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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专栏】李汉君|古代文化屑谈之五: 漫话影壁

 新锐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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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君

这里所谓文化,是广义的,不单指那个“墨水瓶”。但因文化领域太过宽大,不免老虎吃天,力有不逮。于是只寻那犄角旮旯处,拣些个七零八碎,权作“屑谈”,拂意处,还望宽宥。

漫话影壁
古代文化屑谈之五

早年出差的机会较多,除去中国的西部,南到“天涯海角”,东临“中国好望角”,古刹碑塔,亭台楼阁,略有所见。

浏览之余,便有了一大“发见”:那些中国古代的建筑,无论是庭院殿堂,还是花圃园林,在师法自然、追求精巧的同时,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即,园林、宫苑、城池,一定都要用高墙把四面紧紧包围起来,遮挡严实。尤其是江南的那些建筑,称之为城的,无不方正内聚;而名之为园的,则往往又曲径通幽。但城也好,园也罢,四周必定要筑起一圈高墙,把内外分隔开来。

这一点,当你置身于凡尔赛宫那座开阔的皇家园林时,感受便会更加强烈。

从1667年起,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便开始有计划地修建凡尔赛宫的庭园。此后,经过了四十多年的不断建造,终于形成了一座占地约为100公顷的园林。整座园林大体呈长方形,主轴线两侧分别以长方形、三角形、圆形、锥形等几何形状构图,分布着花坛、草坪、水池、喷泉、雕像以及柱廊等等,场面完全可以用气势恢弘来形容。置身其中,视野开阔,宽敞通透,浪漫典雅。园林的四周全部开放,没有一堵围墙。园林里面,或大或小分成了十四个区域,其中一些地方,也需要围护或隔断,但他们却从来不建围墙,一律使用铁栅栏,以保证视野不被阻断。

而我们中国的古代建筑,与凡尔赛宫相比,不仅在意趣、造型上完全不同,有没有围墙,也是一个明显的区别。我们的那些宫廷和园林,外围总是要用密不透风的高墙围拢起来,甚至在都城里,城内还要再建一城,是为宫城。宫城的城墙也都十分高大。古都长安、洛阳和北京,都曾有这种“城中之城”。有人说,北京城里门多,门多,其实是因为墙多。墙上总是要留门的。而一旦开出门来,自然就会有人向里张望,于是,临门处,往往便要增设一物——建起一段高过人头的短墙,以绝窥探。

这段短墙,就是人们所说的影壁了。

影壁,古称萧墙,也叫屏、树,或曰照壁、塞门。一般来说,一座影壁是由“座”、“身”、“顶”三个部分组成,但也并非一定要三者必备。修建影壁的材料,有的只用砖瓦,有的则饰以砖雕,还有的,纯为石制,而皇家的影壁,大多都以琉璃覆顶或镶嵌着精美的图案。影壁的式样也不一致,有八字影壁、一字影壁、撇山影壁、座山影壁,很多种。如今在农村的普通民居前,有时,依然可以见到不同材质和造型的影壁。

影壁在古典文学作品中出现的频率不算高,但也还有。《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道:“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廷、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这段话里的“塞门”,就是影壁的别称。《金瓶梅》第七回“薛媒婆说娶孟三儿”一节,写西门庆前去相亲:“不多时,到了杨家门首。却是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影壁。薛嫂请西门庆下了马,同进去。里面仪门照墙竹抢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场景虽说比不得宁国府那等侯门气象,但正门内外都置有影墙,倒也展现出一派富户大宅的模样。是书二十八回还有一句:“陈敬济袖着鞋,径往潘金莲房来,转过影壁,只见秋菊跪在院内……”这里的影壁,显见得就是建在院内的一段短墙了。

