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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赵庆梅|商姨

 新锐散文 2020-08-08


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情感,思想,

角度,视野

商姨

我出生那年,商姨和母亲商量:若还是个女孩儿,就给她。我上面已有了姐姐,商姨没有孩子,她们关系又极好,母亲默许了。

孩子出生,哪里还舍得送人,父母便不提此事。商姨天天去看,终于自己说了:就知道你们舍不得!母亲含笑无语,一向爽朗,言出必行的父亲第一次说了短理的话:又不是养不起,哪能把孩子送人……

商姨还是把我当作了她的孩子。自记事起,我玩累了,困了,不去找母亲,而是牵起商姨的手回家。

我出生在大兴安岭甘河镇库西林场,林场二百多户人家,都是年轻人。有转业军人,有和父亲一样从干校毕业分来这里的,也有闯关东来的。不管怎样,多是农村出身,只有商姨是小城人,读过书。母亲也是读书人,性格儒雅,她们便极谈得来。

母亲常说起一件事。那时还没有我们,母亲和商姨孩子般商量着去锯一个菜墩,她们选了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古树,就坐在雪地上面对面锯了起来,不知锯了多久,母亲边聊边锯得专心,却猛地被推进旁边一个沟里,母亲没回过神来,正要笑骂商姨,就听到轰然巨响,那参天大树正倒在母亲刚刚坐着的雪窝里,附近大小的树被砸倒了一片,飞起的树枝雪沫竟落了很久……母亲说起这件事,总慨叹商姨的机警敏捷,更感动于商姨推开母亲时根本没考虑自己的生死……母亲笑着说,不然,哪里还有你们……

这件事,商姨从未提过。

商姨自小没有父母,经人介绍嫁给了赵叔,赵叔是皮鞋商的儿子,家境很好,只是憨厚得近乎愚。听母亲说,一次商姨买了条颜色素雅的纱巾围上,羡煞了林场其他女人,也自然成了男人们的谈资。工余坐在一起,他们调侃赵叔:小商新买了纱巾,咋没给你戴?赵叔说,女人的纱巾,我围它做什么?工人们说,那么素的颜色,你当然能围,小商不给你,是想围着它给别的男人看呢,你得小心了……赵叔便扔了工作回家,踢开门找斧子,要劈了商姨……

那件事后,商姨和赵叔却甚少龃龉了,赵叔总笑呵呵地,很听话,被商姨照顾得舒服体面,也认真完成商姨给他的所有家务。然而,赵叔毕竟憨愚无趣。这个家,实在是靠商姨经营的。

商姨在七八十年代中国普遍贫穷的大环境中,在大兴安岭偏僻酷寒的库西林场,守着一个憨愚的男人,经营着一种雅致的生活。

那时我们住的都是公家统一盖的成排的房屋,是林区特有的板夹泥房,家家前面一个小小的院落。很多人家还像在农村一样,土墙土地,炕上铺一领麦黄色花席,地上一个矮脚小方桌,三五个小木凳……母亲好干净,她和父亲把小屋的四壁刷得粉白,再用报纸把顶棚糊得平整洁净,地面铺砖,炕上铺胶合板,漆着淡蓝的调和漆,无论冬夏,小炕暖烘烘的。这就比别人家干净整洁,也亮堂舒适了许多。

商姨的创意可不仅如此,她颇懂就地取材,居然在小小的房间铺了厚重的松木地板,地板没有刷漆,刨得光溜溜的,松木花纹清晰如画。颇有些俄罗斯风情呢;一样用报纸糊棚,她居然想到用大头针别上几只蝴蝶,大兴安岭的蝴蝶,团扇一样大,金黄、孔雀蓝,或是黑黄相间,美得惊人。走进屋一抬头,就见蝴蝶好像刚刚落下,又振翅欲飞的样子,实在漂亮极了!

商姨家永远有一股淡淡的香草味,那是她上山选采的一种香草,装在枕套里,染得被褥都有一种自然的香气。我始终想跟着她上山看看是什么草有这么持久醉人的香气,终于没能成行,也终于再闻不到那香味了。

商姨会吹笛子、吹口琴,还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从那洁净简陋的小屋里,那两扇敞开的明亮小窗里,常常飞出悠扬的笛声或口琴声。

她家的窗台上,盛开着月季、灯笼花或其他从山里移栽回来的不知名野花。窗下一台缝纫机,有时商姨坐在缝纫机前,给孩子多、母亲又不聪敏的人家做些小衣服小裤子。裁剪完了,缝纫完了,又于领口小兜上再绣几朵花、几只蝶,或三两茎小草。那小花衣,便有商店里也买不来的精致,漂亮。

