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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东方散文奖征文】邹慧萍|不说话的堡子

 新锐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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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话的堡子


二奶奶眼睛看啥都模糊着,耳朵也有些背,很多声音都听不见了。心里却亮堂着。每到年底,二奶奶就嚷着要回到老堡子去过年。

我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大家子人都要回来过年呢,我得回去,回去早早拾掇去。二奶奶说。

谁都劝不住二奶奶。二奶奶拄了拐棍,溜下炕来要自己回去。女儿女婿只好备好架子车,铺好被褥,给二奶奶穿好绸缎的棉衣棉裤,穿上新鞋新袜,戴上黑绒的新帽子,把二奶奶送回老堡子。二奶奶的这幅打扮是一般老人临终时的打扮,而二奶奶每次回老堡子女儿女婿都早早地打扮好,生怕二奶奶这次回去就不能再回来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二奶奶已经超过七十十几二十年了,是有了今天没明天的人。

二奶奶的大孙子,听说二奶奶要回老堡子来,就提前回到老堡子,把老堡院里的荒草和经年的树叶尘土拾掇干净,把老堡子里那间破旧的北上房里的蜘蛛网、托幙尘清扫干净,填上炕,架好炉子,火苗呼啦啦蹿着,几节业已被烟熏火燎得焦黄油黑的铁皮烟筒伸出墙外来,先是口里吐着浓白的烟柱,后来就吁气似的成了青灰的一股儿,悠闲自在地飘向青灰的天空,还没有进门,就已经有了暖烘烘的感觉。北上房就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孤苦寂寞里醒来,用热情洋溢的笑脸,迎接二奶奶到来。

二奶奶被女婿的架子车拉到门口,就自己下了车,要摸索着走进去。大家都知道二奶奶的习惯,就暗暗跟在身后,以防二奶奶有个闪失。毕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

二奶奶摸索着比自己还要衰老的堡子墙,老堡墙是土筑的,就是那种原始的夯筑黄土墙,一愣一愣的土皮,本来是长了毛绒绒苔藓的,因为一个冬天的干冷,那些苔藓就成了细碎的草屑,二奶奶的手碰到草屑,草屑和尘土一起飞扬起来,落在二奶奶的新衣新帽上。二奶奶一点儿也不嫌弃这些尘土,甚至喜欢这些尘土夹杂着干草的味道,闻到这种味道,二奶奶的脸就贴近这墙辨认着,二奶奶就像辨认出了自己的老朋友一样拍拍这墙,摸摸墙上的土和草。二奶奶不知道人和物相比,哪个更能持久,二奶奶想,我还活着,这些老伙计却已经老了,老得陪不住我了。

那年刚刚生了大儿子,丈夫年轻体壮,请了邻里帮忙,筑起了这道黄土堡子,堡墙底宽一米,墙头也有几尺厚,丈余高,倚墙箍了两孔干打垒的箍窑,一孔做厨房,一孔住人,后来经济宽裕了,盖了宽敞明亮的北上房,北上房就高高地架在了当堡院,光台阶就有三层高,是用一些从河里挑来的石头垒成的,石头大小不一,却还是让丈夫垒得平平整整。西边有三孔箍窑,一孔住人,一孔养牛羊,还有一孔是专门放农具的。东边有两间箍窑。一间贮藏粮食,一间做厨房。

