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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高丽君|花园里的麦子

 新锐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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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丽君

回顾个人的创作之路,曾一度从故土中剥离出来,在云端飘荡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才发现,惟有回到现实、回到低处、回到生活本身,才是写作的根本。陶情冶性、悦人愉己为文字本原,如果能用来慰藉自己的灵魂,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但身为一个写作者,就要有所担当,你的文字就要记录时代的脚印。尽管我们所面对的生活,多是琐碎、破败、甚至肮脏,但我并不因此漠视麻木、躲避背离。我希冀努力做到捕捉和再现,用另一种视野角度去看待生活;尝试从人性的本质、黄土地的历史、文字的初心、民生民情、生命感悟出发,阐述历史的、现在的、将来的真相;审视故土生存的现状,剖析当下人们理性的迷失,记录变裂时代的纠结,并在消费的世俗圈中衍射出一线光亮。

花园里的麦子

高丽君

清真寺里梆子声响了几声。几棵麦子,不,准确地说,是两株麦子,长在同一个花园里的两棵,同时抬起头。

花园嘛,本就是种植观赏性花草的地方。漆成白色的欧式栅栏里,既有修剪成各种形状的矮个密植树,腰肢细嫩的垂柳、花色优雅的紫槐、带刺的玫瑰,也有火红的美人蕉、艳丽的牡丹,还有几丛孤芳自赏的宽叶兰。

晨曦漫过,花们竞相开放,骄傲地直起身子,得意地展示着五彩霓裳;她们尊贵而迷人,高傲而矜持,任由身边蝴蝶蜜蜂嗡嗡嗡飞来飞去。草们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把小区点缀如明信片般美丽。她们是这花园里被人称赞被人高看一眼的阶层,麦子夹在中间,觉得自己单薄丑陋,自卑自怜,只好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土地。

夏日中午,骄阳似火,别的植物没那么神气了,蔫着身子避晌(休息)。麦子乘机挺了挺胸,偷偷拔着身节。正是长面水时刻,他贪婪地吮吸着大地的养分,尽情地享受着生长的快乐。顺便抬起头向不远处的伙伴点头示意,那萎靡不振自暴自弃的家伙却不屑一顾,似乎告诉他别忘了目前的身份。

麦子的目光顿时有些暗淡,愤愤不平。“我本是一枝灿烂而实在的花朵,开在万里田畴之上,开在农民心坎上”,曾有人用这样的诗句赞美过自己和同类。如今,在这座“皇家花园”里,怎么会抛开主人身份,成了混迹于土地上的游民?

这片土地,几世几代,生长着太多的前尘往事,诸多记忆清晰如昨,闪烁光芒。

冬天,雪花静静飘洒,他和家人族人一起,拥挤在粮仓里,安然冬眠。每一粒都饱满浑圆,像丰满润泽的女人,有肥硕的乳房,温暖的身子,慈母的胸怀,有土壤朴素柔和的质地和本色。

春天,他们懵懵懂懂,顺着木耧窄窄的口,被播进撒了农家肥的土里。存了一冬的墒情,土地张开宽厚湿润的怀抱,拥着种子入怀。呀,冷暖适宜,湿度恰好,生长的意识很快泡醒,膨胀的身子衍生出无穷的欲望和力量。终于,集体大喊一声,一颗嫩芽冒了出来,鸡雏般探出头来打量。桃花已开,杏花尚白,这世界,多么美好!

