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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彭定华/毛竹丛的记忆

 潇湘原创之家 2020-08-07

    

毛竹丛的记忆

作者:彭定华

往事如掌中流沙,被岁月反复淘洗,能留得踪影的很少很少。但凡能留住的,便在脑海里生根发芽,盘根生结。我时常想起外婆家的那一片丛竹林,旁边一栋陈旧的泥砖瓦房,斑驳得像外公的手背,凸凸兀兀,粗糙黝黑,满是年轮的印记。丛竹密布在高耸的泥堆上,形成一堵围墙,昭示旺盛的生命气息。每过一个时期,外婆总要砍掉一些,说是太密了容易藏蛇,怕咬人,的确是真的,我在晚上就见过几回。我问过外公,为什么不全部砍倒,把泥堆扒平呢?傻孩子,这是管风水的,能藏财运。周围高耸部分是盆的边沿,房子在底部,不是聚宝盆吗?
外公有些得意这份祖业,经常提起他的父亲,在分家时给了他优先选择权,认为竹报平安,他就要了两间靠竹丛的房子。可是,外公从没交过好运,和外婆生育了十二个孩子,只存活四个,我妈和姨,还有两个舅舅,其中一个过继了,留在身边的舅舅一直单身。外公一介平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和舅舅耕田种地,播种青菜贩卖,外婆和姨妈喂养鸡鸭,兼织布纺纱,还难以维持生计,逢年过节才可以称上一点肉,买点布料做两件新衣服。
春天,雨水往竹林泼洒颜料, 泥土堆冒出一片片新绿,挤挤挨挨的,往外疯窜。外婆乐呵呵的,说家里可能要走运,她的愁苦瞬间变成了菊花笑容,甚至忘记头天晚上房间又漏湿过。趁着天晴,外婆采摘一些嫩笋制成笋干。路过的人顺便采一些去,她从不吝啬,邀别人喝茶小憩。这时候,我会和伙伴们在丛竹边玩乐,石子、竹叶、瓦片、泥巴等,都可以当成玩具,几个同样穿粗布旧衣的丑小鸭凑在一起,也能创造白天鹅的快乐。竹荫下,春阳和煦,春意融融,如进入理想王国一般,这个情景让我沉迷至今,时兴网名的时候,毫不犹豫取了“竹影清风”。
外公喜欢坐在丛竹旁,把菜洗干净扎好,放在篮子里叠得整整齐齐,挑上,一晃一晃地从竹子那边穿过,我会追着去喊,要记得买糖回来啊!似乎我的喊声震动了竹丛,只见它们在风里摇来晃去应和着,我才注意到,颜色渐深的叶片也大了,会摘下许多来,折叠小船,或卷起吹口哨,等着外公。远远的,只听外公高兴嚷开了:细毛毛,吃糖啰!放下担子,赶忙掏出一包糖喜颠颠地给我,我分明看见外公布满斑点和老茧的手有些颤抖,细细地数着一把碎票,要外婆藏好,交代怎么使用。外婆用手绢包起来,反复对折,把它放在木箱底下锁上,这箱子是她最豪华的嫁妆,虽然涂过红色油漆,毕竟年岁久,只有很淡的痕迹了。
其实,对富裕家庭的孩子,那糖不怎么样,就是一些副食品,但在我眼里是极品,往往伸出一双泥巴手拿着就往嘴里塞,全然不顾地上丢满了竹叶,更没想过去接外婆的扫帚,她把竹叶扫往丛竹堆,丝毫没有责怪,还说,这是我孙的富贵手撒下的肥料。外公看着乐开了怀, 额上深深的皱纹更加密集,他用干裂而粗糙得像松树皮一样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慢点吃,别卡住了。幼年的我哪里会计算一包零食要吃掉外公多少菜呢?
踏过几块青石板,就进了房子, 这房子底下只有几轮青砖,上面的泥砖有许多砖缝,冬天有冷风侵袭,梅雨季节房内布满了苔藓,那些青绿的苔藓似乎格外喜欢潮湿的地面,密密麻麻,行走时得格外小心。有一间房搁置了木板,算最高档次了,来了稀客就在这里落座,木楼上放着稻谷,常引来不少老鼠光顾。晚上睡觉只听见“通通通”的声音,如跑兵一样。舅舅会起来大声呵斥,或者拿着工具作势扑打。烦人的是下大雨时还要用盆用桶接水,把家具移来移去,累过几圈,外婆咳嗽得更厉害。“屋漏偏逢连夜雨”,外婆肺病越来越严重,常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这症状一直延续到她辞世前。