园里种菜,院里栽花,就连鸡窝也一个个方方正正用砖垒在墙根的暖阳里,里面铺着软软的干草,母鸡们踩着一级级方砖上去,再红着脸大叫着从窝里出来,商姨便喊我捡蛋了:“芦花鸡下蛋了,在第二个窝里”“凤头鸡在第四个窝里”……我跑去看,果然如商姨未卜先知一样。我捡来热乎乎的鸡蛋交给商姨,她总自夸:“咱家鸡吃得好,蛋就比别人家的大……”的确,商姨喂鸡也和喂孩子一样,把青菜细细剁碎,掺上玉米面或高粱米,鸡长得水灵灵的,一天一个蛋。母亲还说,因为大兴安岭冷,猪在室外很遭罪。商姨也曾喂过一只猪,冬天里,不仅给猪窝铺了厚厚的草,窝门上吊着厚厚的门帘,还给猪做了一个小棉袄,又让做皮鞋的公公给猪做了四只皮鞋!这在今天宠物喂养中司空见惯,可在当年很多人都穿不上皮鞋的日子里却被传为笑谈。如今想来,唯叹商姨的善良美好。

商姨还在南山根儿开了一块儿菜园,那里少有人去,商姨领着我,蔓草荒径走去。一路虫鸣蝶舞,四野山花漫如音符。小园被稠李子树团团堆簇,弥漫清苦的香气。我和她蹲在园里,土豆秧儿淡紫的小花儿,高过我的头顶。绿蚂蚱跳上我的膝盖又惶惶逃走。商姨把姑鸟儿等稀奇果蔬的的小小果实从叶丛中托出来给我看,朴微的花儿,青小的果儿,还有那染在手指上的香气,我觉得生命和自然分外神奇、美好……

归去已近黄昏,又走过高低两根倒木为桥的小河,水急石冷,河水的清凉漫透两岸,商姨踩着半露水面的石头,把胡萝卜洗得鲜灵灵儿地,又拘一捧河水给我喝。远处山谷传来声声布谷鸟的叫声,悠远宁静。日落霞飞,群山染晕,风景优美如画……我和商姨的长长的影子在这川野中娓娓滑过。

商姨总是忙,手上做不完的小衣服,花撑儿上绣不完的图样,鱼戏莲叶,牡丹戏蝶,富贵花开……商姨的脑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图画;逢年过节,东家求着写对联,西家求着剪窗花,又是冻冰灯,又是捏蜡花,又是做点心……商姨是所有孩子的商姨,所有人家想把节日过得有点情趣或有自家人做不好事情,都找商姨帮忙。

尽管忙得如此,等我和弟弟妹妹年夜里拥进商姨家拜年时,或是小小的玻璃花灯,或是沾着芝麻的点心,或是火红透粉的绸绫子,或是别的孩子没有的玻璃球花炮,已替我们预备好了。有了商姨,不要说节日,所有的日子都一团喜气。

商姨不仅有生活情趣,更有生活智谋,那时林区生活富足,山里资源更丰富,山珍野果,熊兔虎豹,只要想要,有能力要,尽可以搬回家。家家仓房里都有一摞摞的兔子皮。放的久了,也就扔了。商姨不知在哪里学了熟皮子的方法,把干硬的狼皮兔皮熟好了,做成狼皮褥子、兔皮帽子,又软和又暖呼又可爱。

妇女们闲在家里没事做,商姨又和母亲商量着成立生产队。她们迅速把把二百多家属都组织起来了,就连林场孙家妈妈是个哑巴也进了生产队。大家全票选取确定商姨当队长,母亲做会计。于是商姨领着大家春天里扣大棚种蔬菜,夏天里脱坯子烧砖窑,秋天筛沙子拉土帮助工人建新房,年底再和母亲一起算工分做账发工资。有时下班了,她们还要调解工作中妇女间大大小小的矛盾。

商姨这个队长并不好当,她操了很多心,也为坚持原则而得罪了一些只关心自己利益的人。她们怪她不讲情面,甚至怨毒地在背后讲究商姨没有孩子。其实,那些年,林场的生活更加富足、快乐。妇女们的收入几乎顶起了半边天,而商姨是最不指望着这些收入的,她却辛苦最多。

现在想想,这么多事情,从不会到会,再一点点教给这些没有文化的妇女们,再轰轰烈烈干出规模,还要负责把蔬菜销售出去,与其他单位联系用砖用土运沙等等,商姨都做得仿佛风轻云淡。无论多忙,她的日子不曾乱了分寸。合体的蓝色毛料西装或灰色的列宁装、雪白的衬衫、熨得笔挺的裤子,还有风格独特的手工皮鞋——那是她公公每年年底寄给他们的。永远是精干的短发,永远三言两语表达清楚自己的意见或把事情安排妥当……现在想想,商姨真真是个奇女子啊。