四月的田野,一片葱绿。麦子们憋足了劲儿,长了起来。野草们抢先登陆,依仗硕大的根系,贪婪吸取麦地的养分,绊住粮食生长的脚步。农人在阳光下嬉笑呼喊,除去稗子和争抢营养水分的各种杂草。粗大的手掌攥住它们,一把拔起,连带着泥土甩在地埂上。麦子解气地抬起身子,盯着远处,胡麻花蓝乌乌,在微风里尽情舞蹈。

五月如约而至,长足了身子的麦子,粗壮的秸秆有了无穷的力量。顶着碎花的麦穗,需要授粉受精了,他们自豪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爱情,只要有机会,就大声呼喊另一棵麦子:女子女子……

六月,除了雨水的滋润,更要有阳光的普照。麦子们在太阳下养精蓄锐,使劲灌浆。满身饱满的麦粒,排成一行行,硕大的穗稳重厚密,迎风摇晃。

七月里,熟透了的麦子沉甸甸,弯腰低头,向大地母亲鞠躬致敬。农人们开始磨快镰刀,准备收割。抢黄天是一点也不敢耽误的,汗水沿着脖子流下来,还不忘给一旁磨磨蹭蹭的娃娃讲故事:算黄算割,算黄算割……

九月里,捆扎好的麦捆从高高的麦摞上取下来,摊在大场里。拖拉机拉着碾子绕着圈跑,碾掉麦衣,除去麦草,颗粒归包。

十月了,麦子一袋袋一包包,一筛子一簸箕,倒进粮仓。家里有了满满一仓小麦,日子里到处都是富足和滋润。

热热闹闹,一年结束了,归于又一年的等待。他们心满意足地熟睡,希冀来年继续生根发芽、生长成熟、收割收藏地轮回。

如今,这块土地成为麦子常常回忆的影像。因为麦田忽然在各种文件中被一再提出,很快在红字白字号召下征发使用了。主人们最初不满抗议,接着响应号召,后来更是高高兴兴拿章签字领钱,然后身份陡然一变,成了城里人。

城里人,是多少农人世代梦寐以求的理想呢。城市和乡村,自古犹如鸿沟,两岸截然不同。征地成了天堑为通途的一种方式。一夜之间,主人以出卖土地为代价,欢天喜地地换回来了黑红色的户口本——城镇居民。

谁也没想到,过去那长满麦子野草的耕地,就变成了电视里豪门贵胄的画面。楼房以搭积木速度盖了起来,十六层,几十幢,成为一个叫做“皇家花园”的小区。想想都欣喜呀,一块普普通通长庄稼的土地,身份变换,就和皇家帝王牵扯上了关系,自然会有更多的皇家风范:假山,假水,假树,假花,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俨然人间天堂。

据说这个小区最大的卖点却是“田园”风格:假树上枝叶茂盛,假枝上插着黄花红花;细心的开发商甚至在假枝上建了一个鸟巢,安装了小型音乐播放器;几声鸟鸣,树绿花红,如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流水潺潺,绕过假山假石,旁有石桥石凳,石桌石椅,一幅假围棋漫不经心地躺着,是王维的诗情画意和禅意浓浓。

不伦不类的田园,足够以假乱真,但假的永远也真不了。即使是偶尔路过的鸟雀,也能准确判断出天然或伪装。它们叽叽喳喳飞过去,没有一只停下来看看那个叫做“巢”的东西。谁家鹦鹉挂在假树下,闷着头一声不吭,任凭主人气哼哼地问责。院里的板凳狗倒是跑来跑去,低头盯着花园里的假树假草假花看,也觉得奇怪,这就是曾经的“田园”?

麦子有些沮丧,悔恨自己又一次从这块地里冒出来。春天来了,实在抑制不住发芽的欲望,他拼命地钻出地面,睁开眼睛,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无所适从,这是生长了几代麦子的土地吗?

犹记自己是去年从无人收割的母株上掉下来的一颗。他叹口气,默默地长着,从肥沃的麦田到钢筋水泥预制板的空隙,再到整齐划一的花园,他从庄稼变成了也不知道自己身份的东西了。

现在的自己,应该被叫做什么呢?显然不能叫做麦子了。准确地说,只是一株杂草。和假花假草,和玫瑰芍药牡丹为伴,变成了人们眼中观赏的植物,他有些委屈和羞赧。

傍晚时,着粉色纱裙的少妇,拉着同样裙衫的小孩子,笑嘻嘻走过来:宝宝,这是牡丹花,这是玫瑰花,这是小草。孩子用胖乎乎地小手指着问,妈妈,这是什么花?

