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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老师散文】刀

 百卉争春各自香 2020-06-29

       播种,收获,是农人的日常功课,也是农人一生的概括。在播种里修行,在收获里圆满。

       老家那地方是二高山,七分山田,三分水田。一入夏,油菜的枝头就生出弯弯的角,高高的举着,像温顺的小兽。数日骄阳,几阵熏风,油菜就饱角了。成熟的油菜低垂着头,在开镰之前,卑谦、感伤地向大地感恩,话别。

        镰,是刀的一种,状如弦月。弯弯的月,是上帝的镰。

        在乡下老家,刀,不是武器,是最小的农具,是日常生活的用具。它体型虽然不大,用途却极为广泛。坐家没有刀,就像日子没有白昼,天空没有阳光,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威力。有时候,浓缩就是精华。

       刀是一个大家庭,按它的形状、功用,大致可以分为镰刀、柴刀、菜刀、铡刀。镰刀的身材虽然最小巧,但却是刀中的女汉子。镰刀,是用来割的。割猪草,割麦秸,割稻秸,割牛草,割苞谷杆。

        坐家,就一定有牲畜,猪牛羊鸡犬猫,这才有坐家的气象。猪,是每家每户必须喂养的,积肥,吃肉,家里的开销,上交,全靠它。搞集体那阵,一头猪,就是农民一年的梦,是一个小小的银行。那时,国家规定,每个农户每年都必须向国家交猪,称为任务猪。喂一头,交半边;喂两头,交一头。喂猪的食料,叫猪草,是长在庄稼地里的杂草。猪草,是用镰刀割的。拔的猪草带土,草根老硬,还要在水里将泥沙淘洗干净,既麻烦,猪又不爱吃。猪草割回家后,要在木板上用菜刀剁碎,然后倒进锅里,羼水,加上包谷粉或苕米洋芋米,煮沸,盛入专门盛猪食的桶里,待稍稍冷却后,提到猪圈,再倒进猪槽。这样养出来的猪,是真正的绿色食物。那猪肉,吃起来特别香。

        我家还有一头耕牛,我称它老黑。喂牛,除了放牧,还要准备夜草。马无夜草不肥,牛也是一样。春夏秋三季,牛的夜草以野草为主。我放牛,也负责牛的夜草。不管天晴下雨,都要割草。割来的草,除了牛食用,就是积肥。老黑对我的感情很好,甚至能听懂我的话,和我对它精心地饲养不无关系。事实上,我也没有把老黑当作畜生。

        牛爱吃嫩草,不独是老牛。其实,老牛吃嫩草,很正常,是天性。在荤段子里,就变味了。年纪大的男女找年纪小的男女做性伴侣,就被说成是吃嫩草,有戏谑的味道。

        最好的草长在田坎上或田边地角。好,除了鲜嫩,主要是指牛爱吃。但是,不是所有的嫩草牛都爱吃。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割草看似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会割草的人,割过草的地方,一定是光溜溜的一片。这样,来年长出的草,不仅鲜嫩,而且整齐。就是草,也需要可持续发展。割草的时候,要蹲下身子,左手挽着草的底部,右手的刀平放贴紧地面,用力一划拉。把割好的草轻放在地上,两三手后,就可以用较长的草绾成一把。草割完了,就用一种带钩的棕绳打成捆。打捆,草要正放一把,倒放一把,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减小体积,利于用背篓背着在山路上行走。

        稻子收割后,要把晒干的稻草垛成垛。进入冬季,还要用镰刀把地里的苞谷杆子砍断,捆成捆,蓬成蓬。这些都是牛过冬的草料。稻草,包谷杆,不能直接喂牛,要用铡刀铡碎。苞谷杆,要切成两三寸的小段。否则,残渣就不能充分发酵,牛粪的质量就不高。

        我们那地方,烧的全靠柴草。砍柴草,就要用柴刀。柴刀的形状,像个问号。我不知道,设计柴刀的人,是不是想提醒使用者,砍柴动刀的时候要三思而行,要有选择,要有节制:毁树容易种树难,森林是我们家园的一部分。果真如此,也算煞费苦心了。

