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来稿选粹】王菁玲|阳光外婆

 新锐散文 2020-08-08

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情感,思想,

角度,视野

阳光外婆

王菁玲

外婆蜷缩在垫着厚实棉垫子的宽大的木沙发中,微微合着眼睛,雪白的发丝乱糟糟地散落在额前,遮住了脸上那一道道沟壑纵横的皱纹。柜子上的电视机是开着的,正在播放着广告。墙上的挂钟也在滴滴答答地敲出枯燥的声音。

正是夏天,外面阳光正好。可是,在这间宽大的没有多少家具的屋子里,那个蜷缩着的瘦小单薄的身影却显得那么孤独,那么落寞,不禁让人要落下泪来。

我怕惊吓了她,没有喊她,而是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掀了掀眼皮,无意识地瞄了我一下,又合上眼睛,打算再一次进入闭目养神的状态;倏然,她又一次睁大了眼睛,浑浊的晶体里闪过一丝亮光,一抹惊喜掠过眼底:“伢吔,你回来啦!”

是的,我回来了!我知道,外婆有多么盼我们回来;我知道,她是多么希望这个家里能够一直热热闹闹的,房子里到处都充满着人气,就像冬天的炭火,哔哔啵啵烧得旺旺的。只可惜,除去逢年过节,这个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我帮她把额前散乱的头发捋顺了。她支撑起身体,站了起来,看着我,绽开了笑颜,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如秋菊的花瓣。这皱纹,是近百年岁月的沧桑一刀刀刻下的印痕啊。

我把买的零食、牛奶还有一条烟放在外婆床边的柜子上。她一边笑着埋怨我又花钱了,一边关掉电视,和我相跟着来到堂屋里。我提过大门边放着的一只菜篮子,把母亲早上从菜园里摘回来的新鲜的豇豆、空心菜、黄瓜倒出来,一边择菜一边和外婆闲聊着。

我的外婆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家了。她出生于1925年,虚岁已经93岁。要说她的一生真是很不幸的:少年丧父,青年丧子,中年丧夫,70多岁时,还做过一次大手术;到了耄耋之年,本该为她养老送终的我的父亲却因病去世,两个女儿中的大女儿又不幸横死。现在就只剩下我的母亲,她唯一的小女儿和她住在一起。虽然她这一辈子命运多舛,但好在生性开朗乐观,遇事想得开,不钻牛角尖。

那年秋天父亲去世后,母亲整日悲啼,我们也痛苦得难以自拔。外婆虽伤心,却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经常劝说我们:人走了,老天爷也拉不回来,要让你爸走得安心些;活着的人,日子还得过下去。在外婆的劝慰下,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心中的痛楚才慢慢减轻了一些。

外婆的双脚曾被迫缠足,后来虽被“放脚”,却已成了畸形。我给她剪脚趾甲的时候看到过,那双脚的脚背拱起呈弓形,脚掌两头下塌往中间挤,二拇趾架在大拇趾上,双脚已严重变形,比一般人要小上两号,所以她穿的鞋子都是最小码的。

就是这个有着一双畸形小脚的人,年轻时却是一个上得了场面的女子。外婆告诉过我们,大集体的时候,生产队里有什么抛头露面的事情:下江上县,送信寻人等等,都让她去。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待人接物毫不怯场。记得我们曾经好奇地问过她,去那么远的地方,不认识路怎么办呢?她笑呵呵地说:“庄稼长在地里,路长在嘴里;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嘴巴放甜些,问人呗!”至于田里地里的各色农活,她也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绝不输给任何一个劳动力。

外婆更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记得在我们小时候,村子里常有一些要饭的人来,别人家都不理他们,甚至驱赶他们,我外婆却会端个凳子给他们坐,吃饭的时候就盛碗饭,不是饭点就给他的布袋里装半碗米;算命的瞎子摇着铃铛来了,外婆也喊住他,让给家里算一卦,临走给他们几毛钱。

邻村有一个父亲的朋友,年纪比较大,妻子是潜山人,脑子有毛病,常常在家里摔打东西,打骂孩子和老伯,那老伯常常来我家躲着,有一阶段想不开甚至要去寻死。外婆就让他在我家吃饭,拿烟给他抽,倒酒给他喝,然后慢慢地劝说他,开导他。我父亲去世后,他曾经的朋友大都慢慢和我们家疏远了,但是那个老伯却到我家走动得更勤了。有一次我回家他正好也在,饭桌上,他一边呷着小酒,一边动情地和我说,虽然他只比我外婆小个10来岁,但在他心里,外婆就是他的娘,他要常来看望娘,孝顺娘。

在和周围邻居的相处上,外婆用自己的言行传达给我们朴素的做人道理:凡事要看开,看淡,不要斤斤计较,退一步海阔天空。我父亲的观念却与外婆截然相反。他是一个个性执拗的人,对他好的人,他可以和别人掏心掏肺;对于和他有过过节的人,却总耿耿于怀,无论怎么劝说,他也一直记在心里。

