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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专栏】春仔|一口水

 新锐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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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仔

想起桂婆婆的死,让我不能呼吸。

一口水

春仔

1

我再次回到故乡的时候,桂婆婆已经死了,死了好几个月了。

在达来公家里刚坐下来,达来公就说:“桂婆婆死了,你晓得么?你上次刚走一天,她就上吊死了……”

我心里一沉,不晓得啊!可是现在晓得了,我能说什么好?

其实,桂婆婆的死,我是早有预感的。那天我去看她,给她买了牛奶、蛋糕、土豆饼。她住在闲置的旧猪舍里,无力地倚靠在床沿上,唉声叹气地诉说身体不好,抱怨天天吃药,还抱怨过年也看不到儿女们。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儿女们没来给她拜年,说过年都喝不到儿女的一口水、一羹汤,说已经多年没有阖家团圆了……我向她告辞的时候,天气沉闷,她的脸色却归于平静,是内心倒海翻江后复归平静的那种。那时我知道她有死的念头了。但是,我能为她做什么呢?不能!我只是希望她熬得久一些。好好活着吧!我这样为她祈祷。

谁知,如今我又回来,本想再去看她,她却化作泥土了。

2

我的印象里,桂婆婆是典型的农家妇女,宽身架,矮个子,圆脸形,声音大,能吃苦耐劳。她的丈夫道来公,曾经是精瘦精瘦的汉子,一双竹筒手,皮肤黝黑黝黑的,高高的个子,枯如干柴。

道来公比我父亲小几岁,却又高一辈。父亲在村里没什么朋友,只和道来公往来最密。尤其和母亲吵了架,父亲都是跑到道来公家里去,两个人一起抽黄烟。干打垒、泥巴屋里,他们靠近坐着,彼此并不多话。父亲拿出烟斗,打开黄烟袋,装满一烟斗,吧嗒吧嗒抽起来,抽完了,磕掉烟灰,再装一烟斗,递给道来公。如此往复传递。

桂婆婆和我母亲也是好朋友,她们有事没事都会在一起诉说冤苦,互道委屈。平时借东借西,她们不找别人,专找彼此。桂婆婆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母亲有六个儿子,一个养女。

上世纪70年代,因为两家都穷得叮当响,两个女人生怕养不大众多儿女们,就冒着“投机倒把”的风险,偷偷去做“生意”。我记得,那时每家每户有一点自留地,个头大,看相好的辣椒、苦瓜、茄子之类,尽量摘了去卖,自己却吃黄的虫的;再把队里分到的棉油、菜油、布票省下来,半夜三更偷出村去,跑到铁路上去爬货运列车,再到新余、宜春、萍乡去卖,为的是换钱换粮食。那时候,政府严厉打击投机倒把,抓到就要戴高帽子,挨批斗,遭羞辱。她们小心翼翼,总是东躲西藏的。有好多次,她们险些被抓,于是夹道里、女厕所里、沟坎里、烂泥塘里、臭水沟里到处躲,甚至躲进只能容下一个人的排污涵管里。

好不容易熬到改革开放。分田到户了,地里能多打粮食了,可还是不够吃。儿子们都长达成人了,但都没一个结婚的。两个女人操碎了心。我的父亲是个闷葫芦,只管干活,不问柴米油盐;道来公则身体不好,越来越骨瘦如柴。当家的两个女人,真是苦不堪言。这时可以放心做买卖了。母亲和桂婆婆便继续做些小贩小卖。那些年,山里人的黄豆丰收了,却总是卖不出,有人就把黄豆寄存在镇上的亲戚家里,等待时机出手。我母亲镇上有个好姐妹,家里存了好多山里亲戚的黄豆。那姐妹对我母亲说,你何不挑一些到城里去卖,也能赚些差价贴补家用呢。母亲说,我又没本钱,怎么要得?那姐妹说,不要死脑筋,亲戚交代了,谁能卖得出,尽管挑去先卖,卖完了回来结账。母亲就又邀了桂婆婆一起卖黄豆。

