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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凌代琼|砍柴

 新锐散文 2020-08-08


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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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度,视野

砍柴

凌代琼

第一次砍柴,少年的我是快乐的。
暑期夏日,天还没有亮,妈妈就轻轻叫醒我,对揉着睡眼里梦星星的我小声说,琼儿,跟妈妈一起上班去。早饭,妈妈已放在桌上。吃后,我拿着爸爸为我准备好的砍柴工具,砍柴的扁担绳子和磨好的镰刀,跟随着妈妈一起走出矿工、家属梦境的小巷,汇入到浩浩荡荡又叽叽喳喳的矿工家属上班的队伍大军中,也算是走在了砍柴的路上了。
晨风,将少年路上的我渐渐吹醒。一边走一边看着身边带着柳条矿帽,穿着劳动服的妈妈们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新奇地问妈妈,这么多妈妈都去上班,家里不管了?妈妈一惊,一边走一边对我说,相应毛主席号召,走“五七”道路,我们家属就走出家庭,也参加到开发矿业的大军中来。家里就大的带小的呗。妈妈用手一指前方,看到铜官山里吗?妈妈就用手上的这个小锤子和小耙子,砸矿石,耙石子。我们这队伍有几千人。一会人都上了家头工作起来,你就看不到这么多人了。
就在我们砸矿石的工作棚边,就有许多野草,你就和你的同学们在一块柴砍。还有我同学?有好几位呢?天在我们的走动中,渐渐亮了。走入山口的我,被山风吹得很是舒服。但人感觉也像山上刚起的云雾飘忽不定。我看着云雾中的山,问妈妈,爸爸是不是就在这个山的肚子里上班?是,这就是大铜官山,山上山下都是宝。你在山上砍柴,到下午,还能听到井下开采铜矿的放炮声呢!你爸当工宣队员前,就在这山下的巷道里工作。
妈妈安排好工作,领着我和同学冯士元一起,走到山边,指着一片葱绿的草木说,你们俩就在这里砍柴。累了,就在前面的那棵大树下休息一会。家里不指望你们砍的柴做饭,只是带你们出来锻炼锻炼。你们记着,到中午时间就回到家头上的工棚里吃中饭。
山风传来妈妈们砸石子嚓嚓嚓地响声,露珠还在小竹叶上闪烁,山溪水就在我们身边流淌。水的下游,还有水稻田,稻田的右边就是农户。我和我的同学就在工矿与农民之间的地带上砍着柴。
因为是第一次,我想着大人说的“小叔子最亲,小竹子好烧”的话,人在草丛中跑来走去。用镰刀一根一根地砍着小竹子。冯士元同学走到我身边说,像你这样,一天到晚才能砍多少?你看我,应该这样做,用左手虎口翻推向前,一把紧抓住手中的柴草,右手的镰刀顺势砍过来。同学冯士元弯下腰,动作麻利地示范起来。