不过,对一个孩子,头脑中还没有贫穷和艰难的概念,渴望快乐是放首位的。有时,我会拿着扫把在竹丛中扑蝴蝶蜻蜓,它们低低地飞,我不停地扑,运气不好的跌落在地。姨妈会拿着细线系住,我哈哈大笑,讥讽它无法逃脱的窘相。夏天晚上,我在房屋前地坪里奔跑嬉戏,捉萤火虫装进瓶子,看点点光亮闪烁,外婆免不了要喊:不要凑近啦,怕萤火虫钻耳朵!她总是监管我的安全,和她生活十二年从来没有出过危险。玩累了, 我就趴在竹床上,外公在这边摇着老蒲扇,外婆在那边摸着我的背。舅舅“嚯嚯嚯”吹着口哨,真的从竹丛那里引来一阵凉风,我会甜甜入梦。到了冬天,鸟雀喜欢在房檐缝里做窝,我要舅父爬上木梯子捉鸟,往往能捉住一两只,姨妈拿麻绳系住脚,我把绳子另一端系在小石头上,任小鸟扑腾,这种恶作剧持续两三天,它便奄奄一息,然后我再放飞,压根不在意它能否存活。
我最好的玩伴是姨妈,她大我十几岁,陪我最多,常赖上她带我去玩。有一次带我上街,买了一包小花片,没多久我就只剩一张纸,还想要,她不去买了。于是,我和诸多耍赖的孩子一样,坐在地上不走。她抱不动我,只好回头买来。到家后,我们都口渴了,姨妈竟然端杯子自己先喝,我很生气,一下跑到门框旁,用手捏爆悬在那里才买的气球。姨妈开始批评教育,佯装打人,我突然记起旁人编的顺口溜,大声喊起来:“姨姐姨,青蛙皮。姨姐姨,青蛙皮”,姨妈扑哧笑了,把茶喷在地上,忙问是谁教的。几岁的我意识到这是骂人的话,把它当成了武器,以后只要不高兴,便用这话对付姨妈。后来,“青蛙皮”出嫁了,突然少了一个疼我的伙伴,就像心被扯去了一半。每次她回来我总要追出竹丛,她会弯着腰对我说许多承诺,然后才恋恋不舍离开。
更伤心的还在后头,五年级上期,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的外婆离开了人世。那时已经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看着妈妈和亲人伤心哭泣,我的泪水也决堤开闸了,泛滥,泛滥,流淌到外婆的寿被上,被人赶紧拉开了,说是会加重她的负担,难登仙界。我呆呆地望着外婆的灵柩离开丛竹林越来越远,直到和泥土合二为一,永远消失在视线里。三个月后,丛竹再次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我很想采些笋子告诉外婆春天来了,外公说,还是让她安心地去吧,在尘世太苦了。
按照之前的商议,外婆去世后,爸爸妈妈就要把我带回家。我没有选择,就这样离开外婆家,然丛竹林多次在梦里闪现。
五年后,外公也跟着去了,一直到最后,他的人生并没有出现福气,长年累月地劳作,后来积劳成疾,大口大口吐血而亡。当时不知道什么病,现在根据症状推断,可能是肺癌,一个仅能满足温饱的农民,知道病情了又能怎样呢?舅舅决定把丛竹全部砍掉,扒平了泥土,敞亮许多,不过,失去掩映的老屋更像一个古董文物,而且与周围的新房格格不入。舅舅的堂兄相中了这个地盘,在上面建房,准许舅舅有生之年入住,谁料住一起并不和睦,摩擦不断,舅舅忍气吞声,一个孤单的老人又无经济来源,政策再好要想改变现状也是微不足道的。前两年,他去了敬老院,想不到因病缠身一去难回,临终前反复交代要叶落归根。他就是一片秋叶,出生在秋天,辞世在秋天,今生落寞枯如秋叶。孤零零的骨灰盒放置在住房外搭建的棚子里,几柱青烟缠缠绕绕,似不想远离,爬满那间堂兄改成了鸡舍的住房,我们心有戚戚,把他安放在菜地上,与丛竹地遥遥相对。
那片丛竹林早已变成了大路,周围矗立着高楼大厦,我再次告诉自己,外婆家只是一个符号了,竹林也和一些重要的人重要的事一样,会封存在记忆深处。然,静悄悄的夜晚,它就跑出来,在风里摇曳着……
   (本文原载于岳阳市文联刊物《洞庭文苑》18期)

作者简介

彭定华,湖南岳阳市作协会员,市文艺评论家会员。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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