由此可知,影壁这个东西,从君主、诸侯,到皇亲国戚,渐次走入了寻常百姓家。州县里的府衙,自不例外。在《帝国缩影——中国历史上的衙门》一书中,作者郭建写道:“墙是衙门建筑的第一要素……最重要的墙是围墙。整个衙门建筑群围绕着一圈高高的围墙,而衙门建筑群的每一个功能区域,也都是大大小小的被一道道围墙围成的四合院院落……除了上述的围墙外,衙门中还有一些独立的起遮挡作用的墙壁。在我们走近衙门时就会注意到大门外正对大门的照壁……照壁朝北的墙面一般有砖雕……中心是一个怪兽图像,这个怪兽形状有一点像麒麟,它的周围有不少金银财宝,可它还是张开大嘴,企图吞吃天上的一轮红日。这种怪兽名不见经传,俗称“犭贪”(音“贪”),在照壁的北面雕上它的尊容,据说就是为了提醒进出衙门的众人不要贪得无厌。照壁朝南的墙面恰似官府的公告栏,经常贴满了官府的告示、批词、判语等等文告,供人阅读抄录。进了大门,往往就会看到一堵和大门外照壁相对的‘屏墙’,遮挡进入大门的人们的视线……老百姓到此就应脱帽整装,算是进入了办公的区域。”这段叙述,将州县府衙中照壁的功用,说得可谓十分详细了。

那么,影壁究竟起于何时呢?据此书的作者说:“早在西周时期的宫殿建筑中就已经有了照壁。”作者的这个结论,是依据已有的考古发现。但也有民俗研究者指出,影壁的起源,当与迷信相关:古代时候,传说住宅的门前会有鬼魂经过,于是便在院门口修起一堵墙来,加以阻挡。因为鬼魂只走直线,不会拐弯,所以,一段影壁便可以将他们挡在门外。除此,还有一种说法。古人认为,强风直入厅堂和卧室,不利藏风聚气,于人不吉,为了缓冲气流,就需在大门后面建起一堵高墙加以遮挡,云云。当然,这些,都不过是一些穿凿附会的传说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影壁的存在,已然十分久远,则是不争的事实。那句有名的成语“祸起萧墙”,就是距今两千多年以前,孔子借用这样一堵墙,来指明祸患往往会发生在内部。他说:“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论语▪季氏》)东汉著名经学家郑玄这样注解“萧墙”:“萧之言肃也,墙谓屏也,吾臣相见之礼,至屏而加肃静焉,是以谓之萧墙。”从他的注解中我们知道,建立萧墙,是出于礼制上的需要,从大门至萧墙,留出这段距离,可让臣子在面君之前调整心情,整顿仪容,以能肃然起敬。但施行礼制,却不一定非要建萧墙,也可用其它形式加以体现。郑玄在注解《礼记▪郊特牲》“台门而旅树”一句时,就说:“礼,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以簾,士以帷。”(中华书局《礼记集解》1989年版679页)这便是说:按照等级,天子在宫门外建立影壁,诸侯可在府邸内设萧墙,大夫的门首可用竹帘,而士,门框上只挂块布帘便成了——等级不同,施礼的方式也不相同。

但影壁的建立,却绝不仅仅只是为了礼制上的需要。据《荀子▪大略》中讲:“天子外屏,诸侯内屏,礼也。外屏,不欲见外也,内屏,不欲见内也。”(中华书局《荀子集解》1988年版485页)这句话说得十分明白:在门外建立影壁,是不想从里面看见外面;而在门内建立影壁,则是不想让外面看见里面。这同样也是出于礼制的需要。所以,影壁——特别是门内的影壁,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区隔内外,阻挡视线。而且随着礼制的日渐废弛,这种阻挡作用,几乎成了它唯一的功能。

不言而喻,影壁作为一堵墙,它并非立于繁华的马路边,也不是修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上,它作为院落的组成部分,只建在临门处。尽管古时较大的宅院,门外的影壁前可能会留出或大或小的一块场地,但因为有了这道影壁阻隔在大门与场地之间,便使影壁以外的人,产生了一种“身处于外”的自觉,而有了这种自觉,言行便会遵守相应的分际;而影壁以里呢?则又让人产生一种“身安于内”的感觉,于是一家人便有了亲近之感。也正因为影壁隔断了内外,无疑便起到了保护隐私的作用,将院内的人、事、物都隐蔽了起来。正是这种刻意的“藏”,则又反映出一个人或一个民族的性格和心态。