我努力学着同学砍柴的样子,学着学着,砍柴的速度与进度都加快了,柴也渐渐多起来了。一小会,砍下的柴草就成了小堆。可我的手,就在反复劳动中,起了血泡。我忍着痛,还是坚持着。大概又是用力大了,血泡破了,汗水腌的钻心的痛。热与痛使汗水将衣服都弄湿了。我嘴里唏嘘着,喊冯士元同学一起休息一会。
冯士元与我本来就是好友,又是乒乓球友。他对我说,手被镰刀把子磨破了,我以前也有过,砍柴多了,手就起茧子了。待一会你再带着手套砍柴,手磨得要好一点。你手疼,就不要砍了。一会我多砍一些给你。不,不能不劳而获。我妈不是说了,让我出来锻炼的,多少无所谓。我俩就在大皂角树下,坐下聊着天。
冯士元一边帮我洗血泡一边问,以前砍过柴,上过山吗?山上过,可没有砍过柴。那年9岁,随外婆上山挖竹根,只是送水给外婆。砍柴下山,外婆,叫我分担一点重量,让我试验着,前后挑俩个挖竹根的大洋镐和锄头。我只是试着走了10几步,就支撑不住了。外婆看我歪斜地走路,停下两座小山一样的柴和担子,又拿回大洋镐和锄头,分别插在前后的柴和堆里,然后,一边走,一边说着,城里长大的孩子真不顶用。我看着外婆艰难上坡的样子,自己又分担不了,委屈的哭了。自那以后,外婆就没有再带我上山砍柴了。
我的手疼减轻了,就又与冯士元同学一起砍柴。这次砍柴的时间比上次短许多,在大太阳下晒,热已都不怕了。就是带手套的手,血泡破处只要一动,就钻心地痛。痛的忍不住了,被迫又停下来。可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多次以后,不知道是神经麻木了,还是什么?我手痛的感觉缓解了。人在从未有过的一种劳累与疼痛中,也同时产生着从没有过的感觉。
我将砍的柴铺开晒着,数有四大堆了,以为再砍下去,回去挑不动了。就在阳光浸润的感觉里,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虽然手还有丝丝痛,可我自己心里有一点美美的。还自己闻着衣服上的草香,用草帽盖着头,躺在大树荫下。
砍的柴经过几个小时夏日的暴晒,等我去捆柴时,才感觉到少得不像样子。可再不像,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干草捆了两小捆,用扁担挑着,大概也只是20多斤。因为是第一次砍柴,哥来接我,看到我晃悠悠地走来,怀疑地问,就这一点点,来,给我来挑吧!说得我都不好意思。
假期过半,我们家后院砍的柴也成小堆了。可我人晒得如非洲人一般,只是笑时露出的牙是雪白的。砍柴,这种锻炼不仅仅是使我知道了砍柴、磨刀,也体验到了书本里没有的许多东西。手上起血泡处也生出了老茧。
身体的成长与另一种欲望的开张,就这样以时间塑造着我。砍柴,我脚步漫游了方圆5公里的大小山头。山花、野草、溪水,更使我原初的审美在丰富,砍柴使我认识了许多植物,仿佛身体里一些沉睡的意识也被新的草木味道唤醒。我没有想到,心眼的触动与镰刀叙事诗般地寻访,给了我山的意蕴与自然场生发的趣事。我都不知道这种劳动,一直要将我引向更远的那座山里。童心看世界的我,砍着生活烟火需要的柴,有时饿了,却想着柴火上的饭。

当砍柴的动作,成为我暑假生活的一种画卷,身体与镰刀,共同感受着草木人生。草性的我看到家后院的柴草山小了,就会自觉让它涨上去。经常与门口的孩子们一起,腰间插一把镰刀出门,头顶一捆柴草回家。
叛逆期的我,从假期狭小的街巷走进山里,看到了市井外的世界,闻到了山野之气,心里不知道有多惬意。常常是在山上不是砍柴,而是寻花问柳,低头闻没有见过植物的味道。与同学们吃着野果,噘着很甜的草根,也有时挖着野百合和葛根。运气好,还能吃到野蜂蜜,捡到野鸟蛋。运气不好,捅了马蜂窝,那就是一脸的包跑回家去。
砍柴,我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自由撒欢着。吸山气,喝着山泉,出没在不是诗意的江南原生态的草木里。比赛砍柴,比赛挑重(这项活动我不参加,只是看热闹)比赛上山,谁最先爬上山顶。然后,坐在山顶看远处的长江,找山下家在哪里。累了,就坐在松树下讲故事。伙伴们坐过不知道多少年代造的小桥上神侃,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我们才从大话西游与狼嚎的现实声中,恐吓又胆怯怯地挑着柴回家。
一次,故事讲到精彩处,忘了时间。是说“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故事。古代一个砍柴的小伙子,砍柴过过一山,看神仙下棋,也忘了时间,回到家,没有人认识他。他吓得就要跑。后面的老人话,传说我们村800年前,有个小伙子上山砍柴,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后半部还没有说。突然,就听到山里不知道什么动物叫,天快黑了,又好像要下雨了。大家就都慌慌张张地抢收正晒的柴。故事听了一半,大家都还挂着另一半。一女同学一不小心,抱错了柴。只见冯士元飞快地跑过去,将手上的绳子,往女同学脖子上一套,就往后拖。一边脱还一边说,叫你拿我砍的柴------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冯士元翻套着女同学往山上拖着走。女同学已被拖得说不出话了,脸变了色。大士元子,同学们急得直呼冯士元的小名,快松手,你看她脸都变色了,嘴发紫了。大士元子吓得松了手。人放下,可女同学翻着白眼珠。大家都是孩子,又不知道怎么处理。都吓得你看我,我看你。这时候的冯士元自己也吓傻了,只是呆呆地站着,手里还拿着勒女同学的绳子。过了一会,脖子上留有两道绳子勒得红印的女同学,缓过气来,哇得哭出声来。冯士元还说,我不是故意的。将我砍的柴,分你一些,回家不要说了。可晚上,我的不远的两邻居家,还是争吵起来。女同学家不依不饶。给一点柴,就叫我女儿不说了,太欺负人了。这样砍柴下去,还要出人命,不到学校公开道歉就不行。