       可惜,我记事的时候,老家的山林就毁坏殆尽了,绝大部分山上只有小灌木和荆棘,仅有极少数干部家少块的山林还有成材的树木。但居家,不可一日不开火,柴草就成了家家户户的最大的困扰。柴草供大于求,生长永比消耗慢,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去找柴。一年四季,老家人很多时间,都耗在弄柴草上。

       农闲的时候,一大清早,老老少少,就背着放着柴刀的背篓,浩浩荡荡地出发。黄昏的时候,山路上络绎不绝的是背着柴草回家的人。

        为柴草,还酿成过规模不小的群体性事件。那时,越是偏僻的山里,森林被毁坏的程度就相应地轻一些。虽然山林是集体的,但小队与小队,大队与大队,公社与公社,分得很清。况且,再好的山林,也禁不住很多人一窝蜂地砍伐。我们自己的山林没有柴草了,只好腆着脸到相邻公社的山林里去偷采。一而再,再而三,就惹恼了那里的原住民,出面阻拦。一方是一定要砍柴,一方是坚决不准砍,由动嘴就发展成动手,由一处就发展到多处,最后成了一场混战。双方互有损伤,惊动了政府。但砍柴的我们毕竟理亏,由队长出面赔礼道歉,赔偿医药费,作出书面保证,才颜面丧尽的收场。我们队里年轻的人咽不下这口气,私下里和相邻公社的人发生过好几次械斗,有输有赢,弄得两地的仇怨越积越深,像牛头见不得马面一样。

        后来,到相邻公社砍柴,就只好由公开转入了地下,由阵地战变为游击战。弄柴,就成了冒险。弄回一回柴,不单靠力气,还要靠胆量和智慧,那柴也就成了一种荣誉的象征。

        冒险,就意味着要付出代价。付出的代价过大,冒险就失去了意义。到相邻公社去砍柴,其实是偷柴。这,久而久之,总让人感到心虚,不爽。

        为了解决柴草问题,聪明的老家人又把目光从地上转入地下,挖树兜,我们叫打疙瘩。打疙瘩,不仅需要柴刀,还需要挖锄,镐,斧头。找到疙瘩不容易,找到了要挖出来更不容易。先要把树兜的根刨出来,砍断那盘根错节的树根。遇到根系发达的树兜,就交狗屎运了。树根越多,伸得越长,越发算。如果遇上独根的树兜,往往费力不讨好。

       有一段时间,我辍学在家,对于打疙瘩很上心,后来可以说是驾轻就熟,炉火纯青。即使在别人反复挖过的地方,我也能挖到我需要的疙瘩,从不空手而回。说穿了,凡事都有窍门。做一件事,只要是力所能及的,只要善于观察,善于思考,善于总结经验教训,就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什么地方能长树,能长大树,自然要看地势、土质。越是众人熟视无睹的地方,越可能出现意外,带给你惊喜。大多数有树兜的地方,往往荆棘丛生。一般的人,一看到荆棘,就望而生畏,甚至生出错觉,犯常规思维的错误。其实,最好的树兜往往就藏在荆棘里。找到了树兜,要判断树根的走向,确定最佳开挖的地方。

        打过疙瘩后,漫山遍野都布满大大小小的深坑,可谓满目疮痍。望着这些大大小小的深坑,我常常感到异常的迷茫。我不知道,打完疙瘩,再挖什么。一想到这些,我小小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越揪越紧,空空的疼痛。

        忽然听人说高考制度恢复了,一个人可以通过努力读书也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毅然放下背篓,告别镰刀、柴刀,回到学校,从此便踏上艰苦的求学的旅途。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老家的生态早就恢复了,树木成林,遮天蔽日。木材,成了老家人一项主要的经济来源。我家的那些弦月般的镰刀,问号般的柴刀,雪亮的菜刀,威猛的铡刀,或许早就随着老屋的坍塌,深埋在地下了。来自于泥土,又回归于泥土,那是刀们最好的归宿。但是,在我心里,它们却永远不会消失,因为,那是我一生一世的文物,一生一世的珍藏。

文章作者:曾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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