后来又有了二儿子,大女儿……二奶奶没有挪窝地生活在这个老堡子里,一口气生了十二个娃娃,成活了七个。

养儿育女的经历说起来有点费劲,因为好多因素不是二奶奶能够改变的,说大了是和国家同呼吸共命运的,说小了和这个被叫做西海固的穷乡僻壤的地方有关系。这个地方据说被什么人认为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山大沟深,十年九旱,水比油还稀缺,但是二奶奶和自己的奶奶以及奶奶的奶奶一样并没有觉得生活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在这个黄土堡子里,二奶奶供奉着自己的公公婆婆,养育着七个儿女,还养活了成群的鸡,还有过年的肥猪,以及牛呀羊呀的。二奶奶觉得这把黄土比啥都金贵,没有比这黄土更金贵的了。人的衣食住行哪一样都离不开这黄土,连刚落窝的娃娃,也要用这黄土擦洗身子呢。二奶奶又想到了那些睡在黄土里的人,自从二爷爷走了,二奶奶就对这黄土多了许多想象。在二奶奶的想象里,这坟院就是黄土筑成的另一个堡子,这些堡子里有公公婆婆有二爷爷还有那几个短命的娃娃。这几个短命的娃娃都是从自己身上剜下来的肉呀。庆幸的是,这黄土是绵软温润的,就像棉被一样,盖在他们的身上,让二奶奶觉得温暖。

二奶奶抚摸着比自己的手还要粗糙的木大门,大门经过风蚀雨侵已经不能严丝合缝地关闭了,一扇歪在左边,一扇歪在右边,二奶奶摸摸索索地要打开这扇大门,大门被她的大孙子一把推开了,咯吱吱呻吟。二奶奶露出怜惜的神情,“碎贼娃子,就不知道个疼惜!”说着,用拐棍头子戳了大孙子一下,幸亏大孙子已经走远了,二奶奶的拐棍就空空地落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笨石头上。差点把二奶奶闪了一个趔趄,幸亏后面跟着女婿,他及时扶住了二奶奶。这块石头是从河里搬来的粗石头,由于年成久远就像是长在土地里面一样,被黄土草屑埋没着,不能看见。二奶奶的拐棍再探到一块方砖上,方砖也因为年成久远而磨去了当年的雕刻,成了两头凸中间凹的马鞍形,二奶奶裹着青布裹脚的小脚颤颤巍巍站在方砖上,拐杖就触到了门槛,那门槛有点歪斜了,因为门框的歪斜所压迫,也因为自身的老朽,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二奶奶颤颤巍巍的样子很让人担心,孙子赶忙去扶,被二奶奶一挥胳膊拒绝了。二奶奶习惯了自己走路,即使眼前一片模糊,二奶奶还是喜欢自己走进自家的堡子里,二奶奶对自家的这座堡院熟悉得就是掉一根针都能找得见。

二奶奶用拐杖指点着东西两旁,嘴里念叨着吩咐孙子:把西窑好拾掇拾掇,你大你妈住,把东窑好拾掇拾掇,你二大二妈住,火窑里有柴火吗?门口有红果儿刺呢,抱一捆好做饭呢。你爷爷呢?又背柴去了?那个死鬼!

二奶奶叫了二爷爷一辈子“死鬼”,二爷爷也没有死,二爷爷一直活到八十八岁,二爷爷活着的时候,手不闲,脚不停,把个家拾掇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可是二爷爷到底没能陪得住二奶奶,二爷爷在八十八岁上丢下二奶奶先走了。不仅二爷爷没能陪得住二奶奶,就是二奶奶的两个儿子也没能等到为二奶奶养老送终就自己先去了。二儿子是砖瓦匠,给人盖房子,也给自己盖房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却不知道啥时候得了肝硬化,说殁就殁了。二儿子走的时候正是壮年,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他挣钱养活呢,连他最大的儿子也没有结婚。大家都瞒住了二奶奶,生怕二奶奶承受不住有个闪失。二奶奶不见儿子回来,也打问过,大家都说:去城里盖房了,没回来。二奶奶问这个是这样回答,问那个,也是这样地回答。二奶奶也许有点老糊涂了,也不追究为啥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回来。二奶奶就常常去大门外面等,提着二爷爷用柳树梢子编成的大而笨拙的揽柴笼子,站在二爷爷拾掇得整整齐齐的柴草堆前面,举起手遮了迎风流泪的眼睛,往村头那条路上瞧,那条路斜着过去,绕过一道沟,上了一道梁,就通到能跑汽车的柏油马路上了。二奶奶瞧不见,却知道那柏油路上整天跑着车,大大小小的汽车,被人称为“黄蛋儿”的公交车。如果儿子从城里回来,就一定会坐着这样的黄蛋儿回来。黄蛋儿全身亮黄,老远就能瞧见它像个瓢虫一样爬来了。瞧了好一阵子,也不见儿子回来的身影,二奶奶就转身回去,自言自语地说:咋还不见回来呢?

