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安徽】陈传祥|泥土情结

 新锐散文 2020-08-08

东方散文冬季版



泥土情结

  自从住上高楼,人们就疏远泥土了,而且还滋生了敌意。家里是绝不容尘土沾染的,扫帚、抹布、吸尘器、空气净化器粉墨登场,坚决消灭来犯之土,务求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穿的得时尚,不然就老土了;说话得会彪新词,不然就土鳖了;别再混迹乡下,不然就是泥腿子了。恨土及人,与土相关的人自然是要遭白眼的。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古训激励了许许多多的学子,他们踩着书籍搭建的阶梯向着上层建筑攀登,就是为了跳出农门远离泥土,去寻求“黄金屋”和“颜如玉”。这也是父母含辛茹苦的供我们兄弟几个上学的原因。

我出生在农家,天生就是土坷垃。童年的乐趣多跟泥土有关,掏螃蟹,刨草根,挖山芋,塑泥人,小伙伴们乐此不疲。玩打仗,泥团是我们的武器;过家家,泥巴制作我们的家具;唱大戏,泥浆我们用来妆扮。灰头土脸的回到家里,不知赢得母亲多少次嗔骂。

“儿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孩提时代总是用游戏的眼光看世界,哪知道父母劳作的艰辛。待年长些,也尝试帮父母干些活(那时不觉得下地干活是自己的事儿,好像那是父母的专利),才体会得个中滋味。

看母亲插秧是那么娴熟自然,弯腰抬头,左手握秧分秧,右手鸡啄米似地扦插,一株株是那么均匀,一行行是那么笔直。我以为很容易,也试着做。哪知秧苗苗却不听话,要让它们端正地立着可费劲了。双脚深陷泥中,欲抬腿移动真的是举步维艰。最要命的是腰疼,不时的要直起身来揉揉捶捶,一趟还没到头,腰就怎么也直不起来了。母亲看我痛苦的样子,让我到田埂上歇会。我爬上田埂,倒在青草上,就再也不想起来。扭头看见母亲弯下去的身躯,突然高大起来,在宽阔的水田、嫩绿的秧苗的衬托下就是一幅绝美的图画。母亲是在插秧,也是在写诗。母亲写的是植根于泥土的有生命力的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千古绝句,也不及母亲的绿色诗行生动美丽。

之后我每以作业多作托词,躲避农活,父母也不愿意让我受累,只叫我好好念书。小学到高中,课堂是避风港,书本是挡箭牌,我得以远离农桑,只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高中毕业,我是大小伙子了,而且发育良好,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只读圣贤书了,也不忍看着父母披星戴月的在田间操劳。

