爱洒在长大成人的我的心尖,我望着长长的路,恍若做了个绚烂的梦,我默默地流眼泪,为了我的外祖母,也为了我失去母亲的母亲。 在极度浪漫时,总是能与极度现实相遇。 白塔无言。 深涧,像一道被时光割裂的伤口,千回百转,时而温情脉脉,时而汹涌澎湃,母亲的故乡是捉摸不透的水,也是值得依傍的山,是漫山红叶迎风招展,是女人胸前的绣花,耳边的心思,我望着深深的山谷,想这里该藏着多少秘密,多少爱情,多少无奈,有多少破碎的心踏过我脚下的路,有多少躁动不安正在悄悄萌发,在这山水相依的仙境中,我一次次怀念我的外祖母,怀念她温柔的眼眸,逝去的尊严。 这里的女人都好美啊。 我这样与同行的人说,却得不到相同的回应,是谁规定了美的标准,必须妆容精致,面庞白皙?我喜欢这些忙碌的手,背着婴儿仍旧不休不止的勤劳,在路上两个相遇的女人,也要询问彼此干活的进度,她们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将自己封闭在求生的本能,她们丝毫不知道自己竟是画中的美人,不知自己的鲜亮,她们都是我的外祖母,我的外祖母也是这样的美人。 我不大认得路边的植物,像个四体不勤的废物,可我总怀着崇敬的心情,几乎要向三岁的孩童请教,我细心记录,只为在下个轮回里,离我的外祖母更近,我承认,我对外祖母的爱,来自于对母亲的怜惜。 可母亲向来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惜,她倔强又洒脱,执拗又柔软,她是女人中的男人。我是她羽翼下坏脾气的小鸟,在无限包容中,保持着与年岁不称的天真烂漫,原来强悍的女人,不仅哺育儿女长大,她还有本事让你永远做一个小娃娃。 外祖母活着的时候我还很小,她不可能想到我会一次次描述她,外祖母如果还在,应该也不会因为我的描述而心旌荡漾,她站在篱笆边,唤一只小狗,她孤独寂寞一生,却高洁傲气,她水淋淋的大眼睛只为女儿流泪,她与我的母亲不同,她比我的母亲痛苦。 风像猛兽,也像童年的小马驹,在层层梯田中,万里无云的天空下,风无所不在,它带着悲伤与无奈,钻进我敞着的衣领与袖口,我只好抱紧自己,再一次望向外祖母离我而去的路。 3、本刊对所录用的稿件保留删改权,文责自负。来稿请附作者简介、通讯地址、联系电话及个人照片,以正文加附件形式(在其它公众号发表过的勿投本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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