大儿子也在六十跨零的岁数上殁了,大儿子是石匠,常年累月地在采石场干活,大儿子也挣了一些钱,给儿子娶了媳妇,供女儿上了大学,把家里收拾得青堂瓦舍的,正是应该坐下来享清福的时候,却查出了得了肺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医院说治疗也就是延缓个生命罢了,好是没有希望的。大儿子体恤爹娘,也心疼钱。就没有去医院住着等日子,早早地回来待在爹娘身边,也好陪着娘唠个嗑儿什么的。他整天硁硁硁、硁硁硁地咳,二奶奶听着听着就习惯了,老远听见“硁硁硁”的声音就知道是大儿子过老堡子来了,二奶奶就挎了那大笼子下炕去揽柴做饭,那大笼子因为老被二奶奶挎着,边沿的柳条儿都磨得光滑锃亮,就像二奶奶的一个道具。这时候二奶奶的眼睛已经很模糊了,一迎风就流泪,二奶奶拿手遮着眼睛,站在柴堆前面,等着大儿子来了,一块儿进门,给大儿子烧了滚水荷包蛋。娘们儿说着话,絮絮叨叨的。那时候二爷爷还精神,手脚灵便地去地里收拾,二爷爷没有种地,二爷爷的地全让大儿子和大孙子种着,口粮不缺,二爷爷其实也不缺柴火,只是二爷爷闲不住,就去捡些红果刺回来,或者割一些冰草回来,二爷爷把红果刺和冰草都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二奶奶就是看不见也能找到这些柴堆,能够把柴火揽回家去,做饭、煨炕。

大儿子“硁硁硁”的声音好多天都听不见了,二奶奶才意识到生活中好像缺了些啥,缺了些啥呢?二奶奶也不问。因为二爷爷睡倒了。二爷爷一直身体硬朗,他能说会道,年轻时为公社赶过马车,是上过州县的人,有一肚子的文墨和故事,常常身边围一群小子,跳上窜下地闹着要听故事,二爷爷讲故事时声气洪亮,连个咳嗽也没有。二爷爷年轻时练过武,走路猫一样轻巧。逢年过节时,大家高兴,就凑过去和二爷爷扳手腕,孙子、孙子媳妇、侄孙媳妇,一大堆人,抢着和二爷爷扳,谁也扳不过二爷爷,也许是真扳不过,也许是假装的,反正,哄二爷爷高兴罢了。也有和二爷爷打砂锅赢糖抢核桃吃的,二爷爷划拳猜令也很在行,钢口大得堡墙外都能听见。可是这么精神的一个人说睡倒一下子就睡倒了,再也没有翻起来身来。二儿子走了,大儿子也走了,这天大的事情把二爷爷压垮了。二奶奶把注意力全放在二爷爷身上。二爷爷走了。二奶奶是清清楚楚知道的,二奶奶没有哭。“这个死鬼,真个把我给丢下了!”二奶奶说着,不停地用衣襟擦眼睛,可是二奶奶的眼睛却越擦越潮湿,越揉越模糊,二奶奶的眼前就灰暗下来,灰暗到啥也看不见了。二奶奶的耳朵也一下子就背了,背得连大儿子硁硁硁的咳嗽也听不见了。有一天,二奶奶突然开悟:我说咋听不见大牛硁硁硁硁硁硁了呢,是我的耳朵背了。大牛是大儿子的小名。围着二奶奶的孙子、女儿、媳妇儿就笑了,又哭了。哭了笑了,二奶奶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二奶奶用拐棍指点着的东西两边已经不存在的土窑说话。西窑已经完全塌陷,被平整出了一个羊圈一个猪圈,东窑早已被拆除,盖成了瓦房,这瓦房业已陈旧,瓦缝里长了荒草,悉悉索索在风里唱。

