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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吴瑕|“傻”小舅

 新锐散文 2020-08-08

东方散文夏季版


吴瑕,女,河南商城人。喜读书,爱写作,记录生活点滴感悟,展现小城风俗民情。愿意脚踩在坚实深厚的土地上,写真事,抒真情。


“傻”小舅 

我的小舅,有点傻,我们叫他“勺小舅”。当然不能当着他的面喊,否则他一定会气急败坏地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瞪起红红的小眼睛使劲瞅你,撅起嘴咕咕哝哝半天。他不光忌讳人家喊他“勺”,连直呼他的小名,他都非常恼火。小舅的小名叫“发芝”,学名叫“叶召起”。除了几个长辈,其中包括我母亲,可以喊他发芝,他虽说也不大高兴,但还是勉强答应了。至于邻居和晚辈,是不能当面喊他小名的。甚至跟“发”、“芝”有关的字,他都忌讳。比如鸡鸭“发瘟”了,“栀子花开了”。但对于他的大名,他是十二分地喜欢。像我老舅,一见面就大声喊他:“叶召起——”还拖着长音,小舅马上喜笑颜开,嘴巴咧到耳门子上,露出两排大黄牙;“咹——来啦!干啥子来?”

如果指派他干活,是一定要喊他大名的。这时,他会慌得特别快,屁颠屁颠的,干起活来分外卖力。用母亲的话说是,“依绷,在绷家湾住的”。

小舅是母亲的一个远房老爹的儿子,老家在李集一个偏僻贫穷的小湾子里。我小时候拜年去过他家。三间土坯房,墙缝裂得能塞进一只手进去。房子长了一圈子腿——三面外墙用六根木柱子撑着。屋顶覆盖着茅草,刮风下雨时,一家人大呼小叫惊慌失措地爬梯子上去,在草上压上石头、扬叉、木锨之类的东西。屋子里黑洞洞的,桌子椅子都黑黢黢的。正屋一边搭一间厨房,梁上耷拉下一条条灰吊子。个头稍高的人进去出来都得低着头。

我们这儿有一句土话,“山恶水恶,不是疱颈就是气脚”。还真是的,小舅的爹,就是我的小姥爷,是个秃头,我叫他“秃姥爷”;而小姥娘呢,个子矮,像个陀螺,麻脸,我叫她“麻姥”。小舅呢,长得像个“山顶洞人”:眉骨高耸,一双爱挤巴的小眼睛窝在眼眶里;塌鼻子,嘴巴往前凸起。头发似乎从来没洗过,乱蓬蓬的像一窝稻草。永远穿着老蓝色涤纶褂子,黄军裤,黄球鞋,土得掉渣。

小舅走路从来没有老实样。他不住地用鞋头踢小石子,踢土坯,甚至踢沙子,扬起一阵灰尘。鞋头踢破了,黑黑的大脚趾头露了出来,接着,二趾头也露出来了。不久,鞋头张开了嘴,脚片子像个舌头,走起路来“啪嗒啪嗒”的响。再踢,干脆连鞋子都踢出去了。

小舅走路喜欢自言自语。他踢石头就跟石头说话,踢土坯就跟土坯说话,有麻雀从他头上飞过,他就唱一大趟顺口溜——“小麻雀,尾巴尖,一程飞到桂花山。大姐逮,二姐拴,三姐烧水四姐旋。五姐剁,六姐腌,七姐开柜拿油盐。八姐盛,九姐端,端到十姐眼面前……”

小舅,据他自己说小时候聪明极了。有一次姥爷把他放在窗台上站着,不小心摔了下来,脑子摔坏了,就成了“门旮旯推磨——半转”。

小舅上过学,认得字,也会写几个字,只是写得像鸡爪子扒似的。

“小舅,你一定是鱼籽吃多了。”我揶揄他。大人们说过,鱼籽吃多了,写字手打颤。

“谁说的?我从来不吃鱼籽——连鱼我都不尝。”小舅又瞪着红红的小眼睛,撅着嘴瞅我。

果然,下次喊他吃饭,他的筷子不再碰鱼。

“弟娃,吃鱼啊。怎么不动筷子?”母亲劝菜。

“小舅说他不吃鱼。”我就是嘴快。

“谁说的?他最爱吃鱼。”

“我忌口啦——吃鱼过敏。”

后来为了一句玩笑话,小舅连鸡蛋也不吃了。有一次向小姥爷求证,姥爷撅着尖嘴生气地说:“他不吃鸡蛋?胡说八道。他除非不吃鸡毛﹗”

于是我们知道,小舅脑子一根筋,为了逞一时之气,忌了很多吃食。这种性格,我们这儿叫“檐沟的石头——又臭又硬”。

小舅喜欢到我家住,而且是“常驻大使”。他有一股蛮劲,做活很实受,不会耍奸使滑。挑稻把子时,能从田间一程子挑到稻床上,中间不带换手的。他还挑过树卖。半夜三更地到山上扛树,走在深草棵子里,也不怕毒虫猛兽。谁家扒房子,他会背着铁锤去帮忙。抡起锤子砸土坯,一上一下的很有节奏。小舅的脖子上搭一条毛巾,不时擦一把脸。毛巾变成黑色的了。

