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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东方散文奖征文】郑友贵|陪父亲走走

 新锐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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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父亲走走


中秋的阳光,明晃晃的,温暖宜人,恰到好处。

在故乡长江边的南溪古县城,阳光就这样无私照在年迈的父亲和我的身上,折射出我与父亲并行漫步的影子。

想不到,这竟是与父亲最后的相聚。

十天后,哥哥在清晨打来电话:父亲昨夜走了!

我心中仿佛被巨石猛然一击,大脑一片空白、茫然,真不敢相信,我那曾经力大如牛的父亲走了。难道我那一生坎坷、壮年暴躁、晚年温和,从不向命运低头的父亲真的走了?

不知为啥,从小我和兄妹就叫父亲“伯伯”,不叫爹和爸,我不知道其它地方有没有这样叫的,也不知这是不是湖广填四川时带来的叫法。伯伯的一生,平凡而“传奇”:九岁时全劳力—铁路工人—勤劳的农民—善良坚强的老人。

最初的记忆

对伯伯最初的记忆底片,镌刻着他用川南常用的箩筐,挑着我和比我大一岁多的姐姐,与我妈妈一路走二十多里山路到县城,先赶场,再到城里外公外婆家玩。我那时才三岁左右吧,途中妈妈叫伯伯不要老挑着我们走,坚持让我们自己走,不要娇气。走不了一会,我就嚷:“脚痛,走不动了!”伯伯又挑着走。嘿,别看伯伯中等身材,劲大着呢,走路象小跑。妈妈在后面喊:“走路象飞哟,又没得哪个在追你!”伯伯那时才三十来岁,生活虽清贫,但总是乐呵呵的,边走边亮开嗓子来几曲山歌。

过去,总是对母爱感受得多,我还写过散文《母亲的泪花》、诗歌《我是九月的种子》,记录母亲的深恩,母亲在家里总是主角,而伯伯是配角,象一头默默拉犁的牛。他没有温暖的话,留给我童年的是有时怒目圆睁的大眼,他那高高扬起粗糙的结满厚厚老茧靠它养活全家的大手:“看老子揍你!”,我们兄妹如小鸟轰然而散,他又忙庄稼活去了。我三岁多便背上小背篼,跟着伯伯上山,他在前面驾牛犁地,我呢,紧跟身后捡那从土里翻出的红苕,这是生产队集体收获时无法收干净留下的。太阳升高了,伯伯干脆脱了上衣,露出健康结实如大山一般的脊背来,他仿佛有使不完的劲。我兄弟姊妹六个,加上伯伯、妈妈和奶奶,全家九口人一天要吃多少东西啊,加上没油水,吃得更多。那是吃“大锅饭”的时代,生产队分到各家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一天只吃两顿饭,都是冬春外出借粮,夏秋还粮,还常挨饿。少小的我有时还能捡一小背篼的红苕,够全家吃一顿了。面黄肌瘦的乡亲们对我的行为没说过啥,真是厚道、善良。

读 书

“老子再穷,只要你读得,去借去讨,也要供你读书!”伯伯一生都为自己这个“英明”决定得意。

伯伯儿时命苦,可以说是苦水“泡”大的。不满三十岁的爷爷,大热天挑一百多斤谷子到三十多里外交租子,在路上喝冷水拉肚子,无钱医治,几天就死了,伯伯才九岁,二十几岁的奶奶从此守寡。奶奶是缠过脚的小足女人,不能下地干活,连割草也只能跪、坐在地上。还是孩子的伯伯就下田干庄稼活,如今九岁的孩子在干啥呢?坐在教室上课,大多还常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怀里撒娇呢!伯伯却只得下田、犁地、插秧、打谷子,干壮年男人干的活。奶奶说,伯伯还没有犁头高。有时牛干累了,发疯式地从田中跃起,拖着犁头满山乱跑,伯伯在后面追不上,哇哇大哭。奶奶和伯伯、孃孃常青菜萝卜糊口,每天只吃两顿饭,哪有钱送伯伯上学啊,属于伯伯的是饥饿和苦涩的童年。解放了,伯伯长大了,在政府组织的文化扫盲中,他识了一些字,我们小时候,他常给我们读《四川日报》上的新闻,结结巴巴,但大概意思听得明白,他尊敬甚至崇拜文化人,常说:“穷不丢猪,富不丢书。”我们六姊妹都先后送去上学。

我终生难忘伯伯送我到县城上学的情景。

十二岁那年,我在村小毕业了,那时升学靠推荐,能直接上县城中学的凤毛麟角,一个乡镇一年只有一两个名额。伯伯和妈妈多次找学校和乡里的头头:“我家娃娃做梦都想进县城读书,求求你们帮帮忙吧!” 好话说了几大堆,终于打动了他们,全村当年就只有我收到了县中录取通知书。伯伯背上妈妈为我捆好的棉背,一路步行送我到县中,交了七元六角学费。为我铺好了床,已近黄昏,他还要赶回去忙活计呢,我送他到校外,他说,要吃饱,听老师的话,一心读书别贪玩。望着他在暮色中渐渐消失的背影,我鼻子酸酸,伯伯的告诫和背影永远留在我脑海。

生活艰难。壮年的伯伯凶巴巴的,双手厚厚的老茧,小腿青筋鼓绽,比蚯蚓还大,伯伯却从没打过我。但在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写字潦草,被他发现,用一只大手扯了一下我耳朵:“写点字象蚂蚁,歪歪斜斜!”从此做作业不敢马虎了。这也是他唯一一次对我 “动武”。

