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于《书法导报》,薛元明,1973年出生。金石印坊艺术顾问,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书法篆刻家,书印理论家,从事书印以及相关的历史文化研究。出版《庄蕴宽传》《中国书法制度论纲》《齐白石经典篆刻技法解析》《金坛书画简史》《经典碑帖技法解析》《邓石如篆书技法解析》《北魏墓志放大本系列》等,参编中国书协“翰墨薪传”《篆书与篆刻》教材。 千山我独行(一)——莫友芝篆刻 文/薛元明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书印研究的逐步深入,我越来越感觉到:书法篆刻通常是以“点、线、面”的方式而存在,“线”是时间,纵向上的书法篆刻史;“面”是空间,某个地域书法篆刻的横向发展。当然,时间和空间是交错的,言下之意,就某个地域来说,不同朝代的积淀持续累加,会同时发挥着从古至今的影响,不断地交融生发,最终会以“点”的形式而存在,即代表性的书家印人,可以作为个案研究。没有“点”的存在,时空作用的最终结果就不会呈现。个体人物存在的意义有二:一是呈现时空作用的结果;二是彼此之间所进行的传承,使得时空的影响可以保持和持续下去。所以说,如果某个地域是一片空白,就是没有代表人物。“点、线、面”缺一不可。 中国书法篆刻史的“方位性”非常明显。这确实是非常奇特之事,但又不是奇特的,因为中国文化本身是多元共生、多头并进的。就很多著名碑刻来说,东北有《好太王》,东南有《瘗鹤铭》、《天发神谶碑》,西南有《爨龙颜》《爨宝子》“二爨”,西北比较多,有《石鼓文》《石门颂》《石门铭》《西狭颂》等。由此可以看出,西北曾经是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 西南地区是少数民族集中居住地,深受汉文化影响,长期潜移默化的结果,就是大儒的出现。这位代表人物就是莫友芝。不要忘了,在莫友芝之前,王阳明曾经在龙场悟道。文化的积淀和延伸是互为作用的。莫友芝受宋代理学的影响巨大,在宣讲和传播宋学方面很用功。就个人品德修养而言,坚持“百行法程朱”的准则,重视个人身心的修炼,讲求“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 如前所述,西南地区最有名的碑刻莫过于“二爨”,那么,最有名的书法人物就是莫友芝。莫友芝是写碑的,平中见奇,奇而不怪,可以看出与“二爨”存在一脉相承的关系。莫友芝在西南贵州的存在,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文化现象,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几乎是横空出世,能够成为清代书坛尤其是篆书领域的代表人物,非常不容易。莫友芝的书法很有名,但篆刻一直不为人所关注。叶铭和马国权等所撰印人传系列,皆未曾收录。这是莫友芝的“不幸”,更是他们的“不幸”。从小处说,慧眼识珠、明眼断宝,会给发掘者带来声名和快乐;往大处说,只有不断吐故纳新,篆刻史才能不会固化。 △莫友芝 新近见到《郘亭印存》全谱,将这当中的三十方印章细细看过,加以分类,可以大致看出莫友芝的篆刻理念、技法和趣味所在。 莫友芝一生的印章肯定不止这些,但最终流落何方,不得而知,只能等待机缘。就目前的这三十方来说,数量虽不是很多,但足以证明莫友芝篆刻的水平和价值所在。 言及至此,立马让我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徐生翁。徐生翁一生只呆在绍兴,足不出户。印章风格奇崛,只刻自用印,罕有为他人作印之举。窃以为,但凡自感个人书画风格强烈,钤盖他人印章而不协调者,就只有自己动手。刻的少不代表刻的不好,有的人刻得再多,精品也就那几方。很多印章刻完之后,效果可能不好也不坏,感觉不痛不痒。这是内容限定的。 有些文字组合起来可能就是没有精彩之处,名家也有庸品。现在很多人刻印,只顾及自己的风格,不考虑他人的书画风格,最终不协调。很多书画家用印不讲究,不管什么风格都拿来用,显然缺少个人品位。书画家如果能够自己动手刻印,这无疑最协调。其实,清代有很多像莫友芝这样自刻个人用印的人,有的数量更少,比如杨沂孙,基本上被忽略了。当时身处一种特殊的氛围中——清代篆隶书家印人集于一身的密度非常高,既然有篆隶书的基础,操刀刻印基本不是问题。莫友芝本身就是一个篆隶书大家。 回到莫友芝印章本身来看,《郘亭印存》所收印章,白文十二方,朱文十八方,有边款的三方,连珠印三方。其中,三十岁时刻自用印“友之信印”,边款记:“友芝信印,庚子四月朔”,是唯一有年款的印章。 本文最后所列印章,则出自其它资料和途径。“敝帚自珍”为私藏。三方“子偲”来自于莫友芝的书法作品。罗列于此,加以对比分析,以便更好地了解莫友芝的印章。尤其是最后的三方“子偲”印章是否为莫友芝所作,没有确切证据。