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钟佑泉:逃离山城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22-03-16

┃Personal History

逃离山城

钟佑泉/文

图片


  把我从梦中唤醒的是那从天窗中透入的阳光。乍一醒来,还不知身在何处。睁开眼,看见满地破书,一片狼籍,头顶是一级一级的水泥楼梯,方才回过神来,我原来在K教授家的贮藏间睡着了。昨天八一五反到底两派的枪战那么激烈,我所在的反到底派重医兵团终于顶不住建设厂、无机校八一五派的进攻,从山下学校撤退到山上老师宿舍。记得那已是晚间,初时还听到头头们激烈争吵的声音:走还是留?打还是降?我只觉得满心茫然,不知何时倦意袭来,居然睡了过去。一觉醒来,那么多人哪儿去了?
  匆匆起身,四周一丝声音都没有。不知何时水电也停了,检视随身背的黄色挎包里还有十来块钱,两张五块的藏在包的夹层,余下几张角票还有几个硬币放在眼镜盒里,塞在挎包外层小袋里。另外一个军用水壶,还有点水,一并背在身上。
  收拾停当,出得门来,已是上午九、十点钟。白花花的阳光晃得一时看不清楚四周,校园一片死寂。只是周围几幢宿舍楼红色砖墙上弹痕累累,没有一扇窗户玻璃完整,黑黑的窗口好像随时可能伸出枪口。屏住气息朝教师宿舍潘家坪后门走去。出得后门,右拐上了通向大坪的大路。平素车水马龙的潘杨路安静得可怕,没有一辆汽车,一眼望去只有稀稀疏疏三两个行人。大家都目不斜视,匆匆无声地走。我学他们,双手在胸前紧抓挎包带子一直傍着公路的右侧走,尽管阳光已有几分火辣,也不敢到路对面荫凉处。那是河运校八一五派的地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钻出几个带枪的崽儿出来,拿枪比划着盘问一番。更坏的是抓你进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事实证明了我的这番顾虑是正确的。将要接近大坪时,街对面传来说话声:对面走的那个女崽儿肯定是反到底的。喊过来问一下!我一下子背脊发麻,双腿发软,觉得迈不开步了。但又不敢转过头去看个究竟,更不敢跑,只有假装没听见,硬撑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运气的是,不晓得对方是说起耍的还是天太热懒得从荫凉坝出来,居然再无下文,放我渐渐走远。
  过了大坪,转去两路口的两杨路,偶尔可见车辆,行人仍是寥寥。日头渐渐升高,阳光从近乎灰色的天空射出来,将路上的尘土、路旁的电线杆、还有两边山坡上的夹竹桃都铺陈出一片灰白色。路上的柏油晒得有点化了,软软的有点粘脚上穿的塑料凉鞋。渐次走到重庆警备司令部门前,见门前守卫二人,正装持枪站立,目不斜视。悬起的一颗心方放下一半,也着实走不动了,便停下来打开水壶喝了口水。一口水尚未咽下去,只听得突然头顶"啪"的一声,带着呼啸声清脆响过,便见前面正在路中间行走的一个人慢慢倒下,身下一团深色的液体洇了开来,距我最多不过二十米!我转眼看了看警司大门,两个卫兵纹风不动,仿佛没有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没人知道这一枪是从警司对面鹅岭山上什么地方射出来的,为什么只放了这一枪。没人呼叫,没人停下,连呼吸声和脚步声都听不到,一片死寂。我不敢再作停留,勉力迈开脚步往前走。经过那人身旁,仿佛可见到穿解放鞋的双脚蹬踢了几下,紫红的血已经从身下流成小溪,顺街流下,边缘瞬间就被高温烤成黑色,中心紫红,仍缓慢流淌。似乎闻得到一股炙烤动物的腥气。我不敢停下脚步,不敢多看一眼,只拼力挣扎着向两路口菜园坝方向走去。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菜园坝火车站已是人山人海。浓烈的汗气混合着高亢的重庆口音四散蒸腾,发往各地的车次已完全乱套。挣扎着拖着发软的双腿,找到发售往成都方向去车票的窗口,排了不知多长时间,凭着学生证,才领到一张去往成都方向的车票。但是什么时候验票上车,什么时候出发完全不知道,只是让去四号站台外等候。这时已是下午,太阳穿透雾霾,它的热力毫不留情地穿过火车站简易铁皮房顶,没有一丝风,车站里就像个大烤炉。通往四号站台的铁门紧锁着,当值的解放军持枪守在门内。候车的已有数百人,多是青年学生,一个紧挨一个,彼此的体温热气汗臭汇聚起来,腾腾向上,又被烤得灼烫的铁皮房顶逼了回来,让人无法呼吸。