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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之人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由东营市作家协会主办,东营微文化承办的“微”青春有奖征文:书写青春,记录梦想、传递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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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青春有奖征文大赛 

草木之人

1

我——草木之人。父亲活着时常说这句话,有时,一天重复好几次,一次重复好几遍。他说这句话,主要在三种情境中。一种是,伸出无名指或拿一根草棒,在地上画。横着或竖着画一道道线,有时也画一个个扁扁瘪瘪的圈。不是写字,父亲不识字,连有些数码也不认识。他病了,买来药吃,但不知道怎么个吃法,医生告诉他,但记不住。我在外上学,一周回家一次,他只好在药瓶或药袋上作标记。一次吃一片,画一道杠,一次吃两片,画两道杠。他出了门,世界一片混沌,懵懵的,如同我们秋冬季节遇上雾霾。父亲一生极少出门,只在家的附近走动。他有时仗着酒劲吹牛,说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一种是,夹着一颗即将燃尽的烟蒂,轻轻吐出一口浓烟,一点也没有被炝得咳嗽,脑袋侧向一边,并不看站在他对面的我。草木——之人。他这时说自己是草木之人,大约是说自己没用,只是一个地地道道土里刨食的死老百姓,一个怯懦缺少血性任人欺凌的老实人、窝囊废。他慢吞吞地吐出四个字,仍是侧着头,半晌不出声。最后,慢慢弹掉鞋帮上的一片泥块,或者站起来,整理一下灶前的柴草。也有时,径直走到院子里,仰头看着蓝蓝的天,长长地吐一口气。还有一种是,轻轻啜一口劣质的白酒,把酒碗(一只磕掉把的茶杯)紧紧捏在手里,用血红的眼角盯着我。我——草木之人。他说得极快,很轻佻。后边四个字没有一丝停顿。我知道他心里是得意,是高兴。他的意思是:我是草木之人,我认!可我的孩子不是,足够了!父亲这句耳熟能详的话,是一九九二年夏秋之交的一个晚上说的。这一天,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是我们村第一个大专生。

2

父亲说自己是草木之人,自然与草有关。我很小的时候,就跟他在荒地里铲草。那时候,好像不但粮食不太够吃,而且柴草也经常告急。他在中午或傍晚,上完工后,找一块荒地,用锄头铲草。父亲把草铲下来,放在那里晒几天,到八成干时,用包袱背回家,堆在东屋里。秋后,他有时也带着我在翻过的地里捡茅根。茅根白白的,长长的,有些甜,但稀稀落落,半天只找到一小把。夕阳西下,父亲腋下夹着一捆茅根在前边走,我紧紧尾随在他身后。天气已经很凉,而家中的灶火是热的。鸡们早早地宿了窝,花狗靠着北墙打盹,麻雀停止了聒噪。一切安静下来。焦干的柴草无声地燃烧,灶堂里火苗扭着柔软的身子,硬是把一锅冷水烧得翻滚。在父亲看来,有了草就拥有了温暖。因此,他稀罕草。他走着走着,看到脚下一截秸秆,立马弯腰捡起捎回家里。更让我难忘的,是每年秋假跟他一块割青草。这时我已经上班挣钱,害怕割草种地这样的活。父亲并不强迫我干,他在西墙下磨镰,悄无声息地套车。他五十多了,我不忍心让他一人去,闷闷地提上一把镰,坐上车,跟他一块走。走四五里地,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地。父亲把牛随意一丢,俯下身子开始割草。这是一片高底起伏的坟地,长着茂盛及膝的茅草。父亲挥动镰刀,在坟头之间穿梭,割出一条条小道。只是一小会儿,我就汗流浃背,腰酸背疼,不停地站起来,看天,喝水,撒尿,但父亲蹲下去就几乎不再起来。中午或傍晚,衣服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我累得一动不想动,索性坐在一座坟前大口大口地喘气。父亲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装车,套车,检查水壶和镰刀,牵着老牛一步步走出草地,由小路上大路。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他吃那样一点点饭,那样弱不经风的身子,哪来那么多力气。我经常自问,天下所有奔走在草木之间的农民,是否都是如此。

