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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作家◆《等车》-吴锡镇

 白云之边 2020-08-06
作者简介

吴锡镇,男,中国民建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散文家协会、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黔东南州诗词学会副会长,《黔东南诗词》编辑。


作品欣赏
★-【等车(短篇小说)】-★
作者:吴锡镇

平常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可我们这山卡卡里林子不大却也什么鸟都有。

千不该万不该烧那把火。那把火把那些隐蔽的鸟们都烧得一个个原形毕露。合该有事,他夏登仁倒八辈子血霉受自己学生们的窝囊气!

人家在过新年,他夏登仁在过难!

山城县山城中学一栋五十年代的破旧木房教师宿舍在无情的烈火中燃烧。长长火舌飞舞,浓烟烈焰翻滚腾空。旁侧砖混结构的新教学楼门窗墙壁被火光映得通亮,一楼及台阶上挤满了教职工和冷得索瑟发抖的小孩。

几个消防战士和十几名教师在东奔西忙。遭灾的家属们有的抱成一团,声嘶力竭地呼嚎;几个男子穿个背心和裤衩慌里慌张地与大火抢东西。单衣单裤或赤脚的孩子们怕得胆颤心惊,死死拽住自己母亲的衣角或手。寒风呼啸,烈焰腾空,啵啵作响,火声、人声喧闹……

望不尽层层叠叠的群山。雾雨空蒙。

山上空气湿漉漉的。

树木阴冷潮湿,路边阔叶树的叶尖凝聚着晶莹透亮的水珠,静静地没有一点态度,被低矮的天压着。那条蜿蜒曲折的鹅卵石花街山路在雾雨空蒙中孤独、凄迷地延伸,如一条褪了色的布带搭在山间,从那两座山中间的手颈坳上缓缓拖下。

崎岖山路上,个头不高衣着简朴的人在急匆匆往上攀登。他就是山城县山城中学英语教师夏登仁。夏老师面容清瘦,颧骨不太高,脸色蜡黄,纹路不深但细密,只有额头上的三横抬头纹稍微深嵌,奇怪的是中间还挤出一竖,杠成个“王”字。那头短发斑驳丛生刻画出他饱经沧桑。那双薄眼皮里射出的眼光似乎能洞穿人心扉和一切世事,现在很是焦虑,心事重重。左手握把半自动淡白色兰花布雨伞,右肩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黄挎包,右手攥紧已经发毛的包带。上身兰的确卡中山装外套肩膀处已经微白;下装是一条裤裆较大的青布裤子;脚上穿的是半旧黄色解放鞋。全身上下只有一个细小的地方醒目:左胸前红底白字校徽:山城中学。

他爬上手颈坳,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回望来路山下,群山把他生活的坪寨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而不是青山遮不住。晨烟被雨雾捂住不肯飘散开去。

一个上海佬考研究生的理想和愿望直接在上山下乡的狂风暴雨中熄灭,狂飙又把他吹到贵州高原腹地。他怎么也想不到,有着远大理想雄心勃勃血气方刚的他会被那一芭蕉扇扇到黔东南大山褶皱底部。他含泪告别都在地质研究院工作的父母和那位伯乐教授郝寒欣,只身来到这穷乡僻壤、封锁闭塞六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沟苗家坪寨。于是他变成了少言寡语的地道农民。后来,他与本寨子一个丑得难嫁的老处女结了婚。再后他幸运得了两个儿子。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空就教儿子们学学拼音或英语。堂堂高等学府的高才生就这样弯弯曲曲地在乡民们的冷眼中撑着生活。一九八O年,他莫名其妙地成了正式教师,一下子调到山城县最好的学校——山城中学。据说是落实政策,或许是国家恢复高考县内奇缺英语教师吧。一九八六年他大儿子夏英杰考取华东理工学院,算是回了上海老家;二儿子夏雄杰于一九八八年参军服役在外。他爱人户口还没变,还是农民,还住在小山沟,还在一锄头一锄头地挖黄泥巴种庄稼。尽管坎坷的命运和不平的生活道路把他颠簸得不堪人样,但他对教育工作非常热爱、执着。他热爱学生,他常想,时代伤害了我,而我不能把那种伤害转嫁在学生身上,所以他工作起来要跟谁玩命似的。他所教的学生口语好,考试成绩突出,曾多次受省、州、县、校表彰。为了给本届高三学生义务补课,年前腊月二十六日才离校回家。春节刚过,学校便发生了火灾。林校长电话打到公社,由公社捎信给他说烧得很惨,要他回学校看看。他这才孤身一人上路,到二十五华里外的敦寨区所在地等车下城。就因此行,才闹出了他意想不到的实实在在的悲剧。