我们村子里有户人家,在我们小时候曾百般嘲笑我家没有男丁传宗接代;再因为两家的地连在一起,为误砍了土坡上杂树的事又闹得不可开交。父亲气昏了头,伤透了心,发誓永远不会和他家有什么瓜葛。偏偏后来,我的堂妹竟然嫁给了那家的儿子。结婚前,我的父亲跑去和大伯理论,企图阻挠这门亲事。在数次干涉无果后,他气得不和大伯说话,甚至准备和他唯一的大哥断绝来往。外婆背后不知道两头说了多少好话,父亲才没有和他的哥哥撕破脸。

过年了,侄女婿上门来拜年,他黑着脸,把人家买的礼品扔出去,搞得人家下不来台。外婆便使个脸色,让堂妹夫先回去,她悄悄把扔掉的东西捡回来。堂妹生了孩子后,外婆瞒着父亲去给孩子包了红包。后来,我父亲患了恶疾,做了手术,生命虽然延长了几年,癌细胞最终还是扩散了。但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对土地怀有深厚的感情。即使身体不好了,还喜欢到田间地头去转转。就在他去世的那年春天,有一次又去田里巡视,因为身体虚弱,竟摔到一个高高的土坡下面去了!我们姐妹全都不在家,母亲也不在他身边,周围也没有一个人看见。万幸的是,堂妹的公公恰好去那边有事,父亲的呻吟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跑过去,把我的父亲背回了家。

就是这个我父亲一辈子视为冤家的人,竟然救了我的父亲!在我听说了这件事后,我思考了很多。我想,这也许真是外婆平时的善心感动了上苍,在关键时刻,让父亲幸得贵人相助!病重中的我的父亲,让我们买了烟酒去感谢人家,还请他们一家人来吃饭。虽然饭桌上,父亲和堂妹的公公还是有些别扭,但两个人一辈子的疙瘩总算在他去世前解开了。这是颇值得欣慰的事。

父亲去世后,家里就剩下了母亲和外婆。虽然我们常常回去探望,但是迫于生计,无法常常近身陪伴。这也是我们的无奈。好在外婆生性乐观开朗,平常的日子,只要不是因为身体原因起不了床,她都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而是拄着个拐棍儿,挪着一双裹过的小脚,去村子东边找老头老太们串门、玩牌。这根拐杖,还是在我们的再三劝说下,为了不让我们担心,才勉强拄上的。她真是一个非常要强的老太太,不愿意被别人,甚至是亲人当做累赘。

她的这些所作所为,常常被我母亲数落,所以我每次回家,都要当她们俩的“调解员”。母亲在我面前“告状”,意思是要我阻止外婆出去,希望她能够安安生生呆在家里,哪怕给她看个门也好,甚至常常搬出我的女儿来,加重劝说和阻止老人家的砝码。因为外婆跟我女儿的关系最为亲密,我女儿就是她老人家的心头肉,小姑娘的话老人一般都是肯听的。我知道,母亲也是为外婆好,怕她路上摔了,或者在别人家里出个什么状况,毕竟是年过九旬的老人了。但是,这些劝说是没什么效果的。每次,当我婉转地表达了我担心的意思后,外婆都会说,她很小心,走路不快;而且,她不会在大晴天别人有事的时候去,都是阴雨天过去玩一下,阴雨天别人都没事的。于是,我只好缴械投降,反过来劝说我的母亲,多去体谅体谅一个耄耋老人的孤独和落寞,不要去苛责她的母亲。

过后我想想,觉得能挺够理解外婆的。她是一个爱热闹、生性乐观开朗的老太太。可是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母亲总不会在家里,她总是到田里地里去侍弄她的那点儿蔬菜和庄稼。每天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一大排屋子,对于一个生来就喜欢热闹的老人来说,大把大把的时间实在难挨;和那些差不多年纪的老人们打打牌,聊聊天,时间就能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

老家的小村子里,80岁以上的老人能有十来个。我闲来无事时,也常常思考他们健康长寿的原因。过去,农村里生活条件那么艰难,老人们什么苦没吃过?可是,也正是由于生活的艰辛,才铸就了他们钢铁般的筋骨,锻造了他们百折不回的精神,强化了他们于逆境中求生存的意志。过去那么艰苦的环境下,他们都熬过来了;如今,再遇到什么磨难,在他们眼里,不过都是云淡风轻罢了。

看着白发苍苍却依然硬朗的老人家,说真的,我很敬佩她,也很羡慕她。人活到了这个年纪,大抵已然参透了世间的一切了吧,欣喜,愤怒,烦恼,沮丧,悲伤……这些情绪很难再在她的脸上显现出来了。你看,她总是心态平和,神色安宁,一双阅尽世间沧桑的眼睛,就像幽深的湖泊。大约这就是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至境了吧。

外婆是我这辈子的样板。我知道,我又该抽时间回去看看她和母亲了。


作者姓名:王菁玲,教师,生活于桐城文派的故乡,热爱孩子,迷恋文字、音乐和兰花,崇尚自然、健康、真诚的生活方式。 
新锐散文

请支持如下稿件:人性之美、大爱情怀、乡愁、

亲情友情爱情、生态情怀、性灵自然等。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