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白居易在《梦旧》一诗中写道:“别来老大苦修道,炼得离心成死灰。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梦,是现实的触须,是欲望的再度延伸。它裹紧黑夜又掩饰不住惊恐。 我梦见我的胸口长出一株紫色的花蕊。花蕊很小,连根拔起时既没有土壤也不沾血液。我将它视为死亡之梦。一直不知道何谓红尘,何谓净土。那花朵应开放在红尘还是净土里呢?梦是多么伟大的魔术师,他竟然把花朵移植到充满血肉的躯体上。而这血肉之躯必将在百年之后归入泥土绝尘而去。死亡是永恒的。干干净净的死亡,应重回净土。坟冢上长满荒草,开满野花或者长出一棵傲岸的树。那么,花不是开在胸膛上吗?树不是生长在身体的各个角落吗?不要说高大的墓碑和坚硬的石阶,都是冰凉的,孤独的,了无生气。我见过一座鲜活的英雄纪念碑。在高大的石墙顶部长出了一大丛苦菜花来。谁说花朵一定长在地上呢?我眼前的苦菜花在空中蓬蓬勃勃,迎风招展。那小山似的一丛分明是一棵生命的汪洋。死去的英魂应该感到寂寞,苦菜花是不是他们的一个活色生香的梦?他们用这个生命之梦向活着的世界挥手致意?永恒的死便是永恒的生。 有一种贫穷像绳索在颈上缠绕。那是我幼时的一个梦魇。她的嘴角还往上翘着,眼里就已经蓄满了泪珠。这一次她没有梦见水晶鞋,她梦见了一本精美的童话书。先是用双手捧着,后又紧紧的揣在怀里,嘴角始终漾着幸福的笑意。她终于把梦里的东西死死的抓牢了。第二天醒来,她手里紧紧抓住的原来是被子的一角。 那就是我,小时候喜欢读童话,最喜欢听《海的女儿》。可是买一本童话书也是那样奢侈,只能在梦里去实现。长大后,当我第一次以海底小人鱼的笔名出现在某篇文章里,我知道,我的梦将不再贫穷了。 可是多年后的我依旧不是个富裕的人,依旧做着贫穷的梦。我知道这个世上还有许多比我更加贫穷的人,我常常摊开空空的双手,一种金钱之外的贫穷继续缠绕着我的身心。我贫穷,但贫穷的不彻底。我的贫穷,不过是金钱跟不上欲望的脚步。我没有像曹雪芹一样“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没有如陶渊明“环堵萧然,不蔽风日”。没有如某诗人所说的那种贫穷:“我要立志做一个贫穷的人,要穷的没有裤衩,像鱼一样,裸体,并拒绝上岸。”我常常为这句诗叫好,常常为了摆脱我的贫穷而使我的梦境更加贫穷。 走了很远很远了,前面看不见村庄,后面依旧没有村庄。 我梦见了无数次的荒原。无论我如何喊,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奔跑,我都不能见到一个人。一种冰凉的孤独包围了我。我忽然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一定是我的父亲。我不停地奔跑,奔跑,但我永远不能赶上他。 我高中时几乎没有完成学业。我想做一个书店的营业员。有个漂亮的营业员把脸化成一个白白的妖精,班里有几个男生已经写了一打情书给她。我也想做一个营业员。 周六不回家,我在妖精那里借来书看。跟我一块看书的还有写情书的几个男生。 我不想考大学。我拒绝考试,高考考了两门之后,我就想收拾东西回家。 我梦见了荒原,我常常害怕梦里的那种深深的孤独感。那一次我没有奔跑,我听见一个人沉沉地叹息:唉,孩子!他是我的父亲!醒来后我就哭了,父亲终于在我的梦里了,只不过是有了声音,哪怕只是一声叹息,我已经很满足,很温暖。 我相信冥冥之中还有牵挂。我坐上车来到县城,在一个小旅馆住了七天。白天在街上闲逛,晚上在床上做梦。没有工作可做,没有任何对将来的思考。一个人就是一个荒原。 后来,我又回到了学校复读。有了梦中的那声叹息,我知道我回来是对的。那样的梦再也没有来过。有时,我真想让死去的父亲再次进入我的梦中。终于有一次,我又梦到了他,他好像答应过与我去饭店吃一次饭,而我等来等去,他还是失约了。我听说逝去的亲人远离自己,那是好的,否则便像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奶奶来接她了,她也就去了天堂,与人间永别了。醒来后是满脸的泪水,那是回到现实里的失落,原来,梦里没有死去的父亲,到底是死去了。 姥姥在镜子前拢拢花白的头发,红润的脸上透着常见的那种慈祥。我问她:姥姥,你不是死了吗?姥姥说:丫头,我要去济南看看你大姐。 