敦寨镇位于山城县南35公里处的一个南北长、东西宽的大坝子的东北端,是该县最为富庶的小镇,也是贵州省十大农村集市之一。这里喀斯特地貌发育,山水互相映衬,风光绮丽,有黔东小桂林之称。这里不仅风光秀丽,水陆交通也非常便利,新修的三级水泥公路穿过镇中。街道两旁新修的砖木结构高楼在低矮陈旧的木屋衬托下显得宏伟高大。高楼底层都设计为商铺,一色的卷闸门钝钝的发亮。电视天线高高低低密扎扎地形成全镇上空一道亮丽景观,煞是好看,点缀着小镇的富饶。一些新贴的春联半截脱落,无力倒拉下垂。

适逢大年初四第一个场天,天气阴雨连绵,寒意袭人,但四里八乡来赶场的人却不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把个镇中心的公路挤得水泄不通。穿着各式各样鞋子的脚满街乱串,吆喝声议价声不断,喧哗不已。

比起繁华的街道,小镇北面去县城方向的那端设有临时候车站却非常的不景气:破席蓬下是缺脚少腿的木凳,地面坑坑洼洼,满地稀泥足有三四寸深。地面那些脚印凌乱不堪,呈现永不规则也不重复的迷一样的图案,看着有些烦。尽管如此,那些板凳及周围空地和公路两旁仍然挤满了人群,等车的、叫卖的,忙忙碌碌鬼串。进城返工作单位的人的网兜、提桶、箩筐等东西东堆西放,糍粑炒米腊肉之类土产品的包裹上沾有许多泥浆星点。乱嚷嚷的人群中时而爆起几声刺耳的听了肉麻的尖叫,还不时夹杂倒扁担翻箩筐或其他声音,显现出与小镇富饶极不协调的粗鲁与杂乱。

夏老师走过火冲走过满寨和笋屯,一身泥水在人群中拼命从敦寨镇南面的场口挤向北面的临时候车点,头上背上冒着热汗气。他挤到车站,看等车的人很多,多皱的那张老脸立马叠加忧虑的神色,那是一张被扭曲了性格的苦脸,难看极了,像哭。

夏老师走进车站,环顾一下四周,然后走到略微干点的地方,从腋下拿下雨伞,肩上卸下黄挎包放在湿凳子上。随手从衣袋内摸出对角手巾擦脸上的汗水。眼前嘈杂的人群他视而不见,脑子渐渐地出现大火吞噬那栋破旧木房宿舍的情形,门窗窜出猩红的火焰,哔哔剥剥烧个不停;盖房子的油毡和上了青苔的杉木皮像飞毯神话般被火浪掀开飞起然后降落,房屋一处一处塌陷;烧着的火柱一根一根倒下投入火海,火海顿时窜出一条条长长的火舌,火星飞舞弥漫起来;朽木皮烂东西时而从楼上沉下一堆,卷起股股浓烟巨浪,浓烟扶摇直上卷成形状各异变化多端的云烟在夜空中狂虐。几块木版构成的书架上密札札的书被火殷殷地烧黄烧焦化为灰烬。大火掩过来,舔他。

夏老师打了个寒颤,伸手摸摸背梁骨,然后用手巾伸入里层擦背上的汗水。

他掏出“蓝雁”香烟抽起,焦急等待,盼有车来。

“嘟——”一声长而沉闷的车鸣。一辆过路班车慢慢碾开人群,威严地压过来在车站出口与公路汇合处停住。人群立即骚动,纷纷涌向车身,有提上包跑的、有提着箩筐扁担跑的、也有提着网兜的。杂五杂六横七竖八,拼命奔向班车。夏老师迅速站起,猛吸了两口烟,然后丢掉烟屁股,右手抢起挎包套在肩上,左手抄起雨伞夹到左腋下,也朝班车奔去。然而等待他的是什么呢?