小舅也会放树。谁家嫁姑娘打嫁妆,小舅也去帮忙。他一屁股拍在地上,和另一个人拉着大锯一上一下地锯。锯末撒了一地,飘了他一脸。灰尘和着汗水在脸上冲出一道道黑沟。他不经夸,三句好话一说,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偏偏村子里的人爱逗他,撩他说话。

“叶召起,明个给你说个小媳妇吧。”

小舅红了脸,笑得合不拢嘴。他用手不停地挠后脑勺,锯末顺着脖子掉到后背里了。

“叶召起,你这发型真排场——爆炸式的。”

小舅又不住地挠头,白白的锯末粘在他的头发上了,像个白头发老头。

“叶召起,你认字吗?”有人故意问。

小舅觉得受到了轻视。他老着脸,一双小眼睛瞅着问他的人:“当然会啦!我还会背书来。”别人再一挑,他马上背起来。他背得朗朗上口,还合辙押韵。小舅有一个小本子,记着密密麻麻的字。里面都是一些顺口溜,四言八句,还有给新娘子“撒娇头”的词。我偷看了一次,记得这样的句子:

“一把果子撒到新娘子头哎,新娘子头光油油;两把果子撒到新娘子腰哎,新娘子的腰像瓦刀……”

母亲对小舅的“发人来疯”很不高兴。有时小舅正说得起劲,唾沫星子迸出老远,母亲喊一声:“弟娃,说够了没有?话唠啊?”小舅有点怵母亲,马上闭了嘴,又低头干活了。

小舅一二十岁的时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天性无拘无束,来去自由,像一匹野马。小姥爷根本管不住他。他一时高兴了,步行五十多里路,像土行僧一样一下子蹦出来。

“姐——我来啦——”他快活地挤巴着小眼睛,嘴角几乎咧到耳门子上。

“你怎么来的?”母亲对他来无影去无踪的行径很不放心。

“跑来的啊。一会就到了。”母亲让他吃饭,一个转眼,他又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他会在田里抠黄鳝,捡泥鳅;或用小网子兜麻虾;爬到树上掏鸟蛋,还被毛辣子辣了一身疙瘩;到梨园捡蝉蜕;把铁丝弯成圆圈,绑在长棍子上,攀上蜘蛛网,傍晚在塘埂挥舞着粘蜻蜓。他放牛时五山打野地疯跑。有一次心血来潮,把手伸进毁坏的老坟洞,被蛇叼了一口,肿了一个多星期。

他还带着一群孩子捅马蜂窝。戴一顶破草帽,用塑料薄膜蒙住脸,只露两只眼睛。拿一根长竹棍,远远地对准蜂窝一戳,“葫芦包”掉了,硕大的黄蜂四处乱飞。小孩子们激动而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像一群小喽啰。这时都炸了把,个个哭爹喊娘,搂着头作鸟兽散。结果是,赖孩头上蜇了两个大包,鼓得像两个大鸭蛋;老虎眼皮蜇了个包,整个眼睛成了个核桃,肿的严丝合缝。于是几个家长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来,要找“孩子王”算账。小舅吓坏了,钻到床底下不敢露头。母亲好说歹说,赔礼道歉,才把她们打发走。

“发芝!你给我出来!你个惹祸精!下次再胡害,爬回老家去。”

“走就走!好大个事。我再来就是地上爬的!”小舅气呼呼地从床下爬出来,糊了一头一脸的灰,撅着嘴,瞪着红红的小眼睛,拽开步子飞一样跑了。

我想小舅这回赌了气,是再也不会来了。不到一个月,有一天我们正在吃饭,小舅像从地上冒出来似的,笑嘻嘻地蹦进来。“姐——我来了——”

小舅是这样的乐天派,好像不知当家过日子为何物。但他终于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他家那个光景,长了一圈子腿的房子,还有年老体弱的父母,是根本没有姑娘会看上他的。小舅一年年长大,终于到了三十多岁了。我们都成了家,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他好像一点不急。我们问他:“小舅,你什么时候领个小妗子回来?”他还是乐呵呵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头往上一扬:

“莫急。我都有把握的。”

但过了一年,他还是一个人。问他,仍然胸有成竹的把头一扬:

“莫急。我都有把握的。”

小姥娘去世后,只剩下小舅和小姥爷相依为命。小舅不得不出去打工。但一般人都不敢带他——怕他到处乱跑。只好求熟人。终于有村里的工头肯带他了。他卷起破烂的被褥坐上车,加入了汹涌的打工潮。小舅开始也老老实实干活,他没有技术,干的是又脏又累的重体力活。提灰桶,搬砖,扛水泥,背石头。夏天在灼热的日头底下,晒成了一块黑炭。小舅也赚了些钱。他还买了个手机,成天打长途电话。

