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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许学琪|莫因秋风动哀愁

 新锐散文 2020-08-08


新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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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因秋风动哀愁

东边黑黝黝的山温柔地起伏着,恰似一堵连绵的屏障。后半夜的弯月悄然升起,橙红的小船轻荡在黑色的夜海,满天的星斗却依旧璀璨。远近的村庄因了这淡淡月色的笼罩,在暮秋的夜晚酣睡地更加踏实而甜蜜。聒噪了一夏的蛙声已杳无声息,只有村头无定河哗哗的水声远远的传来,间或有凝结的露珠从树上屋檐落下,滴地响亮,一直嗒嗒到天明。

寒露入暮愁衣单。每到秋凉,老人们就会念叨椿树上秋蝉的叫声,“垂垂巧巧,有的穿上,没的冻死”。那时不仅缺吃的缺穿的,连烧的也很缺。家家分了一点庄稼桔杆、豆子枯蔓,一冬的柴火便要靠自己去找,大人孩子都上山下川去砍柴打草。要不到了数九寒天,准要冻的手肿脚烂,皮皲肉裂,再也捱不过去。东方红小学的老师们当然也要适时拿“寒号鸟”的课文来吓唬学生娃娃们。

秋收之后,我的奶奶和上院的四奶奶,常常相跟着一起去捡柴。玉米杆,高粱杆,枯枝烂草,用长长的破布带子捆扎起来,一捆一捆的背回来,堆在硷上或墙根,早早做上过冬的准备。她们老姐妹俩都是在旧社会吃了很多苦的人,一生的世界就是身边的几个村子,最远到过的地方不过是县城吧,就是五里外的集上也不多去。村里的老奶奶们大多不识字,过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日子,养育子女,做饭喂猪,在大山深处度过安然的一生。

陕北的冬天是很冷的。“三九四九,罅门叫狗”,冻得连门也不敢大开,只能开一条小缝。窑洞的取暖只靠一天两顿饭烧柴,大多没有火炉,再说碳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消费得起的。做饭烧热了炕头,温暖了窑洞,人们大多选择在家猫着,或出去串门,拉话,听“诗由”(故事),或打牌。再不就是凑份子“打平伙”,不拘什么土豆、红薯、酸菜,条件好的是烧酒羊肉兔肉猪耳朵(应该很少),来消遣这冰天雪地的日子。

四奶奶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有眼疾,一只眼睛常年红通通的。但她是很有本事的,是我们村子的接生婆婆,村子里我们这一辈的孩子大概都是她接生的。旧时农村的女人,都是在自己家中生孩子,非常危险,俗话说“人生人,怕死人”。凭着多年的经验,四奶奶从鬼门关上抢回来很多孩子,但给她的酬劳却是微不足道的。都是本家或邻居熟人,日子紧张,又能拿什么酬劳呢,只是在孩子满月的时候请上她。四奶奶还有一些土法子给人治病,谁家孩子着凉身上肿起大片的红斑,她就拿烧得滚烫的黄土块热敷,一会就能见效,真是神奇。她还能在清水碗中立起筷子,口中念念有词,给发烧的人驱魔祛病,有时管用,我猜想可能是病人心理的暗示起了一定的作用。

村子里的迷信风俗在那时还有很多。我们小时候,常见村中需合抱的大柳树上,贴着一张画了符号的黄纸,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中间则大书“太上老君如律急急令”。也不知道管用了没有。还有邻居春利家六爷爷,每年遇到黄道吉日,都要举办“过关”,把四口铡刀绑在铺了红布的高桌子正面,另有各色纸花条幅粘贴地花花绿绿,上面摆放诸神牌位,小孩子们在父母的引导下,依次钻过去,六爷爷在一边摇铃唱词,还要焚烧写了祝文的黄裱。孩子们过了这风险的“刀口之关”,如同唐僧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就可以永保平安了。

四奶奶和我奶奶年龄差不多,但她不仅比我奶奶有本事,而且长寿。她帮着产妇们和阎王斗了多年,阎王到底看在众人的面子上,没好意思怪罪她,让她平平安安活了九十多岁,无疾而终。

我奶奶和四奶奶一样勤劳善良,她最大的本事就是节约。看到什么铁钉、铁丝、旧麻绳,甚至是一张纸片,她都要捡回来。走南闯北、因搞“投机倒把”常受批判的爷爷去世后,奶奶一个人住了一孔窑洞,显得空旷而寂寞。但即使是大雪纷飞的寒冬,奶奶的窑里都烧得暖暖的。她日常的饮食没什么花样,零食也不多,无非是大姑二姑或亲戚们逢年过节看望她时带来的雪花 (月饼)、饼干、果馅、面包等常见的食品罢了。奶奶就把这些零食锁在一个绿色的旧箱子中,有时打开给孩子们分点,常能闻见一股酥甜的味道。炒熟的花生仁很硬,但奶奶还是有办法对付它。洗净平日捣蒜的蒜臼,把花生仁子放入,用石杵慢慢捣碾成末,拿勺子挖了吃。有时我真佩服她的智慧。寒假回来,我常常去奶奶家作伴,一边歪在炕上,围了被子看书,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话。她一辈子安守本份,和蔼善良,从来没有和人争吵过,从来没有管过家里的事,也从来没有管过别人的事。