红苕、包谷、泡咸菜等伴随我度过了中学时代。第一次参加高,考名落孙山,是到学校复习来年再考?还是从此安心当农民修地球?折磨着伯伯妈妈和我的心,因为家中实在无力供我上学了,复习后能否考上?雾里看花。最后伯伯和妈妈作出很有气魄的决定:“上,再考不上就安心修地球!”于是伯伯和我牵了家中唯一那头小猪,在乡场上卖了凑学费,我又坐在了县中的教室里。

那年八月下旬的一天傍晚,从乡上开会回来的伯伯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伯伯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可能考上了!”我拆开一看,果然是重庆煤矿学校寄来的录取通知书,那时中专毕业国家都分配工作,我算是“鲤鱼跳农门”了。伯伯双眼放光、妈妈泪流。妈妈为我准备了棉被和衣裤等,伯伯累得满头大汗地送我到县城车站,客车慢慢启动,伯伯还在叮嘱:“路上小心,到学校给家里写信!”这样的经历,让我后来对朱自清的散文《背影》写父亲送儿子上学的场面十分感动和亲切。

大爱无言

抗美援朝,伯伯想当志愿军,但是独子,没上成战场。五十年代国家兴建内江至宜宾铁路,伯伯当上了一名铁路工人,他吃住在工地,苦活累活抢着干,还当上了大班长,家中堂屋贴满了立功大红奖状,张张都是他用汗水换来的。六十年代初闹饥荒,为了不让全家老小饿死,他谢绝了领导、工友的苦苦劝留,回家种地。并一直担任生产队长,他比其它生产队提前一年搞土地承包,个人冒风险,但乡亲们提前一年吃饱了饭。

伯伯和妈妈常唠叨:“娃娃们都窝在家里没出息,鸟儿翅膀硬了就要远走高飞。”但又担心:“闭眼睛那天,不要一个娃娃都不在身边哦!”如今,除了大哥仍在乡下,其余的全在外闯荡。我工作的矿山离老家虽只有一百多公里,每月按时汇给二老生活费,但除了逢年过节,平常很难回家一次。伯伯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安心上班。”看到儿孙们回家,他们笑得一脸阳光。每逢过年,他都要从生活费中拿出一张崭新的十元钱,亲手给我女儿作压岁钱。我女儿舍不得花,一直珍藏着。新千年第一年,妈妈中风瘫痪,不能说话,全靠伯伯照料,使妈妈在离世前一年多的时间里,受到了精心的照顾。

令我内心悲哀的是,伯伯的头发先是花白,再就是满头白发,额头皱纹密布,就如罗中立那幅叫《父亲》的名画,让人感到岁月的沧桑和人生的无奈。他总是说:“回来看看就行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第一篇散文在宜宾《金沙》季刊发表,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家读给伯伯和妈妈听,他们笑了:“娃娃写的东西,上了书呢!”后来,我认真工作之余,一直笔耕,在一些报刊,包括伯伯心中神圣的省报《四川日报》发过作品,获过一些奖。我却从没向他们讲过,觉得讲了他们也不一定懂,况且写文章与农民种地一样,平常得很,自己在外上班能混碗饭吃,二老也就放心了。但有一次回老家伯伯和妈妈突然对我说:“写东西亏脑筋哦!”我告诉他们:“干自己喜欢的事,别人觉得苦,自己却快活呢!舞文弄墨还能结交朋友。”如今想来,我为什么不象农民盘点收成那样,常向他们“汇报”我在写作上的收成呢?二老已驾鹤西去,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去年七月,伯伯病重、肝硬化。我立即带上妻儿去看他。他平静、开心,我摸他的腹部,硬如石头。医生说:“能吃就弄点好吃的吧,最多还有两三个月了”

伯伯反来安慰我们:“人活一世,草活一秋,你们别耽心我。”“痛吗?”“不痛,只是胸腔硬顶着出气紧。”后来获知,伯伯晚上痛得难过,就吃止痛片,后来吃止痛片也不管用了。听朋友说,肝硬化病人几乎是痛死的,但却没听他哼过一声。他的生命进入倒计时,见一次就少一次了。

去年中秋,我回去看望,与伯伯在县城街上在长江边聊天。令我意外的是,他的思维是那样的清晰敏捷,没有一点老年迟钝。在他心中,我还是没长大的孩子,他在絮说着对儿孙的挂欠,谈我儿时的点滴。回顾自己的一生,他很满意,儿孙满堂,凭自己的劳动生活,自己在乡间是堂堂正正受人尊敬的老人。我俩仿佛心灵默契,都不谈他的病不谈生死,他平淡的话语散发着温情的父爱,渗透了我身心。一天时光飞快而去,伯伯送我到车站,目送我远行。我已走到二十多米街对面,忽然他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你放心,我没问题,过年回来!”

想不到,才过十天,伯伯就离开了,他留给儿孙最后一句话:“我要离开你们了!”神智清晰,仿佛去一个早已熟知的地方,心中却又难舍亲人。他如哲人一般,面对病痛与生死,没有惊慌、抱怨,冷静坦然,连呻吟一声也没有。按故乡风俗,他是圆满的,他回到老家落气,安埋在他生前自己选定的山坡上。

伯伯走了。一生清贫,他没留下一份财物。但却留给了我终身受用的东西:正直、坚强、乐观、宽容……假如有来生,我一定还做他的儿子。唉,过去与父母聚少离多,觉得日子长着呢,连坐下来拉拉家常也很少。其实,孝敬老人并不需要我们更多的给予什么,真该趁他们健在,常陪他们走走、聊聊……


作者简介:郑友贵作品散见《中国文化报》、《文艺报》、《香港文艺报》、《四川日报》、《青年作家》等,出版诗集《目光如初》、散文集《故乡在远方》等,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记者文学研究会理事。其创作追求新颖自然,独有意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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