天黑了,桂婆婆跟着母亲用麻布袋挑着黄豆去火车站,扁担咿呀咿呀地响。她们走在田间小路上,一脚石头一脚坑,很快到了铁路边。悄悄藏在草丛里。一列货车开过来,灯光照瞎人的眼睛。哐当一声,货车停下了,她们闪电一般,爬上了一节火车,眨眼间把黄豆传上去。爬火车往往是这样,倘若运气不好,她们可能爬上了运煤车,就要在煤车顶上坐几个小时。车顶上的大风几乎会把人刮得飘起来,她们就匍匐在煤堆上。如果运气好些,就可能正好上了空车皮。空车皮里呆着风小,不会有被刮下车的危险。夏天的车上,风吹凉爽,若是秋冬,那可真是苦不堪言。黑咕隆咚的车皮里,朔风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呼啸着直割人的脸,让人身上好像没穿衣服一般,冰冷到人的骨头里去。轰隆轰隆的车厢摇摇摆摆,不小心就会让她们在车皮里打滚。

萍乡是浙赣铁路湘赣交界的最后一站,所有货车似乎都要在那里中转停留。天刚蒙蒙亮,火车刚好停下来。母亲带着桂婆婆悄悄从火车上爬下来,顾不得满脸满身的煤灰煤渣,挑着黄豆就赶往萍乡的菜市场。人山人海里找个位置,摆开架势开张。如果价钱不好,就挤挤挨挨去挤公交,转到安源煤矿菜市场。如果还不行,又要挑着担子跑,再坐公交转到高坑煤矿菜市场。直到她们觉得价钱合适了,才会在那里停下来,把黄豆一斤两斤地称出去。

通常,她们的黄豆都会在中午前后卖磬,然后收拾好麻袋、扁担,才想到要去吃一点东西。她们的肚子早就提出了抗议,咕都咕都叫了好久。吃几个馒头,喝一碗汤,再扛着扁担麻袋返程。照样偷偷爬火车,照样坐在煤车上或者空车皮里。如果担心火车不在镇上车站停,她们就会在新余车站下车,然后花三毛钱坐绿皮客车。如果没有赶到绿皮客车,她们就走路。新余到家里有四五十里地,她们紧赶慢赶,往往要披星戴月,晚上十点左右才到家。

卖一趟黄豆,她们一般能赚一担谷,九块五毛钱。桂婆婆回家把钱交给道来公,叮嘱道,莫乱用掉了哈!赶快到镇上去买担谷归来。第二天,道来公公果然到镇上买回一担谷。父亲大概也如此。

3

我的父亲母亲亡故以后,我每年都会回老家几次。可是,好多年了,我没有见过桂婆婆。想起她的时候,我就会自问,她还在不在呢?

清明节,我照例回故乡去祭奠父母。祭奠毕,我想去看看几位老人。买了几大盒核桃乳汁,一些糕饼,预备着一家一家去访问。先去找了财来公,可是门关着,死寂死寂的门里一片漆黑;再去拜望福来公,福来公欢天喜地接着我,非要留我吃昼饭。我声称还有事,转身就往达来公家里去。

走在儿时玩耍的巷子里,所见没有几间好房子,到处都是断垣残壁。我有些伤感。这些几百年的老木屋啊,不知承载过多少代人的梦想和生活,如今都要随着先人的远去而坍塌殆尽了。

将近正午,太阳有些老辣。达来公家里很热闹,几位老人在那里闲坐、聊天。我将核桃汁放在老八仙桌上,达来婆婆就连声喊:“哎耶耶,你又买什么了!……来就来,还买什么东西!”这时我看到了桂婆婆。她也露出既惊喜又意外的神情,睁大眼睛道:“哎耶!你是春?你是春……”然后激动得连连拍巴掌,叹道:“哎哟哎哟勒,真是你!你几时间回来的?······”

