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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新散文全国征文大赛】倪红艳|妹子

 新锐散文 2020-08-08

“丝路新散文”

全国征文大赛

妹子       

◀               初选入围58号作品 倪红艳

妹子在微信上跟我说,姐,我在上学哩!我问她,上什么学?妹子嘿嘿两声说,我在参加县上免费的电脑培训。上天可怜我,给我学上哩!

听着妹子的话,我心里酸酸的。此时,妹子已年过四十。

我的老家在陕西渭北一个旱塬上。在外人面前我常常这样解释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在陕西关中,陕西分三大块,陕北、陕南、关中,我们家乡那儿是陕西条件最好的地儿。但实际上,我也说不清我家所处的村庄应该划分到那个片区,而且打我记事起,整个村庄除过穷还是穷,我家则是庄里最穷的那一家。也许穷怕了,怕说自己的家乡穷。

妹子就出生在我们这样的穷家。她是我们家拼尽全力保留下来的最后一个孩子——她出生时正是计划生育紧张的时期。

但妹子的出生,仍然像一个意外,让父母有点措手不及,家里太穷,多一个孩子多一张嘴。打我记事起,妹子好像一直营养不良,头发稀黄稀黄,经常像个小老头一样皱着眉。而且三天两头地病,一病母亲便抱着她满庄寻人借钱看病。 然后就是父母轮流在医院照顾她,白天母亲在家做饭,我负责送饭到乡上的医院。医院里那个粗粗的皮胶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流进妹子的血管,妹子像个病猫一样蜷缩在病床上,无声无息。

这个像小老头一样的妹子总是抱着母亲的腿叽叽唔唔地哭,然后瞪着圆圆的眼睛把手放在嘴里吮,看着是那样弱不经风,以至于多年后她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时,我常常想起她小时候的模样。妹子不生病的时候,爱跟在我和弟弟的屁股后面扭,但我和弟弟好像从没在意过她。

8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知了叫得格外疯狂,树影婆娑之处,风裹挟着热浪狂躁地与骄阳对峙。妹子风风火火地从学校跑回家——那时妹子已经九岁了,我真没注意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病恹恹地了,相反像个女汉子一样疯。进了院门,她大声武气地对正在院子里铲牛粪的父亲说:“爸爸,老师要我们交暑假作业的钱。”

听到妹子的话,父亲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不买,没钱。”随着铁锨的上扬,一团牛粪被父亲甩到了粪堆上。

妹子立马嘟了嘴,低着头,站在屋檐下揉搓自己的衣襟:“不买老师不让念见书哩。”

“那就不念了,家里没钱!”

妹子不说话,脚一跺,转身进了屋。

父亲的话不是说着玩的,妹子真不再上学了。也许父亲是早有考虑,那时已是八十年代初,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一家六口人,母亲一直体弱多病不能干重活,爷爷年事已高,家里实际上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父亲考虑家里总要有一个孩子退学,一是节省学费,二是帮助家里劳动。

当不能念书的妹子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偷偷地哭时,无知的我正坐在教室里享受中学生应有的快乐。妹子常常魂不守舍地在村子里乱转,妹子的脾性大变,常常无缘无故发脾气,常常一个人偷偷跑到无人的地方让家人找不到。有一次,她稀里糊涂跑到了一个乱坟堆里,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来时,看着满坟地被野风刮得东倒西歪的荒草时,她才感觉到害怕。

终究,妹子接受了不能上学的现实。她安静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帮父母干活,她屈服于家庭贫困的现实。由于母亲长年卧病在床,为给母亲看病,家里确实已经欠了太多的外债,不但借了邻里乡亲很多钱,还在信用社贷了不少款,常常有讨债人上门讨债。为了逃避讨债人令人心焦的折磨,每当有人上门讨债,我们便躲在屋里不出来,只听到父亲母亲一边边地向讨债的人告艰难,央求宽限时日。

隔了两年,父母心中愧疚,又想让妹子再回学校,但妹子坚决不回学校了,她的同学们到家里来前拉后推也不能让妹子回心转意。妹子似乎用心中的苦支撑着一种原始的倔强,她嘴上说长大了再和小她的同学一起上学不好意思,实际上内心似乎放弃了求学的欲望,她接受了现实,她得和父亲一起撑起家。但妹子想学习的欲望在心底疯狂地膨胀!她常常把我和弟弟学过的课本带在身上,利用做农活休息的时间学习,她还打算把《新华字典》上所有的字背下来。她没有奢望以后再考学,没有奢望跳出农门,她只是想自己不成为“文盲”。后来,没读完三年级的妹子不但信写得流畅,而且生活中的账目算得顶呱呱,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初中生。