车尚未停稳,奋勇争先手脚麻利的年轻人迅速奔到车窗下,有的爬上窗口。车一停稳,2号车窗外,立即被围得水泄不通。

当售票员推开窗玻璃准备卖票时,一幅姣好的面容出现:真个是眉目清秀楚楚动人,瓜子脸,一头秀发卷得恰到好处,人见人爱;时髦的眼镜轻盈盈地架在小而直的鼻梁上,活象朵玉色蝴蝶;感性极强的嘴唇淡淡地涂着红,更富于她美丽动人的青春气息。加上高级毛料外套,鲜艳洁净的玉兰色领带,配在淡红花格子衬衣上,显得华贵典雅,既体现出古典美又体现出现代美。挤车的人们谁也没有心思去观赏这个美丽的天使,有的踮起脚跟身子使劲向前倾,拿钱买票的手密密麻麻直朝售票员晃动,生怕够不着她。爬在窗子上的人直接用钱去刮售票员的脸和细巧的鼻子,差点没把那朵玉蝴蝶弄掉。那青年立即遭到几声臭骂。可男青年并不在乎继续刮她的鼻子,直到买得票方才罢休。

车身周围,瓮声瓮气的咒骂、市场上的讨价还价声,喧哗声不断。不知哪些汉子哥们吹出几声尖利的口哨,叫人肉麻。

大家正挤得起劲,突然,一个年轻力壮的高大汉子爬到别人肩头纵身一跃,顺着惯性向售票车窗外直压过去,随之而来的是几声哎哟惨叫和几句粗野的咒骂。大汉进了最里层,由他压开的人缝立即合拢。这一切只在瞬间完成。大汉买得票粗声粗气地骂:狗日的,想和老子挤!

夏老师胆怯地站在挤车人群的最外一道弧线,他努力去挤,却远离拥挤的人群,只怔怔望这激烈场面。他明白,在这种野蛮的行为面前他无能为力,这趟车肯定是没指望了。他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于是摇摇头叹了口气。但他没有气馁,试图作一次努力,想碰运气。于是,捏着钱的右手从衣袋内抽出,微微抖着向售票方向伸去,干巴瘦筋的手远远地伸着,带着一线希望的眼光和几分乞求的神态望那售票员,希望那售票员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这老头子干巴瘦筋的手上,或者说把眼光集中到他的脸上,或许看他这副可怜像而卖车票给他。他幼稚得近乎到傻,还巴望良心的发现同情心的回归!

纷乱了好一阵子,漂亮的售票员宣布不卖票了。买到车票的人们发一声吼,没买到票的人愤愤地骂着流话无可奈何地退下,犹如战场上吃了败仗。买到车票的人们又一窝蜂地又往车门挤,比刚才挤票更凶。

就在售票员摘下眼镜擦汗的当儿,夏老师无意中认出了她就是她的学生赵琼。夏老师喜出望外,他还记得这赵琼一九八七年七月高中毕业,高考无望,凭老妈关系,进车站随车售票。她离校才两年,而且师生关系不错,上这趟车应该不成问题。于是,夏老师闪过人群走近售票窗口满有把握地把钱递上去轻声说:“赵琼,带我去吧。学校遭火烧了要赶下去看看。”赵琼刚刚擦完脸颊的汗,听到声音往车外看,是夏老师!她瞥了一眼夏老师胸前的校徽,漫不经心地戴上眼镜。然后,脸无表情地说“夏老师不是不带你,太挤了确实没有办法。”说完,没等夏老师说上一句话,便起身拿着票夹去开门检票,让有票的乘客上车。

夏老师的心顿时冷了半截,浑身一颤,很无奈地摇摇头艰难地把手缩回来,然后死鱼似的眼睛失去了平时洞穿学生心扉的那种敏锐的光芒,失去了对学生那种关爱的光泽,毫无表情地鼓鼓地朝车门瞪。看那些人乱七八糟的人挤着上车。捏钱的手不由自主地缩进裤袋抖个不止。

这时,车内有人说,看在老师的面上,又是遭了火灾,你就不能多带一个?

