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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湘文艺】唐焱 冬天的火

 潇湘原创之家 2020-08-07

冬天的火

作者简介

      唐焱,湖南平江人,岳阳市一中老师,70后。以教书为业,兼家庭“煮妇”。业余杂读书而囫囵吞枣,爱旅行而钟情本味,偶为文以自娱自得。

       说到冬天,所有的诗词里,我最爱的是白居易的那一句“红泥小火炉”。那扑闪扑闪的火苗,是一个跳跃的生命,让冬在凄冷寒苦之外,添了许多切实可感的暖意,真是人间最动人的诗篇——确实的,在过去,冬天的火,无论在哪里,总是最能引人怀想的温情。

       然而,在中央空调和地暖日益普遍的今天,火,却似乎正渐渐地与冬天一点点一点点地疏离了。

      北方自不必说,单说说我们南方吧!

     我现在的居地,是江南的一处滨湖小城,近几年来,每当时雨凛冽、悲风肆虐的冬月一来,与之同步登场的必是干净方便样子还很好看的各式电暖。尽管天气预报中的雪还一直在路上,但砭入肌骨的湿冷早已让人们纷纷行动起来:办公室的暖空调开起来了,家里的电暖桌摆出来了,床上的电热毯铺起来了,会享受的,就连座椅上也垫上了可以充电的毛茸茸的电褥子呢———这样的冬天干净而热乎,说起来,实在是好极了。

      但是,我却不很喜欢这样的干净和热乎,因为它没有了冬天最动人的生命:火。

      每年的冬天,一到空调四处遍及、电暖无处不有的时候,我便忍不住无端地惦念起故乡的冬天,惦念起那些冬天的火来——过去,在我的故乡平江,那个小小的山乡,冬天总是被火暖暖地烘烤着悠悠而过的——那可真是一个火的世界,暖的天堂。

      记忆里最温暖的冬之火当然要数外婆家的大火塘了。那一方小小的瓦房,洋溢着缕缕香甜与阵阵欢笑,盛满了十分惬意和三分困倦,真是我们的儿时乐园——每年一到寒假,我们姐弟合计开启的伟大航路,必定是通往外婆家的柴火房。

      不用说,外公外婆总是烧了最旺最亮的柴火,煨了最甜最香的红薯和板栗,像迎接大典重仪一样地迎接着外孙们的盈庭而来。

      就在某个阴冷的晌午,三个五个的表兄弟姐妹,一窝蜂似的扑到外婆家去,团团地围火而坐,什么也不用说,乐呵呵的外婆就忙不迭声地招呼外公“快去多多地添足了柴火”,一面又立马起身到灶房去张罗。

       不一会儿,小山似的松木柴火堆便架起来了,佝偻着腰身的外公取了竹子做的吹火筒,三两口气息一吹,火塘就燃起了熊熊大火:松油滋啦滋啦地往外冒,大滴大滴地淌着,像极了外公额头上的点点汗珠;红色的火星子噼噼啪啪地,四下飞溅,像无数快乐而调皮的小精灵,闹腾的沸反盈天;亮黄的火苗子更是不得了,一下腾得老高,有的一不小心就窜到了挂着的正在煮饭的鼎锅盖上,还有的更放肆,直接攀援而上,差不多舔着了高挂在半空中的某个藏着小鱼小虾的包裹……而我们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孩子,便卯足了劲,拍手鼓掌地跟着火苗上蹿下跳,不一会儿,浑身就热气烘烘了。

       这时候,外公就搭一架木梯下到房角一隅的地窖去,装了小半箩筐的红薯和板栗,再慢慢地扶着梯子爬上地面来——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在等待午饭的间隙,外公惯常给我们做的点心就是这两样:煨红薯和烤板栗。

       红薯选的是个头中等身材匀称的一类,板栗也是颗粒硕大饱满皮色光滑油亮的那一种。我们和外公一起动手,把这些红薯板栗从箩筐里一一“请”出来,接下来,外公就开始了第二道工序:铺排。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将这些东西一路放过去,一会儿功夫,整整齐齐的一个半圆弧就“画”好在火塘边,红薯靠里头并排躺着,板栗在外侧紧紧相偎,乍一看,像一条条赖在窝边取暖的小猫小狗。外公蹲在火塘边忙活,我们在一旁围观,一面点数,等他排好了这长长的口食队伍时,我们也基本做好了数额的分派归属——于是就齐刷刷地听从外公的指令,乖乖地各就各位,只拿眼睛守着自己的那一份口福,嘴里则念念有词地祈祷:快点熟啊快点熟啊……别烤焦啊别烤焦啊……一时间,火星的飞溅声,鼎锅里米浆的咕噜声,板栗壳的炸裂声,我们的叨念声,齐集成团,被旺旺的带着清香的松木柴火烘烤得和暖而膨胀,满溢在柴火房上空,跟板栗红薯、米饭鱼虾还有隔壁灶房飘来的菜肴的香气合在一起,霎时间,便温暖了我们满满当当的一个童年。