3

青草被镰刀斩断,四周空气里氤氲着草的香气,令人陶醉。割来的青草薄薄地摊在村后的晒场上,风吹过来,草的清香依然扑面。绵绵秋雨来了,只得把晒得半干的青草堆成垛。一连几日的雨天终于过去,再次把草摊开,没有了香气,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霉味。这种味道,即使站在离晒场很远的老屋旁,也很闻得到。而这种味道又很奇怪,非但没有让我感到厌恶,反而让我觉得舒服。甚至,越是一年年过去,这种味道越是悠长和醇厚。草晒到八成干时,堆成一个庞大的垛,上面覆盖一层厚厚的泥。到北风紧、雪花落的时令,父亲从垛的一侧,一把一把地出绿瓦一般的青草,干燥的青草腾起的清新味儿沁入心腑。我和父亲,在我们家的院子或东屋里,将这些绿瓦一般的干草铡成草料,浓浓的草香弥漫在院子里。有时,铡草持续半个上午或下午。活很简单,我递草,父亲压刀。过一会儿,爷儿俩换过来,我压刀,他递草。这时候的我,已经懂得心疼父亲,使力气的活,尽量抢着干。在父亲压刀时,我总是很担心,担心他猛一用力,心脏承受不了,血管突然破裂,血在他身体里乱流。父亲也乐意递草,他怕我冒失,一不小心连手带草递进去。掌灯时分,父亲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土,端一筛子冒着香气的干草,挖一瓢子麸皮或棒子面儿,给一直耐心等在棚子里的老牛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做完这一切,父亲坐到昏黄的灯下,点上一支劣质的烟卷,或者倒上一碗浓烈的劣酒,开始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他一口口地抽着烟,一口口地抿着酒,在那么一个节点上,突然神情黯然,无来由地轻轻地长叹一口气:我,草木之人呀!

4

今年清明前夕,众弟兄把祖坟迁到了现在的地方。祖坟原来在村北,与老村隔着一条小河。村里人都说我们的祖坟风水好。这里地势低洼,水草格外茂盛,连坟上都疯长着,好像先人们茂密得有些过份的头发。我和媳妇每次给父亲上坟,都趟着没膝深的草过去,若是雨季,有时还得穿上雨靴。迁坟时,我第一次目睹先人们在地下的睡场与睡姿。先辈们睡得很随意,很简陋,甚至干脆毫不讲究地睡在一丛丛草根里。有的因为下葬时没有棺木,很多先人直接躺在泥水里,而那些草的根须,从骨头的间隙和颅骨的孔眼里,盘根错节、弯弯曲曲地长出来。据说新坟地风水也很不错,迁入时是一片棉田,去年的棉柴还齐整整地立在地里。迁坟很顺利,一共用了两天时间。清明节这天中午,白白的太阳下,一座座新坟被拍打得锃亮。看着一座座被拾掇得整整齐齐的新坟,大家都觉得完成了一桩大事。等到六月里去上坟,面貌大不一样了。新坟经雨水侵蚀而塌陷,四周的蒿草已经没了人。我想,地下的先人们——我父亲——安睡的那里,肯定又充满了泥水,而一些草又在黑暗阴冷的里面错综复杂地肆意生长。我感到有些悲哀。我见过很多精美的墓地,用坚固漂亮的石头砌成,干爽而整洁,周围还种着一排排仪仗队一样象征富贵的树,一如他们生前住过的房子。这些生前住着好房子的人,死后睡在如同活着时的家里,如果有梦,梦也是美丽而轻快的,到了半夜,甚至还吃吃地笑出声。我必须承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牙根确实疼过。但现在确实好多了,觉得那些生前和死后都住得富丽堂皇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我的父亲和先人们也没什么不好。先人们摸索了一辈子草,最后与草们为伍,真没有什么不好的。生前都是草木之人,死后也无须再登什么大雅之堂。

作者简介:杨立宇,山东省东营市史志办公室干部。喜欢文学和历史,业余时间写作。关注城市化进程中的农村变迁。多写农村题材的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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