从十岁开始,妹子便和孙家沟的这座山为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不光原上的地分了,家家户户在山上也分了地。山高地广,山上的人家分散在各个旮旯,犹如几滴水融入了大海,悄无声息。妹子不得不和父亲一起在山上劳作。有农活的季节,父亲清晨早早地出门耕田播种,妹子迎着晨曦,出门到沟底挑水。十岁的妹子个子太矮小,水担的钩子太长,她便把水担钩子在水担上缠绕一两圈。早饭做好了,妹子用水担一头担着米汤罐子,一头担着菜和馒头,穿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和茫茫的大雾,给耕地的父亲送饭。大雾中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妹子扯着嗓子“爸爸——爸爸——”地大叫几声,随着父亲的应答声,妹子便能找到父亲。

有活的季节,主要是热天,在山上最难熬的是晚上睡觉,铺天盖地的蚊子让人惧怕。十几平米的屋子里必须煨上烟火,要不然人可以被蚊子吃掉!而煨了烟火,蚊子跑了,烟子却熏得人难受。另一件让人难受的事情是下雨的夜晚,牛儿和人得同住一间屋子。牛槽就在人的头边,牛儿嚼草的声响、呼出的草味清晰可辨,要是再拉几泡牛粪,满屋的臭气熏得人只能大睁着眼睛等天明。

妹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懵懂而简单地挑水做饭,放牛打柴,在这种懵懂的劳作中,她似乎渐渐忘记退学的痛苦记忆。妹子长到到十四五岁时,收割播种,除草担粪,样样活路做得精细,真正成了一个农民“把式”。她割起麦子比父亲都快;她背起柴来能背牛腰壮的一大捆;她挖起药材比谁都挖得多……她的能干已经在方圆几个村都出了名。

当妹子独守一座山的时候,她的孤独应该是到了极致,母亲一直体弱多病干不了重活,父亲得两头跑,原上的农活来了,他得下山做,山上的农活来了,他就上山做。父亲下山了,妹子却不能一起下山,她要放牛放羊。山上人烟稀少,很多时候她只能与牛羊为伴。她喜欢听牛羊的叫声,牛羊一叫,她觉得山不再那么静得可怕。妹子常常把小羊抱在怀里喂草,与小羊小牛玩耍。但我想妹子所忍受的孤独是任何人无法体会到的,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说:“山上有个狼把我叼走了都没人知道。”虽然说这话时带着玩笑的口吻,但我知道这也是她最真实的内心表达。妹子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泪不由得掉了下来了,心里跟着一阵痛,我能深切地感受到她的孤独甚至恐惧!记得有一次,只有我和妹子在山上,有一天睡到半夜,突然听到一陈敲门声!我和妹子同时惊醒了,恐惧地紧紧抓着彼此的手,瞪大眼睛望着黑暗,大气都不敢出。直到门外传来说话声,说他们是我们村拉东西下山的,拖拉机陷在路上了,想找我们借斧头用一用。我和妹子辨别着说话人的声音,终于确认是我们村的人,才放松了下来。我不知道妹子一个人在山上时,她在半夜里听到过多少次不明真相的各种声音,她是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

忙假和暑假,我和妹子一起在山上做农活时,应该是妹子最快乐的时光,我们一起放牛,一起割麦子,一起拔豆子......有时候,我们就坐在山坡上,什么也不做,看青青的野草在微风中颤抖,看白云在蓝蓝的天上漫游,也会说长大了想做什么的话题。偶而,会说起家里的情况,说起妹子自己。才提起话题,妹子好象说得不经意,不在乎,似乎还带着戏谑的口吻,渐渐地,她会突然沉默,然后把目光投向远处,等回过头来,眼里已经盈满泪水。然后妹子放下所有的坚强,和我抱头痛哭。她说她常常梦到又回到学校读书了,梦到老师学生围着她说这说那,梦到自己考了班上第一名。妹子的学习成绩是非常好的。

哭过之后,妹子又会恢复快乐的天性,露出笑,嘴角带着倔强向上扬着。她说不相信我们家总是这么穷,她说等我们都长大了,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看着脸上挂着泪水笑着的妹子,我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愧疚,却茫然无助。

妹子在山上除做农活外,养羊喂鸡,挖草药摘野果,凡是能挣钱的门道她都尝试,她的目的很单纯,挣钱还债,让家里的日子好起来。但也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发生,让她幼小的心灵承受巨大的打击。有一年,她喂的一只羊因为吃了毒草发病,当时父亲不在山上,她心急火燎地跑了几里地找来兽医给羊看病。医生给羊喂了几颗药,却回天乏术。妹子眼睁睁地看着发病的羊死去,心疼地坐在地上痛哭。年幼的她不知怎么办,舍不得丢掉死去的羊,她用自行车把死去的羊驮下山,一路走一路哭。后来羊儿埋在了我家后院的果树下,她想起了就去树下看看,总是说:“可惜了,可惜了。”