“姐,你别太累了。我给你买个闹钟,省得你把不住时间。”

“姐,我打钱回去,你给毛妮子买张自行车。”

“姐……”

“弟娃,下次别再打电话了。那长途不要钱啊?攒点钱放身上,天晴还防着天阴呢。”母亲一再告诫他。

“莫急。我都有把握的。”

小姥娘去世后,只剩下小舅和小姥爷相依为命。小舅不得不出去打工。但一般人都不敢带他——怕他到处乱跑。只好求熟人。终于有村里的工头肯带他了。他卷起破烂的被褥坐上车,加入了汹涌的打工潮。小舅开始也老老实实干活,他没有技术,干的是又脏又累的重体力活。提灰桶,搬砖,扛水泥,背石头。夏天在灼热的日头底下,晒成了一块黑炭。小舅也赚了些钱。他还买了个手机,成天打长途电话。

“姐,你别太累了。我给你买个闹钟,省得你把不住时间。”

“姐,我打钱回去,你给毛妮子买张自行车。”

“姐……”

“弟娃,下次别再打电话了。那长途不要钱啊?攒点钱放身上,天晴还防着天阴呢。”母亲一再告诫他。

“莫急。我都有把握的。”

小舅说得那么笃定,但没有人会相信。他干活靠不住,仍然管不住自己。一切随性,说走就走。后来几个工头都不愿带他了。我老舅正好出外,就顺便把他带上。他很听老舅的话。老舅一口一个“叶召起”,喊得小舅眉开眼笑,干活分外卖力。有一次他戴着安全帽在楼下铲沙,一个工人突然把吊车从楼上放了下来,一下子把小舅压在下面。

“叶召起完喽!”工地上的人都惊呼。等到把吊车吊起来,小舅居然奇迹般的站了起来,趔趔趄趄地,还冲人家笑。但毕竟受了内伤,他在工地上躺了一个多月。回来后他逢人就说:“我真是福大命大。吊车把我拍到沙堆里啦,都埋住啦,我还没被压死。阎王爷都怕我呢。”

这场虚惊过后,小舅继续在社会上飘荡。但他力气明显衰退了,毕竟四十多岁了,脸上皱纹堆得像一条条蚯蚓,双手青筋暴出,像一对干鸡爪。在小姥爷去世后,他几乎不回老家,就在大河湾的沙场边搭一间窝棚,像一条流浪狗一样住了进去。屋子堆满了破破烂烂,几乎插不下脚。被子常年不洗,屋子一股霉糠糠的味道。吃饭不固定,有一顿没一顿的。

忽然有一天,小舅领了一个矮胖的女人回来。圆圆的脸,面色很红润,只是不说话,呆呆的样子,反应很迟钝。我们问他,他还是乐呵呵的。

“我说让你们莫急,都是有把握的。这是你们小妗子哩。”

母亲怀疑是从路上捡回来的“勺女人”。但后来并没有人来找,于是她就在那间破屋里住了下来。我们担心的是,两个“半吊子”怎么过日子?小舅能养活两个人吗?

但古话说得好——“青草棵子里饿不死瞎眼的蛇”,小舅变得老成了很多,不再像个三脚猫。他老老实实在我们村附近的沙场干活,挣钱养家。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妗子”居然也安居乐业了。他俩在大河湾开了几块菜地,请母亲帮忙种上葱蒜、辣椒、四季豆、黄瓜。他又买了网子,圈起来,养了一群鸡。他还从哪里捡回一条狗养着,拴在屋子外面,留着看家。小舅有点“邪才”,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技术,会养鹌鹑。他养了几笼子鹌鹑,还有鸽子。过年时,他腌了一嘟噜一嘟噜的腊鸽子腊鹌鹑,挂在山墙上,太阳晒得直淌腊油。

“没想到小舅能成一家人!”我惊叹不已。

“那是老天爷封就了的。你早晨到田间地头看看,每棵草尖上都顶着一颗露水珠子——每个人都有他的一碗饭吃。”母亲很笃定地说,一副哲理家的姿态。这使我想起小舅的那句话——“莫急。都有把握的。”

“到处爱能人,到处爱勤快人。只要你小舅手脚勤快,安下心来过日子,富日子没有,穷日子还能过不上吗?”母亲对小舅倒是很有信心。

确实,傻小舅领着傻小妗子,在他那个小破屋里,养鸡种菜,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不过,谁不小心喊了他“发芝”,他还是气得像老母鸡似的,瞪着红红的眼睛瞅人家。当那个人改口喊一声:“叶召起——”小舅马上笑逐颜开,嘴巴咧到耳门子上,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答应“哎——来啦!干啥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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