不过,依据常理来推测,就像前文所提到的徐生翁,一般情况下不会给别人刻印,也不会轻易使用别人印章,带有一种强烈的排他性。莫友芝会不会也这样想、这样做?当然,莫友芝和徐生翁还是有很大的不同,莫虽是贵州人,但最终走出大山,大半生的很多活动都在南京等地展开,必然存在很多交际和应酬。但对于一个个性风格极其强烈的人来说,始终都会考虑自身的个性。 △赵叔孺题“郘亭印存” 莫友芝这批印章虽然仅三十方,信息量却非常大,称其篆刻水平不一般,并非故作虚言,只是因为各种原因而不多作,故而不被关注。 第一个特点,以汉印为宗,主要体现在白文方面。如今看汉代白文印章,感觉数量特别多,其实并不奇怪。因为白文就是用来盖封泥的。封泥为朱文。从白文印来看,莫友芝对于汉印的多种形式非常熟稔。 △莫友芝 “莫友芝”以左龙右虎为装饰,颇得四灵印之神髓,置于汉印中当不逊色。三方内容同为“友芝私印”的白文,各见变化。 △友芝私印(1) 第一方尤似汉印,方圆融合。 △友芝私印(2) 第二方用字方,用刀拙,比如“私”字右侧“”大块留红,与“芝”字留红形成对角呼应。 △友芝私印(3) 第三方近汉私印,也有明清流派印当中的风格因素,与吴让之风格接近,秀美婉约,经意和不经意之处的残破,造成并笔,大块留白,形成强烈的疏密对比。 需要说明,通常说“印宗秦汉”,强调以汉印为宗,殊不知,汉印本身也是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的,不能将汉印简单地理解为横平竖直、四平八稳,切忌形成一种固化的印象。并且,汉印当中也有一些并不适合临摹,要有所鉴别和取舍。 三方“郘亭眲叟”各有韵味。 △郘亭眲叟(1) 第一方字形见方,笔画亦见方,整体上近浙派,隶书意味极浓,有很多的小细节,如“郘”字左“吕”部夸张,“邑”字则收缩,显出拙感,“叟”字上半部分中间留红,“亭”字可以看出用刀的起伏。印面只有具备细腻之处,才可以回味。 △郘亭眲叟(2) 第二方方圆兼容,近汉印韵味。不知道莫友芝临过多少汉印,即便临的数量不多,每天的考据著述,访碑、钞碑、校碑,养眼养心,耳濡目染的作用非常明显。此印也有一些值得回味的细节,如印面中的“红点”很多,相互呼应,也起到了点缀的作用,“眲”字右“耳”上方横画的残破,与“亭”字“丁”部下方的残破对角呼应,堪称“有意味的形式”。 △郘亭眲叟(3) 第三方纯用圆转,基本上已是莫氏篆书的风貌,印面猛然看起来有些“花哨”,但细看却具有趣味性。此印似未书而刻,直接奏刀,不假思索,才有如此功效,留红完全是一种不均衡的状态,显得非常率意。 第二个特点,强调“以书入印”。莫友芝是一等一的篆书高手,也学邓石如,但比起其他的学邓篆之人,要高明许多,立足点主要在碑额,将邓的方圆结合变成了以圆转为主。篆书以方笔来说,更易掌握,“圆”则易油滑,吴昌硕篆书亦亦圆转为主,但他的笔画粗壮,提按节奏更多一些。从莫的一生来看,篆书风格还是非常丰富的。所以,他在篆刻创作中有极强的应变能力。 △莫友芝印 白文“莫友芝印”清新流利,与前面所列白文差别甚大,用刀熟练,笔画细致,与吴让之神似,功力可以说不相上下。从中不难感悟到一点,刻印之人,既有汉印功底,又有篆书基础,即使不多刻,但只要操刀上石,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莫友芝印 同内容的朱文印则可以更明显地看出个人篆书风貌,整体上又有一些“方”的意味。不事雕琢,自然质朴。 △友芝私印 “友芝私印”更多呈现圆转的意味。从印面用刀来看,并不太熟练。从全部作品来看,呈现出一种“不稳定”的特点,比起吴昌硕、黄士陵、吴让之、赵之谦等名家还是有些逊色,主要原因还是少作之缘故。所以,我以为在职业和非职业之间,还存在一个“半职业”。这里的“职业”和现在的职业意思不一样,过去的职业就是“专业”,“非职业”就是玩票,余事作印人。莫友芝属于“半职业”,有眼界,精篆书,但刀工稍显欠缺,这使得他个人印风难免存在一些优劣之处。好处是没有那种精熟的习气,有生拙感,坏处是有时用刀不免带来振荡之感。 △莫氏五郎 “莫氏五郎”朱文无论是篆法还是章法乃至刀法,都无懈可击,算得上上乘之作,这也进一步体现出篆书功底对篆刻的影响,“七分篆、三分刻”。这方印要是更苛求一些的话,在于“五”字中的“╳”与其它部分不协调,缺少一些呼应关系,如果采用圆转笔画,印面效果会更完美。 两方“莫氏子偲”印章,一圆一方,一密一疏,一残一整,一粗一细,非常有趣味。相同的内容反复镌刻,可以刻出不同趣味,对印人是一种挑战,乃印人手法变化功夫的见证。技法从来具有两面性,太熟练,太精熟,就变成了套路,技法不到位,不流利,就会影响本来该表现,该到位的地方。职业名家也会有庸品,也会失手,但“半职业”会有不到位之处,却也可以避免精熟的习气。 △莫氏子偲(1) 第一方“莫氏子偲”就非常精彩,残烂和连断之处,堪称神来之笔,不拘陈法、不计工拙。 △莫氏子偲(2) 第二方印面则非常干净,无论是文字还是印边,绝无一丝粘连,四字却可以团成一气,篆法安排稚拙可爱,别有情趣。 金石印坊微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