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美文视线◆《箩兜晃过旧时光》

 白云之边 2020-08-06
莱西文学

作者简介:罗贤慧,上世纪80年代生于川中农村,大学文化。当过教师、机关文秘,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挂在睫毛上的月光》,在《散文选刊》《时代文学》《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30余万字。



★-作品欣赏-★
箩兜晃过旧时光

乡下的腊月,总是透着一种特别的安逸和闲适。农家的阶沿上摆一个大大的火盆,风干的柏枝在盆里噼里啪啦地爆得热闹。女人们围坐一圈,嘻嘻哈哈地说着私房话,手底下有意无意地斗着巧——谁家男人的鞋纳得扎实,谁家细娃儿的袄缝得漂亮,大家眼睛都是雪亮的。男人们往自制的竹竿烟斗里填一卷土烟,松枝般粗拉拉的手往袖筒里一揣,找个向阳人家的院坝里靠着,龙门阵一摆就是大半天。地里麦子已经下好种,只等一场大雪浸润和覆盖;红薯刚挖回来,肉嘟嘟胖乎乎的,挤挤挨挨窝在窖里睡大觉;油菜苗伸展着绿色的小巴掌,看一颗颗露珠子颤巍巍地在掌心里跳舞——这日子,就连沟上沟下荡着的炊烟,也透着一种闲庭信步的安适和逸足。

父亲却总是闲不住,便趁这时节打好家里一年需要的篾货。大清早,他就提着篾刀走进屋后的竹林。编制篾器要用的竹子是有讲究的——不能太嫩,嫩竹子打出的东西不结实不耐用;也不能太老,老竹子打出的篾器毛刺多,容易扎伤手;只有隔年生的竹子,硬度和韧性都刚刚好;竹身还要修长笔直、上下均匀,才方便后面划片、抽条、分丝。父亲在竹林里转上几圈,抬眼上上下下打量,看看竹子的高低粗细和长势;再伸手,摸一摸竹身是否光滑;拍拍竹干,听听回响,判断竹子的年龄。选中一竿竹子后,他两腿大大地分开,站定在竹身两侧稍稍靠后的位置,弯下腰,一口气猛地一沉,手起刀落,三两下就把一根胳膊粗的竹子齐根砍倒,然后就势在竹林里剔掉竹枝竹叶,削掉竹梢,留下光滑莹润的竹干,扛回院坝里。接下来就要取竹篾。把竹子剖开,分成拇指宽的竹条。竹条越靠近里面黄色的部分质地越粗糙,容易脆折,这种黄篾只能用来编菜园地里隔离禽畜的围栏,或者做晾晒棉花的竹箦,再不然就干脆晾干当柴火;而越靠近外面绿色的部分,质地就越是紧致细密,韧性也好,才能用来打制各种精细的竹器篾器——奶奶冬天用的烘笼、爷爷夏天要的篾扇、妈妈做菜使的筲箕、甚至我和妹妹闲来玩的竹蜻蜓,还有睡觉铺的凉席、上坡用的背篼、捞鱼用的虾筢鱼篓……这所有的篾器里,箩兜是最常用的一种,每年腊月父亲都要编三五对。好在编制箩兜的工序相对简单,只需把竹条破成里外两层,里面的黄篾不要,单把青篾留下——要是编凉席篾扇之类,就得分成四到五层,除了最里面的一层外,头青、二青、二黄各有功用——选靠近竹根的部分,截下一米五六长短,做经篾;其余的竹片都划成香棍大小的竹丝,再一根根仔细修理光滑,刮掉上面的毛刺,做纬篾;然后压、挑、穿、藏,经交纬错地编织成型;最后把两根三指粗的篾条烧软后弯成“U”形,十字交叉插在初成的箩兜外面用以固定形状,配上挑担用的麻绳,一只箩兜就算完工了。

箩兜编好了,装米装面装粉,装谷子麦子豆子,装包谷红苕甚至萝卜南瓜——总之,一年四季的粮食蔬菜,无论是从家里挑出去还是从地里收回来,都离不开它。家家户户哪怕别的农具没有,箩兜总是能找出几对来的。

那时乡邻们形容一个人发达了,总爱说“哦哟!那才是从糠箩兜跳到米箩兜咯!”——这虽是玩笑话,但我和妹妹,却真是坐米箩兜长大的。我俩相隔只一岁,每次出门,父亲都用一对箩兜挑着,一边一个,晃晃悠悠,安逸得紧。那对箩兜已经使用多年,当初青碧的翠色被岁月腌成厚重质朴的土黄。每一根篾丝都光滑均匀,箩口的篾条甚至已经磨出了温润的包浆。箩兜的挑绳是当时难得一见的尼龙绳——平常用的麻绳质地粗糙,父亲怕把我们抓绳索的时候把手磨破了。每次看到父亲从阶沿房梁上解下那对箩兜,我和妹妹就欢天喜地地扑过去,一人一个,一前一后,飞快地钻进箩兜里坐好。父亲从墙边取下黄杨木扁担,把箩兜绳在扁担上绕两圈,再紧一紧,然后低下头,微微弯身,把扁担往肩上一放,略微鼓一口劲,直起身,我和妹妹就坐着箩兜离开地面,荡荡悠悠出门了。