       晚饭过后,外公为我们煨烤的第二批美食也差不多熟了,于是,我们又安顺地围坐一起,开始了一天之中的第二次守候。

      在这守候的时段,外婆总要给我们讲一些老早的旧事,唱几首古老的旧歌。有些是我们母亲们的儿时苦乐,有些是神秘古老的传说。有些歌谣唱的是我们熟知的山上的野鸡狐狸,有些曲子叹的是我们不太懂得的人生的悲欢离合……火塘里的柴火不用说一直都是旺旺的,而且因为烧了一整天的火,所以整个火房比白天更加热乎舒服,让人迷迷糊糊地添了几分惬意和慵懒。有时候,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吃板栗红薯,就在炉火和歌谣的安眠里跌入了香甜和暖的山乡夜梦。

      然而,时光荏苒,情随事迁——倏忽几年,童年终于不可挽留地远去,外婆家的火塘也随之慢慢退出了我们的成长舞台——读高中后,我就很少到外婆家去长住了,取而代之的一团温暖,是我的邻家阿婆。

阿婆本姓童,名河玉,夫家姓钟,我们习惯叫她河阿婆。

       那时候,由于家中老人小孩多,一到冬天,我们家的柴火自是常常供不应求。而我自小体格孱弱,四肢寒凉,所以尽管母亲早早给我絮好厚实的棉鞋,但一到冬月,可怜的我还是免不了饱受冻疮之痛。

       高中复读那年,家乡的冬天迎来多年不遇的严寒,火,便愈发显得难得而宝贵了。眼看着我夜里读书受冻,邻家河阿婆说,到我屋里来写作业吧,我屋里有火。

       于是,那一个寒假的冬夜,我就成了阿婆屋里的常客。

      阿婆给我备的是一个小炉子——陶瓦的炉钵,篾做的笼子——山乡里家家户户都有的那一种省用柴火而积聚火力的小炉,里面煨着的火是红色的,像炭火而又不是炭火的草木火,小小的一团,用薄薄的一层柴灰盖着,足以温暖我一个静读的夜晚。

       虽然两家只有百步之遥,但每到夜里十点左右,家里就会有人来接我。晴明天里是弟弟妹妹,雨雪天气,接我的便是父母。无论是谁,都会在阿婆屋里坐上一会半刻。若是弟弟妹妹或母亲来,阿婆必要拿出一点炒黄豆或腌盐姜来给大家当零嘴;若是父亲来,她则必斟半杯谷酒,配一点自制的梅子山楂以相待。 有时候,她的小儿子儿媳也会过来,一起陪坐。寂静的乡村夜里,两姓人家的三代人,围着一个炭火盆子坐着,像一大家子的至亲,聊些家长里短,鸡鸭猪鹅。火盆里的炭火不是很旺,但也并不微弱衰寒,实在火力不够了,阿婆就会把家里各个小火炉的火“盘”过来,聚集到炭盆子里,这样,火势就又旺了起来。由于屋子里人多,又喝了点酒、吃了点东西,添了些体热,因此大家在深夜里坐着,纵使衣衫单薄,也并无冷冬的凄凉与窘迫。谁道饥寒催人病?严冬也怜有情人。那样的夜读勤苦,今天回想,于我,真是一种再难复得的幸福!

        第二年,我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也离开了阿婆,有了人生的第一次远行游学,也有了感情世界里的又一团冬之火。依稀记得某一个冬日,好像是我和他,两个人一起到同学家去罢,原野上一路寒风刺骨,我的双手冷到僵冻——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已不能清晰记得当天的所有,只记得那个时候的他,跑到野外去扒拉了一捧半干半湿的稻草,为我生了一堆小小的篝火——那火势本来就不大,加之野外空旷,了无遮挡,风一吹,火苗就奄奄一息了,热气也随之消散殆尽,因此所谓的烤火,其实真的只是一个心理安慰。但我不忍心拒绝他的好意,便一心一意地蹲在地里向火。他走过来,摸摸我冰块一样的双手,然后,毫不犹豫地,把我的手合拢,握在两掌中,放置在他自己的胸前……后来的后来,我们各自走散,不再相见,也不再互有存问,但那一抹在寒风里颤抖而不息的篝火,却曾实实在在地温暖了我的某个冬天。

       如今,2018年的又一个冬夜,人到中年的我独坐在城市林立高楼的一阁,电炉的热力给了我无比的舒坦;我写着这些曾经往事,隐隐地看到了他们——我的早已到了天国的外公外婆和阿婆,我的日益长大各自成家立业的弟弟妹妹,我的不再盛年而依然故土难离的双亲,还有我那曾在青春年华里彼此真心以待过如今天各一方不通有无的前任。

       ——这样想着,突然又记起了苏东坡的小品文《记承天寺夜游》里的一句话:“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一瞬间,我止不住泗泪横流——原来,我对故乡和过往的怀想,并不是因为今天没有了那些供暖的柴火塘、炭火盆和红泥小火炉,而是遗失了那三个两个的人儿一起围炉夜话、向火取暖的彼岸时光……

      啊!那远去的冬天,那渐渐与冬疏离的生命之火,你们,可否愿意在某一个夜里,与我来一次意想不到的重逢?

本期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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