年轻的妈妈有点尴尬,一时找不到准确语言来表达,怔了半天,这不是花。这叫麦子。麦子呀,是一种植物。

这种植物做什么用的呢?稚嫩的声音再次追问。

它呀,是面条的爷爷。少妇为自己的聪敏暗暗喝彩。

面条的爷爷?!听着这个解释,麦子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三

已有太多的孩子不认识麦子了。人们候鸟般纷纷迁徙到一个叫城市的地方,在那里咬牙切齿、卑微猥琐地讨生活,没有人会记得麦子这种粮食了。顶着进城务工人员的名号,忘记了绿得看不见尽头的麦浪,忘记了叼着旱烟说“麦熟一晌”的老人,忘记了秋天收获的快乐冬天收藏的满足。他们和他们的后代统称粮食为“植物”,忘记了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广袤大地上的这种“植物”和水稻一起,过去现在将来仍会是人类心中挥之不去的圣洁和崇拜。

如果没有我们,世界将会怎样?麦子的爷爷曾经自豪地在粮仓里高声呼喊。听到这句话,一仓的麦子们热血沸腾,血脉喷张,年轻的心脏砰砰跳动,自感作为粮食的伟大和重要。没有理想主义的花朵,却有现实主义的麦穗。爷爷,爷爷的爷爷们,祖祖辈辈,都以提供人类最基本的力量源泉而自豪,以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而骄傲。他们一直以为,以平凡的外表深邃的内心,生长于土地,豁达明朗,平淡崇高,和朴实无华的主人们一起,用磨难和意志并行的精神信念和务实求真的思想,成就了亘古至今的农业文明。

如今,一切渐至渐远!

没有了自己,人类将会怎样?他确定,人类终将研究出替代品来替代这无可替代的角色。他们是最聪敏的动物。

麦子看了一眼伙伴,他正摇着身子和牡丹搭讪。富贵艳丽的牡丹,睥睨着那瘦弱单薄的邻居,既不开口也不搭理。她有王者的尊贵有娇好的容貌,自然看不起也懒得理睬身边这位。麦子无奈地看着那被人轻贱也不自知,依旧向城里植物们拼命靠拢不惜作践自己的同伴。

像许多来自农村的年轻人一样,同伴希冀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为此,他用锲而不舍的精神改变着自己的一切。从衣着打扮到说话口音,从消费观念到目标追求,他使劲洗刷那些泥土的痕迹,可骨子里的细节依然暴露出泥土的味道。他很快失去了农人原有的勤奋善良、忠厚本分,学会了城里人的狡黠精明和自私冷漠,变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麦子悲哀地想,我也和他一样啊,花不花草不草的,不知归宿在何方?

越来越多的人举家搬进了城市,更多的人因住楼房而费尽心机,就像这块土地上的人。拆迁补了那么多的楼房,有了那么多的钱款,可是又有了那么多的积怨是非,多了算计隔阂。

花园边,坐着很多人,人们聚拢在一起,有的打麻将,有的抹红四,有的折牛腿。住进了楼房,闲着无聊,小区里棋牌室一个接一个,四处可见闲着无所事事的人。

麦子看着他曾经熟悉的一个个主人。左边坐着的男人,戴着硕大金戒指,正满口脏话甩着牌,唾沫星溅到旁边人的脸上。为了能多得到一套楼房,他和妻子办了假离婚。最终,房子多了一套,已有四个孩子的夫妻,假戏真做离了婚,分别守着一幢楼,换了一个配偶。他也不觉得羞愧,照样在人前呼三喊四,财大气粗。

右边轮椅上躺着的老太太,十几年来一直住着破旧不堪的大院,几个儿女谁也不愿意要。要拆迁了,她就变成了金疙瘩,孩子们为抢她大打出手。老人还算清醒,一人守着三座楼房。一套和保姆住,两套由村委会看着租出去。但她从此也失去了儿女,近在一个小区里,没一个孩子上门来看望,老死不相往来。白发苍苍的她,常常自言自语,我38岁上守寡,拉扯他们成人。钱才是他们的老妈……

麦子多想回到那肥沃的田地里去,回到那真心实意的日子中去,回到那热火朝天的场景中去啊!