经过这次教训,我们砍柴就不带女同学了。一般大的光头,在一起也方便,在山上大小便也就不用躲了。而且,我们伙伴砍柴水平与捆柴水平也都上升了。最能检验我们砍柴水平的一个词是“放包”。这“放包”,就是将捆好的柴,从山顶滚下来。捆不好,半途散了,劳动就白费了。“放包”前,要对着山下大声喊,放包了,起码要喊三声,防止碰到山下的人。这也是和伐木工人喊“顺山道”一样,放倒大树前,都要喊。放下来的包,一点不散,才叫本事。我刚开始“放包”,包放十几米就散了。
砍柴也如草原牧民转场一样,一片一片山被砍秃了,就转到下一个山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皖南山区就盛产山,山场有的是柴,我自认为,一把小镰刀是砍不完山上柴的。
可全市的市民们都行动起来砍柴,就大大触犯了山神。农民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组织起来保卫山场。在进山的各大路口设卡,不允许市民进山砍柴,有砍柴者全部没收。也还是上面的那句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上的柴都被砍了,我们吃什么?
面对突然变化的山场,砍柴,对于我来说,就变成了“游击战”了。基本上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们也常常是挑着柴往回走,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就冲出一路人马,将我们砍的柴没收而去,我们也只能空手而归。
一次,我们下山后,正在等打探回来的消息。大我们一些的高中同学走到我们跟前说,在店门口又有断柴的了。大家都不要怕,统一听指挥。我们大一些的在前面冲,你们小的都跟着跑。一会工夫,大一些的高中生们就组织起20多人,并分工管理我们砍柴的队伍。这时,我看排好的砍柴队伍大约有400到500米长。当我们听到口令,“冲关”时,全体砍柴大军,为了保卫自己的劳动成果,也真的如部队一般,很有次序地向前冲。高中生们组成一道人墙,将断柴的十几名农民拦住,我们冲出了第一道,哪里知道,农民也有增援,又在店门口大桥前,设了第二道卡。
有了第一次的冲关,我们就更有信心了。砍柴冲散的队伍,又重新组织好,大一些当头,我们跟着。由于砍柴的人太多,再加上接砍柴的家长们不断地加入,砍柴的我们完胜。高中同学还将农民打倒了几个。后来,这些高中生们,只要看到那些设卡的农民上街卖菜,就打。一段时间,搞得农民不敢进城,而我们也不敢轻易就去砍柴了。当然,我们也加入到高中生的砍柴报复行动之中。也嘴里恶狠狠地说,你不我上山砍柴,我不让你进城卖菜。