“要让,你就下去!”赵琼盛气凌人的口气说。

“咋,你这臭婊子好厉害,小心遭雷劈”,车尾那头另一个青年说。

“狗日的,脑子有病!”年轻人说话就是冲。

“职业病!他妈的这种人肯定连爹娘都不认。”又一年轻人高声嚷。

“职业病又怎样?是哪些臭嘴巴有本事就站过来,老子不把你搞下车去我不姓赵!”赵琼怒道。

车内发出一阵稀奇古怪的哄笑。

得票的乘客全部上车后,赵琼把住车门,一边用身子挡住往车上挤的人,一边推车门关上。她得意地一个笑容,随即命令似的口吻对司机说:“开车!”车上又发了一声吼。

班车启动,屁股吐吐乳白色粗气疲惫不堪的走了。

车后有年轻人跑几步追着车骂“日你家妈,祝你翻车!”还配上一个奇怪下流的动作,逗得赶场和候车的人们大笑。

车去了,车站恢复了原来的那种并不平静的状态。集镇上的杂声仍然不断涌来。

车走了,夏老师的心乱了。他慢慢退回到原来他放挎包的地方蹲着,雨伞斜放在小凳上,挎包挎在肩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凄迷、孤独一齐涌上心头。脸上的皱纹痉挛般抽搐,痛苦非常。

也许,夏老师冷了饿了;也许他想要在众人面前掩饰他那卑微或者尴尬的形象,或许……所以他着意从衣袋内摸出皱巴巴另外两毛钱,去买了两个带热气的馒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完馒头又拼命地抽烟。嘴里吐出的烟雾在他多皱蜡质的脸庞绕来绕去不肯散开。手上那块上海牌手表嘀嘀哒哒走着,时针指向下午四时三十五分。随着钟声,夏老师的脸在不住地抽扭。等车对他说,每一秒都像膨胀了好几十倍似的,时钟的每个滴答声都在挑他每一根神经,既痛又痒难受得着不住。

又一辆也是当天最后一辆过路班车来了又去了,只挤上十来个人。他没去,挤不赢。一些回城工作的人托关系坐货车或单位的车走了许多。年场散得早,赶场的人陆续散去,小摊主们忙于收拾摊摊,等车的人也渐渐散去。不知何时,车站的破席蓬下就只剩一根接一根抽烟的夏老师孤零零地蹲着。

夏老师抬起头审视这空旷的车站,望望那瘦骨零丁东倒西歪撑着那破席蓬的几根小木棍,又望望那些杂乱不堪的小烂泥窝,他的心掠过一阵悲凉。他怕敢想到自己的命运与那些毫不相干的事物有什么内在联系。

此时,夏老师似乎明白坐车回学校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可他还要等。要是换上别人,或为着不太要紧的事,随便找个旅店住下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至少后面更令他更意想不到的更令人伤心的事是不会发生。可他,在逆境中偏偏磨练出一分忍受九分固执的复杂的性格。也许天意!合该要有那么一回。

夏老师也不知道去哪。敦寨镇距山城中学70多里华路,走路去学校肯定不成,回家吧也不行,敦寨离他家也有25里路,又是山路,又是阴雨天气,天色又已傍晚。住旅店更不可能,大过年的敦寨区唯一的国营旅店不营业。他进退两难,但却还想碰碰运气。此刻,恍惚听到有车子的马达声。他定了定神,确实有汽车的声音,且声音越来越大。夏老师忙掉头向公路探望。真的,一辆黑色轿车急速驶来。他机械地操起雨伞挽上挎包奔向公路,那车早已呼啸而去。他只好怔怔地看一眼车屁股:他不知道是县委的桑塔纳。