秋收战役开始,那可是最繁忙的季节,我岂能袖手旁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机还没普及,秋收得靠手割肩挑来完成,颇费体力。割主要靠臂力,四肢发达的我尚能胜任,只是双手配合不够协调,速度赶不上母亲,握镰刀的手起水泡也还可以忍受。最大的挑战是挑稻把。照常是男挑女割,父亲说他一个人就行,不用我挑。我知道父亲是怕我扛不动扁担,可我站起来已经不比他矮,我得证明我也是个男子汉。我找来一条扁担和两根麻绳,随父亲去履行一个男劳力该有的责任。学着父亲的样,先把割倒了散布在田里的稻穗抱来码好,用绳子捆紧扎牢,困扎时要注意平衡,两端的分量要相当。父亲一再叫我少码点,不要贪多,肩膀不是一下子就能炼出来的。我不听,心想我一个小伙子还能不如半百老头?硬是不愿码得比父亲的少。困扎完毕,该上肩膀了,才知道勇挑重担必须有实力才行,尽管我努力得咬牙切齿,血脉喷张,两颊绯红,也终于站起来了,却腰软腿颤,寸步难行。不得不放下担子,松开绳子,两端各减去一半,这回轻松了许多。挑起担子,跟着父亲,向打谷场走去。父亲的扁担又长又直,两端的稻穗沉甸甸的,如两座小山。随着父亲平稳而坚实的脚步,扁担有节奏的颤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低垂的稻穗频频地点头。而我的脚步越来越不听使唤,肩上的担子感觉愈来愈重,肩膀针扎般的疼痛。紧咬牙关,坚持了一段,眼看离打谷场还远,便放下担子歇歇脚,大口地喘气,豆大的汗珠滚落,湿了头发和衣衫,模糊了眼镜。待气息稍匀,换个肩膀挑起担子,继续艰难地挪动沉重的脚步。近了,终于快到了,最后几步拼尽全力,踉踉跄跄的让惯性带着走,猛一耸肩,掼下担子,才知道什么叫如释重负。我躺在稻穗上,还没缓过劲来,父亲的下一趟又到了。担子还是那么充盈,脚步还是那么坚实,神色还是那么平和。我突然惊叹父亲瘦削的身躯居然有如此神力,他的扁担怕能挑起太行、王屋二山吧!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宁可要饭也不肯土中刨食了。我也真切的体会得父母要我们兄弟好好念书的良苦用心了。他们是希望把我们土生土长的幼苗移植到文化的营养液中去,实现无土栽培,离开这祖祖辈辈抛洒了汗水和心力的土壤,不要像他们这样辛苦地生活。他们已习惯了风霜雨雪,习惯了泥浆灰土,习惯了在土壤里播种生活的希望。为了不让我们吃苦受累,他们力求把所有的苦和累都扛在自己的肩上。他们就是深深扎在泥土里的根,为了枝叶站得更高,更多的享受阳光,默默地尽心竭力地从贫瘠的土地里汲取营养。

父母的一生勤苦,坦荡,充实。现在,母亲父亲相继离我而去了,家里的责任田还在。父母对我的“无土栽培”已然见效,尽管长得不算壮硕,也可不用土里刨食了。可我不忍放弃家里的责任田,我得扛起这份责任。遇上好年景,家里的田地一年下来能产三万来斤稻麦。算算经济帐,盈利不足两万,抵不上人家的一单生意,比不了腕儿一次出场费,何苦来?如今是市场经济时代,泥土里永远刨不出金豆子,周边的人说我不识时务,自讨苦吃。确实,虽然基本实现了机械化,比起父母那会儿轻松了许多,种地依然是最苦的活儿。可谁叫我是天生的土坷垃呢?我放不下这片生我养我寄托着父母全部希望的土地。每当夏日的田野在阳光下铺开碧绿的翡翠,我就能看到母亲的嘴角轻扬微笑;每当金色的波浪在秋风中涌起,我就能听到田畴上回荡着父亲爽朗的笑声。我付出的只是汗水,大地回报的则是晶莹如玉的米粒、洁白如雪的面粉;我劳作一年,近百人的口粮就有了着落。这还不够么?

如今我已年逾不惑,岁月洗去了曾经的铅华。不弃诗书,不薄农耕;不汲汲于名利,不戚戚于庸常。有时从田间赶去上班,来不及擦净鞋上新鲜的泥土,同事投来讶异的目光,我笑称这就是咱的本色。在田地里挥洒汗水,我不再那么窘迫,付出了去而复来的体力,收获着最原始的快乐。“晨起拔园草,午休卧柳荫。闲庭揽书趣,野径觅诗现情。”是我喜爱的生活。

人们习惯于惊艳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花红叶绿,往往忽略了深埋地下默默付出的根,更不会在意泥土对根的贴心呵护。所以,人人都在勇攀高枝,远离泥土,争做最鲜亮的那片叶子,争做最美艳的那朵花儿。于是,万木争荣,百花斗艳,盛况空前。

若没有千千万万劳动者组成的庞大根系,时代的大树怎能枝繁叶茂硕果飘香?

若没有脚下厚实的土壤,还有什么能够承载人们无边的欲望?

就让我做庞大根系中的一缕根须吧,深入泥土,汲取生命的给养。




作者简介:陈传祥  安徽乡村教师,教书为业,农桑为乐,偶以诗文自娱。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