封山育林后,砍柴就更难了。可一同学吹牛说,我还是天天砍柴。你们不信,到我家看看。一看,果然。这同学说,你们毛主席的游击战术还是没有学好,白天不让,晚上就不能砍?要活学活用。晚上看不见,怎么砍柴?不能大月亮天去呀!学习书本,我不行,可砍柴你们就不行了。我和门口的同学们都磨刀霍霍地听着这同学吹牛。
月光正亮,夏夜睡在屋外树下的我,被推醒,走啊!小胖、大海和其他人都在路边等着你呢。几点了,12点多,动静小一点,被发现,我就去不成了。七八个同学,就在这名同学的带领下,一起上山了。约定不许说话的我们,齐刷刷地挥动着镰刀。一会回功夫,就砍得好柴许多。人砍柴回来后,再躺在凉床上看天上星星,可砍柴的体验与兴奋,使我难以入眠。我们就像一群小精灵,与风一起在寂静又茂密的山里砍柴。风一样来,风一样的去,想着冒险又好玩的这种月光下砍柴,心里还美美的。还自我与古希腊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盗火相比。想着想着,仿佛家里烟火里都冒出神话来。人就在胡思乱想中,渐渐就进入到无意识的状态中。
如此干了三次,想加入的伙伴就更多了。我们盗火,去的是“家山”,也就是农民自己看护养的山头。有人会问,你们不怕蛇吗?我悄悄地告诉你,为了防止蛇咬,我们都穿着大矿胶靴子。第四次,再去同一个地方,孩子的兴奋,早就忘了什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战法。刚弯下腰,砍了几镰刀,四面声起,十几条手电筒光柱一起探照灯般扫向我们。抓住偷砍柴的!哪里见过这阵势,吓得我直哆嗦。大一点的同学叫我,快跑呀!我楞着缓过神来,转身也跑。人小,跑不过农民,右腿被螺纹钢筋打了,一头栽下,被抓。将镰刀拿去,被带到了农民的队部,被逼着说出我的住址、学校,叫家长来。

经过这一闹,天早亮了。我腿被打得疼,一走一跛地走到二中,找到在学校当工宣队的爸爸。我还没有开口,爸就问怎么了?我,我----我什么,让我看看。一五一十地坦白。爸爸指着我:你这个混账的东西,谁叫你夜里偷偷去砍柴的。一边指责数落我,一边搀扶着我,到农民的队部去赔礼。哪里知道,这个离学校不远的农民队长,认识我爸。镰刀拿回来,父亲却铁青着脸说,脸都让你丢尽了。砍柴,腿被打成这样。你听到了,农民都知道说,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夜里被蛇咬了怎么办?砍柴,你今后,一辈子砍柴啊!从未见过,巴掌从未上过我的头爸爸,发这么大的火。这么大人了,也不好好想一想,什么事能做,不能做。事情做过了度,性质就变了。你知道不知道!爸爸,什么是“度”?长大了你就知道了。你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让你出来砍柴锻炼,可没有叫你这样胡来。砍柴刀,是我给你的,现在我没收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你的正事。
我低着头,跟在父亲后面。脑海里翻腾着砍柴的事情。父亲看着我走路的样子,爱恨交加地提高声音生气地说,家里烧柴,不缺你这把野火。我想不通,出来锻炼,怎么就又错了?父亲看我低着头说,你这孩子,又在想什么呢?好柴好草多的是,哪里?在书山里!你听清楚吧!就要开学了,回到你的书桌前。明天,我就要检查你的作业。一个暑假,你看你都成了什么样子?
走,跟我上楼梯,先让学校的校医看看,然后送你回家。你听着,书山有路勤为径,也要如砍柴一般,人要钻进去。哪里大大小小的山头上,能看到各色各样花朵,闻到人性的芳香,你还会在古今中外的文字里,看到生活烟火里璀璨的星星。茂密的文字林,比自然的山林更难钻。相信爸爸的话。我一边走,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并小声嗯着。可我的眼睛,还朝山上茂密的柴草看着。

作者简介:凌代琼,安徽铜陵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多次获全国各类散文奖。发表各类文学作品12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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