十来分钟,一连过去了好几部小车,县经委、县民委、县税务局、公安局、外贸站、县交通局等等,都是接领导和职工回单位的。夏老师试图碰运气,却一次也没成功。在教室的时候学生或者个别的家长可能认识他夏老师,社会上没人认识他。

夏老师看着这么多单位的车都扬长而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从未有过的人前自矮的卑微感油然而生。是呀,堂堂的英语高级教师,州、县很有名气的英语教学权威竟然落到这般难堪的地步。老师,毕竟只是老师。换句话说,若不是那颠倒年代,他岂止是这样的破车呢!可这毕竟是严酷的现实啊。

此刻,夏老师脑子一片空白。他又饿又冷,走回原地休息,雨伞、挎包放在稀泥斑斑的脏凳子上,两手捂住脑袋干呕,一阵比一阵剧烈,吐又吐不出,不吐呢又在呕,非常难过。脸色变得病黄越发难看。他低着头捶了捶胸口,然后抬起头,看看昏暗的天空,看看无人的大街上,显得不知所措和局促不安。他吃力地站起在烂泥地上来回走动。抬手看表,时间已到下午五点五十七分。冬季雨天的夜来得早。他想,下县城已没车了,附近又没有亲友什么的,旅店呢不开门营业。他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他那颗跳动的心仿佛被一轮巨大的车轮碾过,破碎,鲜血四溅。

此时的镇容接近黄昏,空旷冷寂。不时传来一串串鞭炮声。这小小的车站,破席蓬沓拉着,疲倦地搭在简单的木棍上。那些重重叠叠的小小烂泥窝又一次映入他的眼帘。街灯亮了,泥地里大大小小的烂泥窝反射出许多交叉的五颜六色的光,构成一幅难以捉摸的图案。凑巧,毛毛细雨也慢慢流下来了。

正在不知所措,忽又听车响,他脑子一闪:拦车!他操起雨伞、挎包急速奔过去立在马路中间并把手伸着。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急速而来见有人在路中央“嘎”的停住。司机摇下车门玻璃伸出头正想臭骂,仔细一看是他的老师夏登仁。

“夏老师,怎么了?”司机诧异,“我是文冠标。”

夏老师一听“文冠标”这三个字,高兴的就来了劲。文冠标,是他的得意学生。高中三年师生关系一直很好。他喜出望外,心想这下有希望了。

“学校来电话要下去看看火灾。”夏老师激动得说话有点发抖,“前面的车都挤不了,正好遇上你,带我下去吧。”

文冠标没说话,从车窗递过一只带嘴高级香烟,一边伸手用打火机给夏老师点烟。然后看了看夏老师满是稀泥和湿了半截的裤管,表情有点犯难。

“……”车内哪位官员不知哼哼什么。

引擎响了。小车拐弯呼啸而去。甩给夏老师的是一句流利的英语:Sorry(抱歉)。

夏老师差点没被小车挂倒。他闪在一旁,半天出声不得,死鱼似的眼睛迟钝钝地不知看哪好。幕色苍茫,夏老师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他觉得心堵得慌有些痛,用右手按住揉了揉。他做梦都想到,自己倾情培养的学生会变得这么势利和无情。他闷着没有出声,只是恨自己,也恨这类那类人渣。

文冠标给他的香烟被他干瘦的指头揉碎,一丝丝掉到烂泥路上。一缕淡淡的烟味在黑夜中慢慢散尽。

突然,他发疯似的举起双手近似于哭的声音喊道:“天哪,这些混帐东西!”颤抖沙哑的呼喊声听了叫人有点心寒,但传得并不远没人听见。

一种无情就这样把他孤零零地甩在公路中间。夜霭和着细雨慢慢流下,浓浓的悄无声息地。

夏老师的脑子此刻回闪:在陋室木椅子上拆一封落款是青海某部部队的信。他小心拆信抽出信笺,一张照片映入眼帘:这是他非常熟悉的面孔,一位魁梧英俊的小伙子,身着戎装,一手拉车门一手挥舞着军帽对着夏老师微笑,背景是青藏高原辽阔的蓝天草地。相片右上角有“高原留影,夏老师纪念”的手写体字样。夏老师拿来相集,小心地夹好。接着看信:

“尊敬的夏老师,您好。”

“我来此信是向您道歉。您为了我能考入上海外国语学院您倾注了不少心血,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放弃高考而当兵。我喜欢军营,也许是天意吧。我想凭我的机智勇敢,在部队会得到很好的锻炼的。到了部队才发现我很幼稚,对部队生活缺乏了解。入伍后,我什么都没有如愿,只是学了一门技术——开车。也好,反正是祖国的需要吧。现在我的技术还挺不错的。唉,就是整天给百姓运粮食和工业品。夏老师,高原缺氧我开始不太适应。尤其高原上气候恶劣,地理环境条件复杂,公路上经常遇到雪崩、滑坡等灾害。我们运输队的脑袋是吊在裤带上的,谁也不知哪天光荣。我已横下心,要报效祖国。高原生活虽艰苦,但看到藏族同胞生活困难,心里就有个责任。我要做一名合格的运输战士。

“夏老师,任务下达了,明天我们要运一批物资去卡察尔,那段路程很艰巨。谨此向您老问候、致谢。我不会忘记您。但愿我还能够回来看您。

“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您的学生:文冠标 鞠躬!

“于青海某部”

读完信,夏老师脑子全是高原上军车穿梭不停的忙碌场面。他皱巴巴的脸表现出一脸的幸福。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颗泪珠顺着纹沟滚下,掉到信纸上。又一滴泪珠滚落,模糊他的视线:眼前一片蓝天白云。

想到这些,他越发生气,胸中像有一大团死结解不开一块大岩石堵得慌,又好像有一道大坝堵住波浪滔滔的洪水。他只觉得一阵头晕,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身子支持不住,重重跌倒在地。雨伞、黄挎包落在一边。

毛毛雨纷纷下个不停,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小镇上昏暗的路灯和一些人家大门窗子关不住的微弱的灯光。

……

昏暗中,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马车铃声,由远及近,继而又是一声粗犷的吆喝声。一架马车从县城方向而来。隐隐约约的灯光中,赶车人长得虎头虎脑,天生一对泡泡眼,泡泡眼上挂有两撮浓密的眉毛,大鼻头,肥厚嘴唇,宽脸庞,满是肉砣。他身材高大,腰圆膀扎,雄健中带有几分憨厚,憨厚里透出几分气质。一看便知是劳动好手,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

他一步一步牵着马有节奏的走。“得”“得”“得”走着的马突然停住,泡泡眼小伙子也发现路中间躺有人。他心里一怔,忙带过马驭住,俯下身,用手摸摸躺着的人的手,很是冰凉,又试了试那人的鼻子,还有气,他立即抱起扶上马车。人抱上马车,弄得小伙子满身是泥。他把人摆放妥帖小伙子仔细观察,才发现是夏老师。他轻轻叫唤:“夏老师!夏老师!”一边叫,一边拭去夏老师脸上头上的烂泥。

“夏老师你醒醒,怎么回事弄成这样?”

夏老师喘口大气,缓慢苏醒过来,闭着眼用手指了指胸部低声说:“闷得很!”青年就用手轻轻按摩夏老师的胸部。夏老师镇静一会,费神争开眼睛望揉胸脯的青年。望了好一阵,觉得面熟,但视线模糊。却想不起这位好心人是谁。

“你……你是……哎哟,轻点。”

“我是刘志刚,你的学生。”青年一边回答,一边继续轻轻按摩。“怎么回事夏下老师?”

“唉,气死我,再帮揉揉,等车……要不是你……哎,行了。轻松多了,谢谢你志刚。”

“没关系。”志刚去捡雨伞、挎包,放上马车。

“夏老师,天这么晚,又冷,先到我家换换衣裤吃了饭再说吧。要不生起病来不好。”

说完蹭上马车,策马前行“驾!”