我跑回车上再提了一盒核桃汁给桂婆婆。桂婆婆接到手里,疑惑似的问:“……还有我的啦?真的还有我的啦?……”

我坐下来和他们说话。他们正在说财来公。财来公十多天前已经死了。我说,去年秋天还去看了他的。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家里,告诉我其他都好,就是崽女都出门赚钱去了,自己一个人不方便,老驼背痛得不行,最不想弄饭吃。达来公接话说,财来公好可怜,辛辛苦苦把六个崽女拉扯大,临死前瘫在床上动不得,没一个子女陪他咽气送终的。春节前,子女们给他请了个服侍他的人,是邻村七十多岁的老王。老王年岁也大了,只能给财来公洗衣煮饭,端屎端尿,别的也干不动。那天财来公屙了一床的屎,人也昏死过去了。老王搬不动,正好遇到他大儿子回来,老王就去叫他来搭把手,谁知这儿子却不肯,嫌臭,不沾边。清明将至,雨水纷纷,财来公就这么冇声冇气地死了。

我听了想哭,但是不好插嘴,不好议论。转头问:“桂婆婆,您这么久去哪儿了,都还好吧?”

“哎呀嘞,不好啊!一身咯病嘞!什么都冇得恰(吃)。除了恰不完咯药,天天恰碗子稀饭……”桂婆婆难过地说,“你妈在世时,你经常抽空回来,我的几个崽女,过个年都没见他们影踪,一口水都恰不到,孙子孙女啥个样也不晓得。天天病怏怏,看个病都没人帮,要自己切(去)看医生······”

说着说着,桂婆婆眼睛红红的,一口一口地喘粗气。我怕她伤感过度,立刻把话打住了。桂婆婆起身出去。

离开达来公家,我准备去哥哥家吃中饭。走到巷道口,突然看见桂婆婆慢慢从墙角处拐过来。她右手拄着一根粗木棍,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颤颤巍巍走过来。看见我,她绽开笑容道:“哎耶!春,你在这里呀……我没什么好东西给你恰,几个土鸡蛋,自己生的,你带回去煮了恰哈。”

我接过鸡蛋,从兜里掏出200块钱。桂婆婆叉开双手,极力要挡住我的手,可是又没有力气。我把钱塞进她的衣袋。她仰起头,定定地望着我,浑身颤抖起来,眼里满是闪闪的泪花。

晚上,应验了“清明时节雨纷纷”那句诗,黑暗里兵兵乓乓下起雨来。听着密密匝匝的雨点声,我想着桂婆婆,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桂婆婆睡得好么?

4

第二天早晨,冒着淅淅沥沥不停不歇的雨,我开车去镇上买了几斤蛋糕和土豆饼。桂婆婆不是每天只吃稀饭么?给她买点蛋糕和土豆饼,也许能改善一下她的伙食吧。

提着买来的蛋糕、土豆饼,我去村子西头找桂婆婆。我不知道她住哪儿。乡亲指着一栋砖混结构的楼房告诉我,那是她小儿子的家,小儿子的猪舍不养猪了,她就住在那里。

我轻轻走进去,只见里面三分之二放的是废木料、过时农具,林林总总,惨不忍睹。还有两只尿桶,臊气扑鼻。隔开的三分之一是桂婆婆的卧室,里面只有一张烂床,一张烂桌子,一台破旧的黑白电视机,一个破沙发,一只矮凳。桂婆婆坐在床前,看见我拿出蛋糕,很不情愿的样子,责怪道:“哎耶,你怎么又买东西?我怎么好意思吃你的喔……”。