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讲究深藏不露,即便是使用的文字,也创造出一种“包围结构”,例如囚、囡、囝、圄、团、国,等等;而在日常用语中,耳熟能详的,更有“富不外露”、“不显山不露水”、“真人不露相”、“话到唇边留半句”、“金屋藏娇”、匿影藏形,就是储存书籍,也称之为“藏书”,而说一个人“心机深隐难测”,也以“有城府”来形容。就连皇帝本人,也有“天子称朕,固不闻声”的说法。所以,对于这样一个什么都“藏”的民族来说,影壁的出现,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我们固然承认,影壁在整体建筑中,的确为建筑主体营造出了一种气势,增添了些许美感,但同时,那种内隐不泄、外避窥视、“你别看我”、“我不见你”的用意,也是不言自明的。这种封闭的心态,以古都北京为例,看得十分明显。据说,北京明清时共有四道城墙:外城、内城、皇城、宫城(即紫禁城)。拿宫城来说,四面高墙,是为禁地。宫城里面,按照不同的用途,又划分为不同的区域,每一个区域,都被一道道宫墙隔开。宫城有四座门,即午门、神武门、东华门、西华门。整个宫城又以乾清门为界,分为外朝与内廷两大部分。内廷俗称后宫,层层门禁,守卫森严,更是深藏不露,就连一般朝臣也不得探视涉足。在宫城的大门里面,有的,至今仍能看见影壁,如西华门內,就立着一段写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影壁。午门是宫城的正门,太和殿是宫城的主体,在午门与太和殿之间,还有一座太和门,用来作为二者之间的过渡,其功用,大体与影壁相当。至于说到紫禁城里面的庭庭院院,影壁就更多了,例如乾清门两侧的八字影壁,宁寿宫的九龙壁,都是较大的影壁,而在养心殿的遵义门、宁寿宫的皇极门、承乾宫的承乾门、御花园的西门外等等一些地方,也都可以见到素朴者如短红墙、富丽者如硫璃墙的影壁。而御和园、圆明园、避暑山庄等皇家园林,也无不如此。

这种藏而不露的心态,对内是这样,对外也如此。就说那道抵御外侵的万里长城,不是可以看作一道把整个国家圈起来的大围墙吗?于是,偌大一个“中国”,便成了帝王一人之“家园”。有趣的是,在河北宣化至山西大同以南,明代又修了一道称之为“次边”的内长城,我们且不妨视其为“天朝”北大门的一道影壁。可见,帝王安国与百姓护院,何其相似乃尔!

而西方的建筑则不同。同样都是古老的建筑,在欧洲,例如法国、德国或者荷兰、意大利等一些文明古国,我们却看不到影壁的存在。他们那里的建筑,所讲求的,都是门要阔,庭要敞,就连支撑殿堂的柱石,也不像我们,尽可能把它包裹在建筑之内,而是一定要显露到外面才好。尤其是那些哥特式教堂,充分体现出西方人外向、开放、升腾的民族性格和心理特点。比如那座世界著名的德国科隆大教堂,当你身处其下,站在台基上仰望,就会真切地感受到它高耸雄伟、拔地而起的气势。整个建筑,正如《人体文化》一书作者谢长和葛岩所说,“都以其又尖又高、鳞次栉比、瘦骨嶙峋、垂直耸立的束柱和筋节毕现的飞拱尖券,创造出强大的飞腾之势。”而我们的古代建筑呢?该书也点明了它的一些基本特点:往往都呈现出一种平行铺展、稳固端坐、收向大地的守势,即便是高大的宫殿,上面也总要覆盖着硕大而沉重的屋顶,以横向展开的体积来体现其与大地的联系,就是尖塔,也被加上一条一条与大地平行的横线,冲淡了它的飞腾之势,让人站在地面上看时,总会产生起于地面而又相对平稳的视觉,“就象西方舞蹈强调‘跳’,而中国舞蹈强调‘蹈’一样”。

那么,中西方这种内敛与外展的不同的民族性格,究竟体现了一种怎样的文化特性呢?这种文化特性又怎样影响了各自的民族发展史呢?这恐怕就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了。不过,在这改革开放、重振民族精神的历史时刻,对于文化心理这样的问题,是很值得我们站在那一段段影壁前,来一番认真思索的。因为我们至今还能够看到,许多人的心扉上,或大或小,还都有一座影壁立在那里!

——不是吗?

作者简介:李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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