年过五十,商姨的身体渐不如昔。母亲心疼她,说别看她风风火火,帮这个忙那个的,其实心里一直很苦:没有孩子,赵叔没有能力与她分担任何事情,哪怕说句体己话……她早早地有了暮年的凄凉。有天母亲和商姨聊天晚了,就住在了她家。商姨整夜睡不着觉,一直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看到母亲醒了,就跟母亲唠叨着,担心自己身体不好,哪天不在了,没人照顾赵叔……又和母亲商量着把老屋修好,说要是自己没了赵叔自己住着旧房子不放心。

挣命似的,商姨花光所有的积蓄,用尽精力修好了老屋。

商姨到底死在了没有孩子在身边,到底死在了赵叔的憨愚里。那天,她觉得心脏不舒服,弟弟带着她去了甘河所有的医院,都没能查出问题,便送她回家了。晚上,果然心脏病犯了,折腾得吐在了床上,赵叔只知道商姨爱干净,却不懂心脏病多么可怕,忙着把商姨从这边挪到那边,擦洗干净了。觉得不对,才去叫人,邻居们来了,商姨已经没了意识……

埋了商姨,赵叔催着大家给他找老伴儿,因为他自己没有生活能力,害怕。

新老伴儿年轻、健康、有工作。赵叔仿佛走进了人生第二个春天,逢人便说自己有福气,说原来的工资都让商姨吃药了,现在是两个人的工资,日子过得好开心……珍惜着自己的新生活,居然带着新老伴儿,到商姨的坟上给她送了一个没底的花篮,告诉商姨去采花,不要回来打扰他们……

愤怒,得商姨一生照料的人甚至不懂得尊重商姨,更不要提新丧中起码的悲伤!

但那时我不相信人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的,即使有,我当然认为智慧灵秀的商姨不会真的傻乎乎去采花。更知道假如商姨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她绝不会回来打扰谁的,她不屑计较,尤其对一个背情忘义的人。

多年后,母亲说,商姨没有孩子,是因为赵叔家的遗传病,赵叔需做个小小的手术,他的弟弟做了,便生了两个孩子,但赵叔终于没有做。

这个商姨深爱着的,倾一生热情去经营的的世界,实在辜负商姨太多啊!

商姨走后,我始终不曾梦见过她,直到去世后第七个年头。那年孩子出生后,我身体一直虚弱。那些日子我觉得商姨时时就在我身边,仿佛猝然回首就会看到她!那样清晰,那样持久。我终于听朋友们的劝说,生平第一次去烧纸,先生和我一起念叨着,希望商姨在那个世界里安宁、幸福。如果真的有什么需要一定要托梦给我……说来奇怪,回来就不觉得商姨时时跟着我了。此后几年,我总能在某一天梦见她,清晨起来给姐姐打电话:“昨天又梦见商姨了,特别清晰……”姐姐说:“今天清明……”那时我才有了“清明”意识,才认真地每逢清明都记着给商姨烧些纸钱,对着冥冥中的她念叨念叨,嘱咐嘱咐,祝祷祝祷。

我知道商姨是最不愿麻烦人的,她一生帮助身边的人,却从不向任何人开口求助。母亲最了解她:“为人最磊落,自尊,刚强,饿死不出声,冻死迎风站……这一辈子,花了多少力气,帮了多少人,连水都不会喝人家的一口……”是啊,商姨这一生,还忍了多少孤独和委屈,受了多少难与人言的凄凉啊!

但我知道商姨是始终把我当作她的亲人的,在那个世界里久了,想起这个世界,偶尔在清明回来看看,也愿有个亲人真诚地惦念着她哦!

岁末里,我又想起商姨,若商姨还在,这个年节,又增多少雅趣!商姨已走了二十四个年头了,那年,她五十三岁。

如果今生为了修行,短短五十三年,商姨当然已修成真德,脱离人间的苦了。

今年回家,问起商姨的坟,朋友说,已找不到了。心下反欣慰:找不到了,掩埋在荒草花丛中了,淹没在岁月的永生中了。筋脉血肉与青松翠柏、白桦青杨的根系相连;气息融入季节的湍流:是春来的花香,夏草的微醺,是秋阳的煦暖,冬来的雪气……这般洁净美好的商姨,生息在这片泛着松香的土地上,终于与这芬芳的土地融为一体了。只有她,才真正能与大兴安岭的花神鸟仙,与这里千年幽古的山精树魂,与这里厚朴的山神地母有真正的交流吧!

作者简介:赵庆梅,七十年代生于内蒙呼伦贝尔盟,现北京市东直门中学高级教师。崇尚自然,爱好读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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