二奶奶的脑子里还清楚地记着老堡子的年轻时代。自己的年轻时代。

白窗纸上贴了用红黄绿各种彩纸剪成的窗花,窑洞口贴了大红的对联和鲜艳的大红喜字,炕上铺着娘家陪嫁的还散发着羊膻味的新擀的羊毛毡,新毡的四个角都印了红色的“万”“寿”字样的图案,在新房的对面,伙窑的窗口和门洞里有一股一股乳白的雾气飘出来……那一年给大儿子娶了媳妇。

那些年,老堡子是热闹的。那时候的二奶奶眼不花,耳不聋,有着用不完的力气,腾腾腾、腾腾腾,一双小脚像鼓槌子一样抡得欢实,有力。

转眼,二儿子也娶了媳妇。

再一转眼,二奶奶就儿孙满堂了。

老堡子最热闹的时候就是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所有的儿子孙子都会回到老堡子里,大家一起热闹。

二十三,敬灶爷;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杀年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这些习俗二奶奶还记得真真切切。

二奶奶会早早把东窑西窑都打扫一遍,拣个日头好的日子把褥子被子都晒一晒。再给几间屋子的大炕都填上柴,煨上火。

蒸馒头、炸油饼是婆婆媳妇妯娌一齐上阵的。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拥挤了一大家子所有女人的地方就笑语喧哗。

连那从东火窑的门洞里涌出来、从打开着的那扇窗户那儿涌出来白茫茫的雾气也喜气洋洋。

满堡院的西窑东窑里都亮着豆油的灯。大年三十的夜里再穷也要点灯,要明着亮着迎接新年。

儿子孙子就迫不及待地放起了鞭炮。一时之间,此起彼伏的炮声就响在整个庄子里。

二奶奶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年上没有过年的热闹了。上了年纪的二奶奶住在女儿家,被三个女儿轮流伺候着,常常痴痴呆呆的忘记了吃喝拉撒这些最基本的事情,却总是记着要在年底回到老家,在老堡子里过年。

二奶奶记着老堡子,老堡子里的老箍窑。

我看见二奶奶,穿了老衣的二奶奶,仍然和往常一样,臂弯挂着业已绽了边的揽柴笼子,拐着一双小脚,到堡门外拾柴火,做饭。

二奶奶做饭的时候,经常把柴火当做面条下进锅里。

人都说,二奶奶是老糊涂了。

大儿子不会回来,二儿子也不会。只有小儿子,从遥远的城市辗转几天回到老堡子里来,他已经很不习惯睡那凸凹不平的土炕了,也不习惯用家里的露天土厕所,他回来的任务就是象征性地陪二奶奶在老堡子过个年,祭了祖,上了坟,给伺候二奶奶的姐姐姐夫留下一沓钱,打一个转身就走了。

二奶奶顺手搭个凉棚,做出看的动作,其实她即使遮了凉棚,什么也看不见了。载着小儿子的车子突突突响着,扬起一阵尘土,“日儿——”一声走了。

二奶奶扬着的手老半天也没有放下。

黄土泥墙的老堡子,有些地方已经坍塌了,有些地方还完好无损,它沉默地站在西斜的阳光里,站在二奶奶的身后。一句话也不说。

 二奶奶是在九十八岁上去世的。人都说,二奶奶活得有点太长了。连这黄土夯筑的老堡子都陪老了。

作者简介:邹慧萍,女,宁夏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宁夏幼儿师范专科学校。副教授。写作发表散文随笔多篇。有散文作品入选《生命的重音》《原州历代诗文选》《西海固文学丛书》《静宁文学丛书》等书,著有散文集《行走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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