但是谁也没有退出的意思,倒是身后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每个人都站立着,竭力伸长颈项,看那月台方向有没有移动的消息。人与人之间没有空隙,稍微转动一下身躯便可接触到汗油油的皮肉。水壸里的水早已喝完,汗水似乎也流尽了,在头发上结了粗糙的盐粒,头昏昏沉沉的。恍惚觉得身后腰臀背部有物体软中带硬的摩擦,往返几次,不像是无意接触的肢体。转过头去,一张瘦瘦的脸作若无其事状转向一边。待得片刻消停后动作又起,而且一股热热的湿湿的东西粘了上来。不知咋个应对,无奈,只得把一直抱在身前的挎包移到身后,总望隔开一二也好。
  天色渐暗,两路口那边又有零星枪声,此起彼伏,呼啸着从菜园坝上空划过。人群絾默,但更紧张,只是紧紧地盯着前方站台铁门。直到天已黑尽,站台上的大钟指向8点时,前方一阵骚动,铁门终于打开。我把挎包拉到身前,提了水壶,随了人群往前奔去。
  及至进得车厢,赶紧找了个靠窗坐位。车厢内灯光明亮,才看清全身衣服被汗浸透,沾了不少煤灰。再一摸后腰,竟摸到一手湿漉漉浆糊样的东西!转而翻看挎包,装钱的眼镜盒竟不翼而飞!唯只有庆幸排位还算靠前,好歹上了车,还有个座位。也顾不得更多,去了车厢连接处的洗手处,拧开龙头还有水流出。匆匆洗了脸,把身上的浆糊打整了一下。看上车的人渐多,不敢耽搁,把水壶接满,赶紧回到座位上。
  刚一坐下来就见月台上呼拉拉人群狼奔豚突,好多人涌进车来。原来两路口与江北南岸之间枪声又渐密集,在车站等了一天的人们见久久没车发出,又不敢离开车站。只好看那个站台开放就朝哪个方向跑,只管挤上车,不管车往哪个方向开。转眼间车厢内全部挤满,后面还有人不断涌进。不要说过道,就是行李架上,座位下面也挤了人。更有身手敏捷的竟然翻上了车顶,还呼朋唤友,说是车顶上凉快得多。
  然后又是等待。仍旧闷热无比。我也顾不了许多,将书包垫在几上枕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车辆突然启动的匡咣声将我从梦中惊醒。一看车厢墙上的挂钟,已是晚上将近十二点了。随着火车慢慢地加速,有风从窗口吹入,多少驱散了几分闷溽,人们长出了口气。
  火车速度极慢,车轮辗过铁轨的哐珰声总是那么不紧不慢。随着每一次声响,车厢微微间两侧摇晃。热风从勉强只能拉开一半的窗口吹进来,没有带来丝毫凉意,颜面汗水被吹干了,背心却仍被汗洇湿。煤灰随着风钻了进来,混着汗水粘在皮肤上,吸入的空气也带了浓重的煤烟味。但是人们还是尽量靠近窗户,尽量把窗口开得更大。突然,窗外黑夜里响起枪声!一声,两声……,带着呼哨,划过夜空。人群一阵骚动,火车似乎想冲过火线,没有减速,仍旧向前。片刻之间枪声变得密集,已经数不清点数,人们本能地离开窗口,我缩紧全身,力图想躲进座椅下面。突然火车猛地向前冲了一下子以后停了下来,顿时车厢内人仰马翻,电灯也熄灭了。一片黑暗之中,听得见车厢外面有人从车顶摔下来,呼救声呻吟声乱成一片。然后便是一双穿凉鞋的脚从窗子伸了进来:“躲一下!躲一下!”跟着话音顺进来的是穿短裤汗衫的身体,最后是黑黜的脑袋。也看不清楚人的模样,听声音却还年青,重庆口音。“铜元局!长江那边兵工厂的跟这边的两派打起来了!”他边说边钻了进来,顺势骑坐在小桌上。车里的人才回过神来,有的赶忙去关窗子玻璃,有的朝座椅下面躲,唯恐被飞子流弹打中。黑暗中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出声,只听见枪声时疏时密。也不知过了多久,枪声渐渐平息。热得受不了的人们纷纷冒险打开窗户,才听得外面有人声,说是火车水箱被击穿了,正在修理。心里一下放松下来更觉热得心慌。昏昏沉沉又睡了不知多久,才听到火车呻吟般叫了两声,缓缓地哐哐当当地向前驶去。
  天亮了好久,车才至内江,就停在站里再也不动了。我随着人流走出站台,只觉得头脑一片糊涂,四肢发软,晃晃悠悠好像踩在棉花上。一下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来,发现睡在内江火车站前广场的万年青树下。广场大钟已指向下午四点。随身小包还在,水壶已不知哪里去了。
  这是一九六七年八月八日。
  当时就读于重庆医学院的我,逃离山城。

2015年10月写于成都

  本文由钟佑泉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