秋天就要来了。高原显得无比大方慷慨。孩子们不知道道秋天是用来伤怀悲歌的,那要等到多年后读了唐的诗、宋的词才明白。山里川里成熟的土豆红薯玉米高粱南瓜黄豆,大多是可以烧来吃的。山崖上红彤彤的酸枣,梯田畔累累的野生枸杞,背洼上鼓鼓的马奶子,都是孩子们的美食。其实村子里是有正经果园的,整整一架山,层层梯田栽的全是苹果树和梨树,叫“花果山”,却连年给外村人承包了。虽然没有“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但照果子的人借了雪亮的手电筒,从夏到秋,夜夜遍山巡回,打消了孩子们上山偷吃的念想。每年八月十五,全村不管大人小孩按人头每人可以分到四个苹果,有“红元帅”,“黄元帅”,个头硕大,圆润饱满,滋味酸甜,爽脆可口,咬在口里,却一直能甜到心里,甜到多年以后的现在。

寻常乡下人家,坡下院内哪能没有几棵梨树枣树杏树,后庄有的人家还有李子树、“玉黄”树等稀罕的树呢。不过让我惦记了多年的却是对面江江家大奶奶的那棵桃树。那棵桃树和我家院子就隔着几米的沟,我们亲眼看着它开满了粉红的花,看着它结上了绿萃的果,看着它渐渐长大,每天一门心思想的流口水,就是不敢去偷吃。因为大奶奶精神很好,每天一大早就拄了拐坐在矮矮的院墙上照看着,因了她辈分高,年纪大,性格要强,就是叔叔婶婶辈们也都不敢惹她,何况小孩子们,所以看着桃子渐渐熟了,我们也无计可施。

但是大奶奶却差点让我给害了。有一年秋天,她家窑洞脑畔上面的一棵槐树被人沿根锯掉了,只留下一个树桩子。我便瞅着机会去刨树根。费了半天功夫,挖出边土,砍断毛根细根主根,终于刨了出来。歇了口气,便一脚将树桩蹬下山去。不想树桩却翻滚着落在大奶奶家院子边上,那里有一个存放土豆的小土窑,大奶奶拾了一筐土豆,刚圪蹴起来把筐子推出窑口,便被从天而降的树桩砸的粉碎!砸起的尘土旋即封锁了洞口,大奶奶登时吓的魂飞魄散,还以为是“土牛翻身”(地震)了。跑下山来,知道差点出了人命,我吓得腿都软了。爸爸妈妈后来领着我去道歉,一向强势的大奶奶却没有为难我。只说了句,“看来我们老小都没做坏事,有老天照应着了”。她很明理,又大道,其实不像想像中的那样厉害。

秋天的高原是明亮的,清爽的,高远的,也是富足的,五彩斑斓的。孩子们是自由的,开心的,没有寒冷,也没有饥饿。在空旷的田野里,白天,用带土的向日葵根上演“八大锤”,晚上借了月色在玉米杆堆起的垛子里“藏猫猫”。那时的高粱杆真甜,那时的萝卜真脆,那时的日子过得真慢。

风入蒹葭秋色动,又一年秋高叶枯。相伴捡柴的奶奶们在寻常的村子里渡过平淡的无从落笔的一生,早已安眠于村子的山头,虽然她们还要在亲人的心里活上很久。村子容纳了她们,庇护了她们;她们延续了村子,温暖了村子,村子因为有无数慈祥的奶奶而不再寒冷、饥饿、寂寞,让无数远离家乡的人在多年以后村子的回忆里充溢着温情。大雁在晴空里排着队去了,还会回来。树叶在秋风中黄了落了,还会再生再绿。庄稼年年收割了,又会年年成熟。而远去的岁月呢?怕只能折叠在心里,压成薄薄的一片,随着秋天的落叶去流浪,远走四方。但就是这轻轻的一叶,也能穿越时空,承载寂寥的流年,温暖空旷的原野。


作者简介:许学琪,男,陕西绥德人,陕西财专(现西安财经学院)毕业。先后在绥德工商局、榆林市工商局工作。热爱阅读和写作,大学期间曾担任校刊《学习与生活》特约编辑。参加工作以来有逾百篇通讯在省市工商局信息网和县市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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