这件事过了两年后,妹子又遭受了一次更沉重的打击。那年,家里喂了一头黑牛,健壮无比,皮毛黑油油地发亮,拉车犁地是一把好手。妹子常常赶它到山上放牧。放牛的同时,妹子并不闲着,不是割草割麦就是砍柴挖药。这次她也没闲着,一边割草一边放牛,一不留神,黑牛跟着别人家的牛钻进了苜蓿地。牛吃草是没有分寸的,特别是遇到好吃的苜蓿或者庄稼,就会放开肚皮吃。这次黑牛吃多了,然后又跑到沟底喝了水,肚子一下子就胀起来了,两边鼓得高高的。妹子吓坏了,带着哭腔喊父亲,在山上锄地的父亲听到妹子的叫喊,赶紧拿了一根椿木棍子赶了过来,父亲把棍子插入黑牛的胃里,搅动着,黑牛的嘴角流出了很多白色的泡沫,但鼓胀的肚子并不消减。眼看黑牛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父亲只得采取最后一招,他拿起割草的镰刀,从黑牛肚子的一侧插了进去,血迅速冒了出来,同时草料和一些气体也跟着冒了出来。但黑牛最终没有活过来,胀死了!妹妹早已吓呆了,傻愣愣地看着父亲所做的一切。牛死了,妹子醒悟了过来,坐在黑牛旁又痛哭了一场,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杀牛客”80元拉走了黑牛。

一年又一年,妹子在山上像其他老农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我上大学。我上大学的时候,已是九十年代初,家里已不在山上种地了,于是妹子又随打工潮到西安打工。

妹子坐着火车来西安,是一次惊险的历程。她是跟着老乡投奔职高毕业在西安上班的弟弟来的。两个从没坐过火车的人上了火车已不辨东南西北。车到中途靠站,两人便下了火车找厕所,结果厕所没找着,火车却开走了,两个人的行李也被火车带走了。一无所有的二人等到下一列火车经过时稀里糊涂上了火车,最终到达西安。

妹子对丢在火车上的行李耿耿于怀,那里边有母亲让她带给我和弟弟的锅盔。小小年纪的妹子,竟然对西安这样的大城市无畏无惧,每天弟弟上班了,她就出门找工作。去过劳务市场,去过各条街的小吃摊,妹子常常无功而返,但她并不气馁。

终于,妹子有了第一份工作,帮一个小摊卖面皮。

那一天,趁周末我去找妹子,我想看看妹子的工作。在文艺路一家面皮摊子前,我看到了妹子。我很久没见到妹子了,妹子见到我只有高兴。她给我调制了一碗面皮,便又招呼客人去了。17岁的妹子围着围腰,露着甜甜的笑,一有人路过便迎上去问,吃面皮不。多年后,我有时做梦还梦到妹子那时的模样。

因为生意难做,妹子的工作也不稳定,在各个小吃店辗转征战,直到进入一家国营纺织厂。纺织厂的工作稳定,但也辛苦,三班倒的工作时间让妹子的生物钟彻底紊乱。我去看她时,她不是在睡觉,就是在上班。宿舍里窄窄的桌子上,她的搪瓷碗,要么装着半个馒头,要么剩着一碗底素菜。妹子说,买一顿饭可以吃两顿甚至三顿。她的生活从此囿在了工厂里,十七岁的年华,在流水线上顽强地成长。

拿着几十元的工资,妹子工作却是十分地卖力——其实妹子做啥事都是十分地卖力。妹子在大西安的大工厂里,是出了风头的,她不但拿下了技能大赛的第一名,还被厂里评为了优秀员工。这对于一个打工妹来说,是莫大的荣誉。

如今, 妹子已年过四十,她以她那一惯乐观好强的性格和妹夫一起勤扒苦做 ,家里不但盖起了二层小洋楼,而且屋里自来水、太阳能热水器、电视、冰箱样样俱全。她有时自豪地扬着头说:“怎么样?姐,不比你们城里人的生活差吧?”

正在上电脑培训班的妹子十分开心,她说她是他们班上学得最好的一个。并自嘲地说:“我发现我还是很聪明的嘛!”她爱学习的天性什么时候也不会泯灭。

生活中,像妹子一样勤勤恳恳向着好日子奔的人还有许许多多,也许他们经历着生活给予他们的种种意想不到的磨难,但他们从不放弃,不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不放弃对未来的希望。也许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梦想,但他们一直活在梦想里,他们用语言无法表达的质朴甚至苦难,谱写心中最宏大的梦想。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倪红艳,女,汉族,祖籍陕西宝鸡,毕业于西北大学新闻系,目前供职于重庆某新闻媒体。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2007年重拾文学爱好,作品散见《重庆文学》《重庆晚报》《秦岭文学》等各级报刊杂志,多篇征文获奖,其中散文《麦客》获第二十四届“东丽杯”孙犁散文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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