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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景园到太白酒家

 66届钱大志 2020-08-07

从山景园到太白酒家

本文也是旧文重新编辑改写。
酒香不怕巷子深
1958年初冬,当时我回常熟不过两三个月时间,依然是一口苏州方言,还没有融入常熟,一位苏州籍的同事J君也不会讲常熟方言。星期六放了晚学,天气晴朗,一起从九里步行进城。说得高兴,去山景园用餐——这可是我到了常熟以后第一次进餐馆,可以说是开洋荤了。
后来听说山景园创始于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当年创始人曾随官进京做家厨,学得一手满菜制作技术。回故里后与众大师合伙在书院弄内开设酒楼,楼上能观虞山山景,故取名山景园。其店牌匾额是翁同和得意门生邵松年所题。
当时的山景园在小巷深处,大街上没有醒目的招牌,也没有指示牌,我们从西门大街拐进书院弄,一条碎石铺就的小弄堂,并不起眼。可这里却有“山景园”菜馆和“庐山照相馆”两家生意兴隆的名店,正应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俗语
再转进缩在里壁的菜馆大门,曲曲弯弯进得大厅,这里已是人声鼎沸、食客盈门了。想必楼上大间、雅室也一派繁忙。大厅是西式的,靠北还有小小的舞台。据说解放前不少公子淑女举行西式婚礼都挑山景园大厅,这里当是小城常熟接受新式礼仪的一隅吧。
当时的山景园是常熟最高档的饭店,像今天的五星级酒店。按那时一个月20元的收入,相当于今天两千元水平,自觉寒酸,是不敢进去的。可那时的山景园似乎丰俭自便,来的都是客,没有设最低消费标准。
我俩找了靠边小桌落座,服务员随即到位招呼。我们点的什么菜已经印象不深,无非油鸡、炒时件之类;印象深的是每人要了四两(老秤,如今是二两半)零拷桂花白酒,用山景园特制的青花茶盏端上,酒色清冽,酒香扑鼻——这是我出生以来17年第一次饮酒。小泯一口,只觉口舌生香;咽下喉去,有一丝温柔的暖意。我与J君并不是深交,他更是把我看成毫不懂事的毛头小子,谈话内容不多,无非是学校里的琐事而已。
思绪随着桂花酒的下肚而升腾:
油然而生的是鲁迅先生《在酒楼上》的情境。1925年,鲁迅先生在《在酒楼上》发表后的第二年,在一封信中对友人说:虽然辛亥之后已多年,但民众还在关心着‘皇帝何在,太妃安否’ ,这是鲁迅写此小说的背景。《在酒楼上》S城的“一石居”大概也类似此地,小说细致描绘了冬季江南酒楼景象:我“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了。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
如果我们登楼观景,小酒相辅,也会另有情趣。
看着大厅的陈设,又遥想起当年这里举办西式婚礼的景象。虽然幼小时我参加过一次隆重的婚礼(那时并不像后来的农村,婚宴上大人们总是带着孩子),可那是中式的,繁文缛节,一点儿没有浪漫气息,小孩子图热闹,倒也有趣。西式婚礼从读过的小说里体会得到,    男女傧相挽着新郎新娘,后面有一对打扮的如同天使一样可爱的孩子,称作婚童,给新娘托起婚纱的拖裙,在神圣的婚礼进行曲中演绎着庄严的婚礼。这些曾经是山景园的辉煌,而在这里举行婚礼的人们可能已经浪迹天涯,或者铁窗度日。
听J君说,当年两江总督曾驾临山景园,对此间的满汉菜肴赞叹不绝。两江总督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的军务 、粮饷、操江、南河(黄河、淮河、运河的工作事务,兼管五口通商事务,是清朝九位最高级的封疆大臣之一,他到常熟自然地方会尽其所能接待。
我俩没有花满1元钱,出得门来已经是摇摇晃晃,西风一吹,不由打个冷战,似乎酒意已经很浓。当时我想的是武松能一口气喝掉18碗“出门倒”、“透瓶香”,实在了得。
可惜不久就是困难年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到书院弄里的山景园。而山景园也一蹶不振,每况愈下。可惜了邵松年题的一块好牌子!
太白酒家及其他
困难时期什么都没有,用粮食做的酒自然很难买到。时间到了1964年,供应渐渐宽松。城乡的一些酒馆面店渐次开张或恢复。
我光顾较多,印象较深的是西太平巷口的太白酒家。从前清以来江南一带(没有考证过,仅是感觉),酱园兼酒店各地都有,常熟城里,县南街、南门平桥街、东门泰安街、小东门横街都有,而似乎太白酒家档次略高一点;另一类酱园则如泰安桥堍的“长发隆”,只卖盐、酱、醋、酒及酱菜、调料,没有堂吃。
在西太平巷口,有一爿太白酒家,也算远近闻名。酒家店名叫太白,是借唐代大诗人李白喜欢饮酒之名,吸引顾客。据说当初老板姓倪,倪老板的服务宗旨是:“笑迎四方客,温暖众人心。”待人和气,用人得当,经营得法,一年到头,生意兴旺,顾客盈门。
公私合营后,当然“太白酒家”已经不属于老板的了。在困难年“太白酒家”变得如同普通酱园一般,酱油倒没有断档,所以“酱油汤”还能够喝到。当时有一种白酱油,味道特鲜,颜色很谈,似乎不是用粮食酿制,而是勾兑的,用的是什么原料,只能问行家了。