“我恰不消啊,春!”桂婆婆用一种哀怨的,又有些无可奈何的语气说“我哪里会有这么多病!医生说有高血压、心脏病、肺气肿、胆结石……不知还有些别的什么。春,我是一日难熬一日啊!晚上更是不得过,没办法瞌睡,在床上坐一阵,靠一阵,眼睁睁看天花板,不得到天光啊。早晨起来洗两件衣服,不知不觉就洗了一昼,洗得身上发热出汗,洗完爬都爬不起啊!……”

带着无法言说的情绪,我聆听着桂婆婆的讲述。

刚刚过完年那阵,桂婆婆得了肺炎,发烧四天四夜,卧床不起。她想看到儿女们,可儿女们没一个在她眼前出现。实在挺不住了,眼看好像要死的样子,才叫来住在几米外的小儿子把她送到私人诊所去。医生一看她的病,这还了得,高烧四十度,哪里敢接。催促去了镇医院,医生一检查,到了要命的程度了,赶快叫她把儿子们都召齐了,要签字才肯下药打针。紧等慢等,大儿子二儿子终于从市里赶来。医生问,老人有医保吗?儿子们说,没有,母亲不愿保。医生一愣,忍住气,看着大儿子冷眼说道,你也有六十了吧?你要你娘老子自己买医保?你们是怎么做儿子的?儿子们居然都不知羞耻,厚着脸皮一味沉默。医生摇着头,自言自语说,哎,病成这个样子,都是耽误的。你这些儿子啊!有什么卵用!

桂婆婆继续诉说一肚子的伤心事,我才晓得,很多年了,她的大儿子总是打她,有事冇事都会无端地打她。邻里乡亲都看不下去,可是又没人愿管,没人敢管。

“为什么打您呢?”

“鬼晓得!他想打就打呗。”

“你哥哥就很好,蛮看得起我。他以前在家里开诊所,每次我去看病,他都要给我煮碗面恰。我说不要啊。你哥哥说,要恰点,你营养差,不恰没力气,更会走不动。可惜他到街上去开店了。他走了我不方便,我就好久没去找他了。”

桂婆婆四个儿子,她一直只说到三个。后来才知道,老三前几年车祸死了,留下妻子儿子,自顾不暇。桂婆婆不愿提这伤心事。眼下的三个儿子,日子过得都不错。大儿子在市里开小五金店,还买了房;二儿子以前贩卖生猪,上当亏本后,欠了一屁股债,改行去贩蔬菜、贩莲藕之类,居然翻本了,发了点小财,也在市里买房住,如今生意稳定;小儿子住在眼前,也在跑“摩的”,天天忙得很。儿子们小日子虽然不错,可就是不管娘。

前些年,儿子们陆陆续续都成亲了,女儿也嫁人了,不想却应验了乡里代代相传的歌谣:“苦楝子,乃乃长,娶了老婆不要娘,把娘推到壁头上,把爹扔到大路旁。”

前些年,桂婆婆也病过一次,居然没人带她去看病。娘家的亲哥哥死几年了,真真的举目无亲。没想到健在的嫂嫂来了,看见她那样,不禁放声大哭。再举目四望,没一个儿子在身边。嫂嫂见儿子们不管用,就打电话叫他们回来,一顿训斥后,要他们轮流照顾。可是,儿子们这个忙,那个没时间,都是互相推脱。嫂嫂怒发冲冠,就要他们每年拿出500元赡养费给母亲。儿子们先是不情愿,大儿媳还出来挑事,要把这个舅妈“撮死去”,嫂嫂就说:“来来来,你试试!我在地上打个滚,你能网得住?”大媳妇才不敢了。

就是那天,嫂嫂把桂婆婆接到了市里,在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姑嫂彼此照应。在城里住了十个月,桂婆婆跟周围的婆婆们混熟了,人家就问她:“你有几个后生(儿子)?怎么没看见他们来看你?”桂婆婆羞得无法言语,恨不得一个地洞钻进去。次日,她悄悄搬回村里,到处借屋住。“缺根烂苗啊!回到家里,屋都冇得住!今天住猪舍,明天住棚屋,还都是人家借给我的。可怜我一生做了那些屋,到头来庙都没门,逃难样咯,一年逃一年,老天哎,怎么不收了我切!”