我醒来后就像姥姥刚刚走出门去那样清晰。给姐姐打电话,原来姐姐正在医院里生孩子,她生了一个早产儿。我相信一些牵挂和爱是能够穿透死亡的。尤其是姥姥的那种坚定,在她去世多年后依然在我的梦境里活灵活现。 她说的话总是无可违逆:夹菜时不能连续三次,不能用左手夹菜,放学后要扫院子,饭后要洗干净自己的碗,自己的衣服自己洗,不许在她跟前哭鼻子。 我天生是个左撇子,但是她硬是动用了各种方法让我的右手也灵活起来。“用左手,吃饭时跟别人的筷子打架,赶紧改过来!”“用左手,长大找不到婆家!”我如果犟,她会用手或任何别的东西敲我的头。 她只要来家里,每个孩子立即服服帖贴。她还要埋怨妈妈溺爱孩子,我不喜欢她,总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就生气地说不走了,死也要死到这里。她在八十岁时得了癌症,晚上喝粥时忽然听到她喉咙里有奇怪的声音,像是一个气泡挤着另一个气泡。喝粥还会阻住吗?那已经是晚期了。我生活的这个地方是癌症高发区,食管癌像是每个人的宿命,不知道会扎进多少人的梦里。 姥姥生病后就回去了,她走的那天脸色依旧红润,就像我梦中的一样。我妈妈一直没让我去看望老人,她不想让我的幼小的内心根植死亡的种子。 光线烈强的白天,当我的眼睛半开半合,进入我梦境的永远是只能感知光亮不能看见东西的焦虑。那种焦虑让我真正体会了视觉对于人的不可或缺。瞎子有没有梦境?那是什么颜色的? 村里有一对天生的盲人兄弟,我称呼他们大伯与二伯。瞎子二伯对瞎子大伯说:哥,你吃过了吗?大伯说:嗯,吃过了。你去扫扫院子,我去收拾厨房。二伯将院子清理的一尘不染,大伯把厨房里餐具洗刷的晶莹透亮。我常惊叹于墙角那堆码得整整齐齐的干柴。每一块干柴的木块有巴掌大小,像一个个立正站好的仪仗兵一样精神。二伯说:太阳光真像一件衣裳啊!太阳一走,像少层衣裳一样冷,得挪窝了。 我一直羡慕兄弟两个在院子里晒日头的光阴。他们用触觉和想象来感知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过视觉的人会做梦吗?梦里也有一双触觉的手吗?我只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视觉直接传达了人的欲望,欲望之船才得以行驶在梦的海洋里。我断定一生都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大伯二伯不会做梦。他们就像院子的两棵梧桐树,梧桐尚且感知阳光雨露,他们则生来就降落在黑暗的世界里。重重包裹着他们的还有一层一层的贫穷。两个同病相怜的兄弟,黑暗中的对语,是幸运还是一种悲哀呢?生命因苍白而无梦。而我听说过,他们的母亲生病后瘫痪在床上。兄弟两个像把孩子一样给母亲把屎把尿。邻居婆婆对他们的母亲说:“你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给两个瞎子造成多重的负担?”兄弟两个将她骂走。母亲死后,他们再也没有事情可做了。幼时,他们是母亲的孩子,成年后,母亲是他们两个的孩子。母亲走了,他们的生命里少了这些充实。梦便苍白一片。 恩格斯说:我放弃遗产。重病的母亲不再担心儿子们对父亲重大遗产的纷争。恩格斯也不会在梦里对亲情的流失而歉疚。于是,母亲在悉心照料下又活了十年。生命因舍弃金钱而无噩梦。 睿宗的长子李成器对父亲说:我放弃皇位。他不仅年长而且是嫡子,并做过太孙。但三弟李隆基却在建立王朝时立了大功。李隆基继位后,唐朝进入鼎盛时期。在余下的日子里,李成器不会做流血干戈的政变之梦,父亲不会做手足相残的断臂之梦,李隆基定然不会做窃取帝位大逆不道的黄粱美梦。生命也因放下权位而无噩梦。 甘地夫人说: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做事,一种人邀功。我要试着做第一种人,因为这类人基本没有竞争对手。我也甘愿做第一种人,单纯做事,不弛于空想,不慕于虚名。不被噩梦惊醒,也不被美梦玩弄。生命因宁静而无梦。 我把一本《圣经》置于床头。夜晚,这本书走进我的梦里。风翻起书页,我看见了我的名字,那是用月光写成。啊,我愿我的梦都如月光恬淡和美好。愿我也如五柳先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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