“太白酒家”的布置颇像绍兴的咸亨酒店,曲尺型柜台,除了供应另拷酒(黄、白、烧都有)外,还有小碟下酒菜供应,茴香豆、猪头肉、豆腐干、螺蛳、肠脏、肚丝,碟子不大,价钱也便宜,从几分到两毛——我想,如果能够赊账,则孔乙己也能光顾。
我们不妨从鲁迅的《孔乙己》原文里体会一下:“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所谓“短衣帮”靠柜台站着喝酒,我们这里旧时也有,名曰喝“gai柜台酒”,小集镇上仍然有这样的习惯,边卖蔬菜,边喝“gai柜台酒”。
我那时每逢周六,步行近一小时,从东门外乡间学校经大东门返城,到南门大街,必定路过“太白酒家”,酒香诱人,迈不开步子了,其实也是想借酒浇一下胸中的块垒,放松一下。第一次踏进店堂,颇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里边极少如我一样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大多是四五十岁,甚至更年长的。落座以后,服务员(大概不能叫伙计、堂倌吧)立刻上来招呼,一会儿,一碗老白酒,一碟猪头羔,端上桌子。如果顾客多,则不认识的人拼桌,虽然各自饮自己的酒,但半斤下肚,陌生人之间就会聊起天来,过不久就会你让我让,并起来共享了。有一次在东风面饭馆小酌,并上来一位中年人,添酒添菜,就热络起来了。聊下来,他自称负责乡办建材企业,希望多联络,有事要帮忙,只管开口。71年盖房时,我动过心,终于没有去找他。
如今,食客喜欢进包厢。而那时的茶馆酒肆,坐大堂的居多,店家很少设包厢——上文鲁迅先生《在酒楼上》所描述的,也是楼上大间,不过生意清淡,先生得以独酌罢了。水浒传中,孔明、孔亮要独占大厅,所以会与武松争斗起来。
那时平桥街大咏斋酒客,菜农、渔民居多,细酌者少,豪饮者多。市中心“美味春”供应菜饭,小碟炒菜品种极为丰富,而价格不贵。大东门“桂兴饭店”、小东门横街小饭店(没有注意过店名),南门丰乐桥堍“丰乐面饭店”,都留下过我的足迹。在小酒店靠墙带着三分酒意,得一时糊涂,看世间芸芸众生,忙忙碌碌,有一点自得其乐。如果晚上再听一回书,欣赏张鉴庭的高亢激越、徐云志的绵糯拖腔,薛筱飞的一气呵成、王月香的哑嗓柔肠——今日追忆,大概“皇帝万万岁、小民日日醉”就是这个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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