“好吧,不过我这身脏得不成体统,还弄你一身。真是……唉!”夏老师躺在马车麻袋上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回。

刘志刚扬起长鞭“啪”,一声脆响留在空旷的小车站。马蹄得得,朝南而去。

马儿健步行走,房屋、电杆、街道、田野……在黑夜里抖动着向后退去。一串马蹄声……

人去站空。镇上街灯黄黄地无力地睁着眼,柔和的灯光,从街两旁的窗户映出来,电视声还有那猜拳行令声也偶尔传出。雨已经停住,但寒气越发的逼人。

    刘志刚家在距敦寨镇五华里路的小村寨叫果园,不一会就到了。家就在马路边,二层三间木屋隔着公路边的排水沟,跨过水沟还有一个小小的沙坪。堂屋电灯很亮,正中神龛上有玻璃镶嵌红底黑字的“天地君亲师位”牌位及“一念不忘天地德,寸心当报祖宗恩”“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长明万载灯”“香结平安两字;灯开富贵双花”神龛对,神龛下有“中宫镇位本家镇宅 长生土地  瑞庆夫人 之主位。堂屋中央火盆旺旺地烧着一笼炭火,生铁铸的三角撑架上一锅菜正冒热气,香气扑鼻,火盆架四周摆放花生米腌鱼腊肉米花麻叶等几碟下酒小菜,气氛热烈。夏老师已换上志刚的衣裤洗好脸坐在神龛左首,衣裤过大显出夏老师身单力薄。刘母为夏老师烧好一碗姜汤,端来劝夏老师喝。夏老师接过碗,分三次喝下。刘母接回碗说:“老师,现在晓得家在这,以后过路要进屋哩。今晚你实在要去我就让志刚送你去。最好明天走,晚上又冷又黑不方便。”说完转身进屋。一碗姜汤下肚,及刘家的盛情把他身上的寒气驱走,夏老师身体暖和多了,心里更是热乎乎的,看起精神已经好多了。

刘父体魄健壮,坐在夏老师的右边,邀夏老师喝酒。“夏老师,这是自家酿的米酒,没有你们城里人喝的酒劲头大,但这酒养人。来,喝,暖暖身子!”

刘志刚卸下马车上的东西,回到堂屋喝了一大碗酒,迅速扒上两大碗饭,说“夏老师你慢吃,我去给马加料,得准备一下”,之后自顾去忙,准备连夜送夏老师进城。

夏老师端起酒碗对刘父道声谢,喝了口酒说:“这酒温和没辣喉咙,好喝!”之后,面带愧色说:“刘老弟,我真对不起志刚,更对不起你当弟的。当初我真不应该让学校开除他”。

刘父给夏老师斟酒,放下酒壶拿起酒碗说:“喝吧,过去的事还提它做甚。其实呢,他不上劲读书,哪能怪你们老师。志刚不是读书那块料,他不读书我省事多了。来,吃菜!”

……

要赶路夜饭很快结束。这是普通农家的一顿还有年味的晚饭,夏老师是极为熟悉的;又是一餐极为特殊的晚饭,夏老师很感动。夏老师放下碗筷,和刘父握握手,道了谢,然后和志刚跨出门槛。马车早已停在门外等候,夏老师的雨伞、黄挎包已被志刚揩去泥浆放到马车上。

刘母拿来两件大衣,要志刚带上说晚上冷,拿去搭在身上。又对夏老师说:“夏老师,你的衣服裤子我洗好就让志刚给你带下去,他经常下城帮人拉东西,你们慢慢走。夏老师,你要保重身体哩。”然后对志刚说:“夏老师年纪大了,你要好好照顾。不要走的太快。”

志刚瓮声瓮气说了声“晓得”。

“操劳你们了,谢谢妹子、老弟!”夹着上海口音的本地话,夏老师在马车上抱拳致谢。

……

夏老师似乎可以回学校了,但这一去,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夜晚的公路,马车拖着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不一会穿过小镇,小镇依旧,几盏黄色灯无力地照着空空无人的街道,几束灯光斜斜地射在泥泞的街面上。偶尔有嘈杂的几声电视声音传来。那个破车站空无一人,黑洞洞的有些可怕。街灯、黑影憧憧的房屋及那可怕的车站渐渐退缩。