屋外的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就像人的愁肠百结。湿湿的雨,让我的心也似湿淋淋的一般。

桂婆婆拿出一袋一袋的处方给我看。说,我现在没一天是好人。你看我两个脚,肿得跟葫芦一样。没钱看病啊!儿子们每年总共给1500元,今年一个肺炎全用完了,我到哪里再弄钱去?再病就会要了我的命啊!

桂婆婆质问世道。她不知道现在世道怎么了。她怪道来公公抛下她。她怪自己怎么会养下这样的子女。她质问村干部不公,低保也不给她。有人自己有工资,儿子吃国家用国家的,还有房有车,得了个心脏病,村里就给他发低保。她说:“为什么我就不能申请低保?我去申请他们就说我儿子在市里开店,在城里买房。还说我小儿子超生了。儿子超生关我老婆子什么事?这是世道么?”

最让桂婆婆不甘心的是,她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世道错了?“我是造了什么孽哟!没想到我茂年时天天受苦,而今老了,还是苦得没头没脑。以前生怕儿女养不大,现在养大了,哪里知道日子反比黄连苦呢!养大崽女又不是指望他们给我几多钱,只要他们有空时拿眼瞄瞄我,我病了有一口水喝,我死也知足啊!”

5

村里人都很清楚,桂婆婆把儿女们拉扯大是拼了命的,让他们成家立业也是拼了命的。

道来公死了快有30年了吧。那时正是全家最需要他的时候。可是,天不随人愿。道来公病时,声称是胃病,痛起来像狗一样缩起。桂婆婆天天念叨给他治病,可是又没有钱,只有拖。起初,我的父亲经常去看道来公,见他死狗一样躺在床上,就喊,老道老道,你又瞌(睡)在床上啊!起来起来,这样会瞌死切。道来公想吃鱼。他好久没吃鱼了,拿了网到河里去赶。谁知吃了鱼病更重了。不久,道来公因为胃癌死了。死时才51岁。

“老道死时,家里没钱埋他。是我哥哥出钱埋的。”桂婆婆回忆说。

道来公死后没两年,桂婆婆千方百计给30多岁的大儿子订了亲。大儿子要结婚,房子是大事。为了给儿子做新房,桂婆婆绞尽了脑汁。

桂婆婆一生总共做了三间屋,每间长不过十几米,宽不过四五米。第一间做的是砖屋。做屋要黄泥,沙子,石灰等等。她自力更生,带着儿子去村外挖黄泥,去河里捞沙子,挖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没花半分工钱,总算把筑墙基的黄泥、沙子备齐了。做屋木头贵,凭她的财力买不了两根,她就到县里去找哥哥。哥哥在县里做了管建设的官,办法多,有关系。哥哥虽然当官,却不嫌弃又穷又苦的妹妹,二话不说,自己花钱,过几天就给她买来了一车杉木,足够用。有了木头,又缺砖头。买砖头的钱没有了,愁死了桂婆婆。乡邻提醒她,你哥哥不是有办法么?找他就是了!哥哥说,我打个招呼,你就到砖瓦厂去捡那些弃砖。桂婆婆照着做,带了儿子开到砖瓦厂,到那一堆一堆的破烂砖瓦里去拣。拿把泥匠刀清一清,把煤渣削了,砖头虽然有些糙,也能用。几天功夫,砖头也够了。石灰又没有。乡邻又提醒她,只有找你哥哥呗。哥哥建议她去买石灰脚(次级石灰),交代她带几包烟去。到了石灰厂,她给提货的师傅塞了两包大前门,铲石灰脚的师傅就给她拣好一点的石灰脚,几元钱就能买一车。