那时我们最常去的,是对门的坛子坡,因为我家有一大块地在那坡顶上。那是我家最远的一块地了,出门,过沟,上坡,翻过一台土、二台土,到了坡顶还要走一两百米的窄埂子,平日里大人走一趟也差不多要半小时。“谷雨前后,种瓜种豆。”一场雨过,一茬茬农活跟沟上沟下房前院后的槐树花似的,一嘟噜一嘟噜赶着趟儿全冒出来了,喘气儿的工夫都不给你留。时节蹿得像隔壁二婶家的大黑猫,嗖的一声就没了影。大人们晨昏不分,恨不能把自己长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每天出工时,父亲都用箩兜把我和妹妹挑上坡,然后大人们忙农活,我们就满坡疯跑,捉蚂蚱抓蚯蚓逮蛐蛐儿抽狗尾巴草摘刺梨儿,真的是其乐无穷……不过,上坛子坡要从对门院里财神叔家院坝里过,我和妹妹顶讨厌他了,每次见到我们他都要打趣:“丫头,坐箩兜好耍哇?二天你嫁人了也喊新郎官用箩兜来接要得不?”我伸手从路边拔起一根狗尾巴草扔过去:“呸!你才嫁人呢!我们不嫁!”父亲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呵斥我们不许没礼貌,又跟财神叔打着招呼,黄杨扁担一闪一闪,青篾箩兜荡荡悠悠。我和妹妹紧抓着箩兜绳,嘻嘻哈哈地转眼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而我们最巴望着去的,还是外婆家——哪个外婆枕头下箱子底没藏着几颗糖、几枚枣,留给小外孙香嘴巴呢?那时候我们最爱唱的童谣就是:“豌豆尖,角斗角,妈妈带我走外婆。走到黄桷垭,看到外婆家,外婆出来接外孙,外公出来捧花生,舅舅出来端板凳,舅娘抱到亲一亲……”母亲嫁得远,外婆家在好几十里外的海山沟。虽说一年里我们也难得去上几次,但每年腊月底的拜年是必不可少的。那一天,母亲背着给长辈们做的衣服鞋帽和给小辈们准备的糖果糕点,父亲挑着我和妹妹,一家人早早就出了门。天还没亮,沟上沟下都笼在一片浓雾里,院落和竹林全是些灰扑扑的暗影,鸡鸣犬吠入耳,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十步以外看不清人,远远地见一小朵昏黄的光晕移动着,多半也是拿着电筒出门走亲的乡邻。路边的青木树只剩几片叶子顶在枝头上,雾气在叶片上凝结,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和妹妹坐在箩兜里也不老实,总爱伸出手去接草尖上冰凉的露珠子,然后往对方身上甩,偶尔一滴钻进对方的衣领里,让她机凌凌一颤,脖子倏地缩起来,嘴里嘶嘶有声,甩的人便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那时候的我脾气执拗,常常让父亲哭笑不得。也是一个冬天吧,父亲挑着红薯去院前的池塘里淘洗,我也吵着要跟去。去的时候还好,我自己边走边玩就到了。回来的时候,我却耍赖,非闹着要坐箩兜。父亲看看箩兜里刚淘洗过的红薯,担心把我的衣服浸湿。我不管,倒地就哭。父亲让我在原地等着,他把红薯挑回家再来抱我。这可惹了我的牛脾气,等他送了红薯回来,我又撕又扯又抓又踢,嚎啕着把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身,就是不依,非要坐箩兜才肯回家。父亲没办法,只好回家拿了箩兜来。不曾想,我只微微睁开眼睛乜了一眼,又放声嚎啕起来——先前的箩兜里有红薯,可现在是空的!父亲拿我没辙,最后竟真的又回家挑了半担红薯出来,我这才破涕为笑,抽噎着坐进去,跟父亲回了家……

这样的“轶事”在我小时候常有,甚至在外婆家的海山沟也有流传。外婆家盖新房,父亲过去帮忙,照例用一对箩兜带上了我和妹妹。中午饭的时候,父亲挑了一块肉,问我吃不吃。我正玩兴大发,头都不抬就说:“不吃!”父亲不以为意,自己把那块肉吃了。隔了一会儿,我玩得有些累了,忽然想起那块肉来,乐颠颠跑到父亲面前:“爸爸,爸爸!我要吃肉!”父亲随手从菜碗里挑起一块肉喂给我。我把头一扭:“不!我要刚才那块!”“刚才那块我已经吃了啊。”“不!我就要刚才那块!”话没说完,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大哭起来,谁哄都不依。满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哪来这不讲理的小丫头,肉吃进肚子里了还能吐出来的?”从那以后,我在山海沟的名气简直响亮非常,即便时隔多年,那些老乡邻们提起来,也都还记得我是那个“每次来了坐箩兜,吃进去的肉还非让吐出来”的丫头。

时光总是流逝,这一幕却在30年后重现。年前回老家,午饭的时候,四岁的小侄儿拿着我们给他买的新玩具满屋子疯跑,不肯上桌。等他玩累了回来,发现桌上他最爱的脆皮肠已经所剩无几,倒地就哭,声音差点把屋瓦掀翻,怎么哄都不依。我忍不住怪母亲:“都是你们惯的,你看他这脾气,简直混不讲理。”母亲看看侄儿,又望望我,忍不住笑:“这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呢!要说不讲理,谁还能比得过你?你爸吃到肚子里的肉,你还非让吐出来呢!”一桌子的人都笑了。我一时语塞,也忍不住笑,笑着笑着,眼中却朦胧起来……

朦胧中,又看到那只青篾箩兜,看到那些在箩兜里悠悠晃过的岁月。

吃下去的肉,再也吐不出来了;就像那些在箩兜里晃过的时光,再也找不回来。儿时的我,可以因为找不回一块肉,就赖在父亲怀里放声大哭;可如今,我找不回那些旧时光,又该把眼泪倾向何处?




赞赏说明:1、如果觉得作品精彩,请点击底部“赞赏”功能为作者进行赞赏。
2、赞赏的%50作为作者稿酬,另%50作为平台运营及文学活动。自愿参与,量力而行。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