中秋节到了,勤劳的主妇要蒸花馍馍做臊子长面了。主人从粮仓里滚出几个麻袋,架起铁锅倒上清水,用簸箕端出麦子倒进锅里。拿着笊篱的女人,一勺一勺地在水里淘洗。黄灿灿的麦子一倒进水里,水立刻变成了黄色,很快就是泥糊糊了。女人倒出脏水,用清水一遍遍淘洗干净,晾晒到笸篮或大席上,用干毛巾一遍遍擦拭,毛巾被水浸透又拧干,干净的麦子被装进麻袋醒着。

“醒”好的麦子,某天被拉到磨房上磨。头面是粗糙的,略黑;第二遍第三遍,箩筐里的面白细轻软,被小心翼翼装进白布缝制的细长口袋里,一袋一袋码整齐,拉回家。麦子成了面粉,倒进面缸里。黑瓷的面缸闪着悠悠瓷光,如粗犷的大汉怀抱着小娇娘,肌肤相亲,恩爱非常。

麦面被舀了出来。女主人伸出粗糙的双手,加上水加上碱面,揉搓成一大块,用塑料布或湿毛巾包了,醒在锅台上。然后,短擀面杖推开长擀面杖旋起,不断碾压展开,面团就变成了一张面皮。巧手的女人长刀快切,一行行铺排过去,细如丝的面条就放在案板上了。

面条入了锅,在滚水里打几个旋,筷子一挑,几根细长的面条被叠摞着放进大碗。浇上炒好的肉臊子,连同辣子盐醋小菜一起端上桌。一家人围在一起,灯光下,大人小孩都不说话了,跐溜跐溜地吃着面条。

夜深了,一阵凉风吹过,麦子打了个激灵。过往事过往人,过眼烟云。他看了看身边酣睡的花草,格外心酸,本与尔等非同路,奈何你我却同园?不能以粮食的身份存在,他也羞于与花草为伍。

小区里,恪守职责的园丁走过来。皇家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这昔日种庄稼如今植花种草的农人栽培照管的。借着路灯的光,面色依旧黝黑的他弯下腰,修剪着倒垂拂地的柳枝、绿枝茵茵的槐树。忽然,看见这颗麦子。

一株颗粒饱满的麦穗!

他激动地上前抚摸,像抚摸着另一座城市里打工的妻子儿子。他远离了土地,没有了种庄稼的乐趣。但麦子,土豆,豌豆,糜子,谷子,各种粮食的影子,腰肢粗壮的爱妻,肥得流油的土地,忙碌充实的年华,常常在梦里浮现。

他折下麦穗,放在手心,使劲揉搓,吹去麦衣拂去麦茎,青白色的麦粒颗颗饱含着汁液,细细数过去,36颗。呀,真是一颗好麦子呀。

应该又是一个丰收年,只可惜……仰起头,他顺手放进了嘴里。

麦子闭上了双眼,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又一轮生命,他欣慰极了。作为一颗粮食,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何况他还是个热爱土地珍惜粮食的农人。

园丁走近另一株麦子,那干瘪身子、没有结穗的“植物”,正欣欣然欣赏天上的云地上的车。他走过去,一把拔掉,抛在路边杂草堆中,毫不吝惜。

夜风飒飒,皇家花园里彻底清除了最后一颗杂草。清一色的名贵花草,低垂着身子,在风中摇啊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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