有哥哥的帮助,桂婆婆陆陆续续做好了三间屋,一个个把媳妇娶进门。她松了一口气,以为苦日子到头了。一直担心儿女养不大,现在可以向“老道”交代了。

可是,她已经老了。

老了的桂婆婆并不期望能享多少福,她只希望儿子们常常来看她,饿了有口饭吃,渴了有口水喝,病了有人瞄瞄。

然而,她的儿子们对她实在不好。儿子们并非什么恶人,怎么会对母亲不好呢,没人说得清。

大约十年前,村里修缮祠堂,一位老人对她大儿子说,你现在发了财,也住进城里了,别忘了你娘!你娘带大你们吃了很多苦,要多把点良心给她。为此,大儿子回家怪桂婆婆说了他坏话,坏了他名声,一言不合,捉到桂婆婆狠狠打了一顿,打得桂婆婆鼻青脸肿,几天不敢出门。

6

母亲健在时,我每个月都要去看望她老人家。曾经听母亲讲,桂婆婆又被大儿子打了,打得做猪叫。我问,没人管么?母亲说,谁管?这样的事常常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我说,怎么会这样?母亲说,惹祸上身的事谁会管?好人做不得!

儿子为什么常常打母亲?桂婆婆不愿说也说不清。乡邻分析道,儿子打老娘,就是因为穷呗……

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儿子打母亲,怎么下得了手?一个“穷”字怎么解释的通?要说他过去穷,穷得暴戾,可如今他不贫穷了,怎么还打,甚至发展到冷暴力,对母亲不亲不近,不闻不问,不顾不理,无情无义,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懂!

曾经追问,一样的五谷,怎么会养出不一样的人类?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如此不肖子孙?怎么会有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衣冠禽兽?是文化原因么?亦或是时代使然?

想起了我们的先民。想起我们是礼仪之邦。想起了华夏五千年文明。

7

“不得命活了,我怕今年是熬不出了。哪里熬得下去喔!埋人的病,怎么都到我身上来了……”“生崽生得缺头缺脑的!过个年,你们假假子来睇我一下,我也心安些呀。”“我又不怪过年没恰你们一口水,也不怪没喝你一羹汤,你们怎么会不来打个照面呢?……”桂婆婆最后那天的话,时时在我耳边。

记得那天告别桂婆婆后,我想起了桂婆婆的二儿子。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们曾经很要好。我问到他的电话,给他打过去。我告诉他,我刚刚看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很想念他,又要我转告他,他贩卖蔬菜很忙很辛苦,就不要惦记她了,还叫他好好做生意,多多赚钱。最后我说,不要只顾赚钱哦,记得抽空看看你老娘!他说:“会啦会啦!我只有一个娘老子啊!怎么会不去看她呢,放心……”语言之诚恳,态度之真切,让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去看望桂婆婆的。

然而,达来公说,桂婆婆上吊致死,是别人发现的。当桂婆婆冰冷的身体放到地上,她的儿子们仍然没有及时赶到她的身旁。

……

突然想起母亲离世前,我和妻子站在床前,仅仅给她喝了一口热水,她就不住地说:“崽嘞,好恰!好恰!”

一时间,我不禁涕泪横流,哽咽成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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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梦初,笔名春仔,男。江西省新余市人,现任职于江西省铜鼓县人民法院。八十年代老文青。1984年开始散文创作。现为江西省宜春市作协会员,新余市作协会员,《西南作家》杂志社签约作家、《蜀本》杂志签约作家。先后在《创作评谭》、《西南作家》、《新余日报》、《新余文学》、《仙女湖》、《宜春日报》、《宜春文艺》、《侗族大歌》、《仰天岗》、《南来北往》民刊等发表散文、小说多篇。曾获第二届“立新杯”(2015)《新余文学》奖,《仙女湖》创刊十周年散文二等奖。散文《年的记忆》入选江西省作协2017“春节里的中国”主题文学征稿;《偶遇野蓝枝子》收入现代出版社《2017读家记忆年度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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