到了学校,夏老师面临的是怎样一个景象呢,夏登仁不敢想象,他脑子满是浆糊。

过了小镇,这条公路弯弯拐拐扑朔迷离向东北方向延伸,溶在夜幕里。夜空没有一丁点星光,夜像一张硕大的网笼罩着一切。尽管夏老师无数次往返于这条路,但这次却觉得这条路的世界变得奥妙莫测玄而难解。夏老师望着眼前策马前行的小伙子,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那件事又浮现眼前:

高二(1)班教室,刘志刚为打碎窗玻璃的事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与夏老师争辩。夏老师说一定要他赔玻璃的钱以教育这个顽固不化的学生。刘志刚则一边使劲撕扯英语课本,一边粗声粗气地说:“我不想读这破书,我拉马车的钱都比你的多!”当场引起全班哄堂大笑。

夏老师难堪极了。

“不象话,这样对待老师?”女生赵琼首先站起来指着刘志刚说。

“真是的,太没礼貌了!”文冠标愤愤不平。其他同学也附和开始指责刘志刚。

夏老师气急败坏,指着刘志刚发怒:“给你说那么多,你都不听,真是不可教!你给我滚蛋,越远越好!”他从未对学生发过火,这次,刘志刚把他气的。他当场拉起刘志刚到校长办公室去要学校处分他。

第二天,学校专栏出现了一纸处分:刘志刚因砸坏教室窗玻璃和认识错误的态度恶劣,被处以严重警告处分,赔款5元。也就在当天,性格倔强的刘志刚身背背包走出校门,他不赔钱也不读书了。

……

快到县城了,夏老师看看表,指针显示六点十五分。天还未亮。进县城的大桥两排残存无几的水银灯睁着疲惫不堪的眼发着惨淡的光,守侯那空荡荡的清冷的桥面。灯光昏暗,流水在桥下哗哗流淌,唱着永远属于它自己的永不变调也永不重复的歌。桥那头城里灯光灿烂五彩缤纷。好一座美丽动人的小山城,好一幅自然与人文结合的山水画。夏老师坐在马车上,没有一丝睡意,也没一点心思观赏这夜阑美景。马车碾上大桥,马蹄有节奏地在格外冷寂的桥面疲惫地拖沓,一步一步敲着。寒气袭人,刘志刚困倦入睡,身子随马蹄声有节律地颤动。夏老师裹紧衣服,望大桥那头县城,又看看身旁疲倦的小伙子,想到自己血气方刚的学生时代,想想等车时的滋味,纷繁复杂的往事像电影一幕幕在脑际闪现,多少辛酸事涌上心头。夏老师似乎已真正醒悟了许多明白了许多:在这个最尊崇孔夫子牌位的文明古国中,他可以把闪闪烁烁的灵光变成太阳,在斗室中构想着属于学生未来的星座。但这次短短的几个钟头的等车经历,就把他从很高的一个平台抖落到地面,甚至是泥坑里。不由得不去思考:是教育体制出了问题呢还是我们老师自己在教育中出了问题?是不是老师们只注重分数所导致的多米若效应。苦果,自己种下的!他想,尽管自己要更新一下理念,改变教学上的一些做法,但他完全清楚,他一个人的认识和微薄的力量是不可能使整个教学过程在建造学生道德方面有什么大的作为的。然而,作为教师的一份子,确实也应该审视一下自己的教学理念。可他不敢往深处想。此刻,谁也看不见他那蜡质多皱的脸庞挂下的两行反光的泪水,静静地顺他脸上纹沟弯弯曲曲淌下,淌下。

桥那头再向东北方向拐八百多米就是山城中学。学校究竟被烧到了什么程度,夏老师尽量往好处想,怕敢想到坏处。

冷气包裹的弱弱的黄色灯光下的桥面,空冷寂寞,只有马、车和人在慢慢移动。桥下永不重复也永不单调的水声隐约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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