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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敏|​当兵为活命

 新锐散文 2020-08-08

哈哈

丝路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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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当兵为活命

王士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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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对父亲有一种敬畏,不识字的父亲话太少了,但他说一句算一句。小时候,我不听话或学习成绩差时,他从不给我讲道理,只用烟袋锅在我的头上狠狠地敲一下:“叫你再捣!”这一招比讲道理还管用,这也让我非常害怕父亲,便十分地听话,学习也就十分地努力。

也是没有文化害了父亲,他要是有文化,可能在八路军里能干出个名堂。

父亲恨死了日本兵,是日本小鬼子逼死了爷爷,害死了我们这个家族里的好几口人。他没有忘记爷爷死前对他的嘱咐,他要去当八路军,找小鬼子报仇雪恨。

但奶奶就是不肯。

父亲是奶奶的天,她舍不得唯一的儿子离开她,她怕父亲再有个三长两短,那这一家人的天不就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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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国31年初就开始蔓延的大饥荒,到了民国32年的春天势头更甚。旱灾、蝗灾和涝灾像一头张着大口的猛兽,吞噬着白鹅、圣佛头一带。那一年,实实地苦了这一带的百姓们,因为他们距离所属的河南省遥远,该管的政府鞭长莫及,这里的人们几乎没有享受过政府赈济。虽然和山西的垣曲县相邻,但垣曲同样多灾多难,自身难保,难以对外省的难民施以援手。白鹅圣佛头,确实成了弃儿。那时,这里的人们有一段顺口溜:“白鹅圣佛头,有天没日头,侄儿打叔叔,外甥骂舅舅。家家吃苦头,日月没熬头。

也是这一段顺口溜,让这一带人们头上的阴影多年不散。1947年,原属河南王屋县的蒲掌、白鹅、窑头等地区划归山西省垣曲县后,在很长的时间里,原山西境内的原住民是不愿把姑娘嫁给这一带男人的,他们的理由就是这一带是两省交界的地方,是没人管的地方,是山羊不拉屎、穷的叮当响的地方。谁愿意把姑娘往穷窝里送。

就是在几乎要把全家人都饿死的情况下,发生了一件让人悲愤难忍的事,这件事,差点把奶奶气死。

那些年,村里的伪保长一年几次为日本人要“捐项”(苛捐杂税)。穷人家里的东西几乎被这些汉奸搜刮光了。那一次,伪保长又来要“捐项”,当时,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哪里还有粮交“捐项”?要不下“捐项”的伪保长恼羞成怒,把父亲绑在村当中的老榆树上,奶奶哭天抹地、好说歹说,那保长就是不睁眉眼。父亲被绑了整整一天,夜里回家时,腿都走不成路了。也是这天夜里,白天被一同捆绑的邻里年叔和我的堂伯王文成、堂叔王文德寻上门来,异口同声地说,活不成了,咱们去当八路军吧。父亲那天夜里看着奶奶,没敢先说话,他心里想去当兵,但她怕奶奶舍不得他这个大难之后留下的唯一儿子。也是在这一夜,奶奶觉得爷爷在世时说的对,是应该让父亲去当八路军,找一条穷人能活的路。还是在这天夜里,奶奶想起了为八路军征兵的人说的话:“八路军,不纳粮,专帮穷人忙”,“当兵好,当兵好,当兵能穿灰灰袄(八路军的服装是灰色的)”。那一夜,她没合眼,为父亲补衣缀鞋,天麻麻亮时,她送父亲随着年叔他们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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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奶奶不知道,那时,邻里年叔和我大爷的大儿子王文成和三儿子王文德都参加了八路军。他们回家看母亲遭遇了伪保长的劣行。

王文成当时是在邵原的北山里当八路军。

王文德十六岁就出门当了兵,几年里就没有回过家。一大家子不识字的人,只听说他干的是八路军,却不知道他在哪里。

父亲投奔了他的三堂兄王文成。他觉得当哥的牢靠。

送走了父亲,奶奶又让我姥姥领走了母亲。母女俩逃荒走到了前面已经说过的绛县横水的大山里。

这里,我要啰嗦几句。在新中国以前的若干年里,黄河以南的河南和太行山以东的山东省,人稠地窄,黄河泛滥,灾害连连。贫穷的人们为了活命,闯关东走西口者众多。我的老家虽和山西的垣曲县紧邻,但处于河南豫北的边缘地带,政府对边缘地区的漠视,黄土台塬上十年久旱的肆虐,使这里的人们贫穷有加。据老辈人说,光绪三年和民国32年,我的家乡一带,因逃荒使十里八乡人迹寥寥。他们大多跨过中条山的横岭关向西逃去。横岭关被垣曲人称为“西口”,横岭关以西的地方叫做“口外”,“口外”便是肥沃的晋南平原。再往西走就是广袤的大西北。地广人稀的大西北是饥饿的人们理想所在。那些年,在豫北人民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宁可往西走一千(里),不愿往东挪一砖。”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我的姥姥才带着即将饿死的母亲、姨妈和三舅逃到横岭关外的大山里,生存了下来。

下面,让我接着说父亲。他投奔的三堂兄王文成,就在现在河南济源市邵原镇北面的大山里当兵。我曾问过父亲,他参加的是八路军的什么部队,父亲却说不上来,没文化的他只知道部队在邵原北面的山里,说那是一支三天两头换地方的队伍。他跟着堂兄、我的三堂伯当了不到一年没有拿过枪(那时部队枪支短缺,新兵不配枪)的兵。

在整理这一段往事时,我查看了河南省济源市出版的《济西风云》,书中记载:1943年,济源的济西地区(包括现在垣曲县的英言以东地区)成立了王屋县抗日政府。驻地在邵原镇以北的鳌背山地区。那时抗日政府领导着几支抗日武装游击队,配合八路军晋豫边部队和日寇作战。父亲说的部队,应该是这其中的一支。

现在我所知道的父亲他们离开部队的原因是回家探视。按我二伯的姑娘如今已年近八十的堂姐回忆,我的三伯(她的父亲)和我父亲,是给部队上请假回来看望患病的二奶奶的。他们回家时部队领导还让三伯带了枪。同时被准许回家的还有邵原两个姓黄和一个姓霍的战士,那俩姓黄的战士也带着枪。五个人先到邵原看了那三个战士的家人后,又相随着到龙尾头看望三伯和父亲的家人。

但厄运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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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朦胧的傍晚时分。几个人选这个时候回家,就是怕敌人发现。因为那个时候,距龙尾头只有二里地的白鹅村就有日本人的部队,距龙尾头四五里地的郭家山还有日本鬼子的炮楼。

就在他们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被一个汉奸的亲戚发现了。

这个汉奸的亲戚,便是曾祖父扛过长工的那一家熊财主。他发现有两个带枪的和几个人向龙尾头王家走去时,他首先认出了带枪的三伯。

当他俩和家人叙着离别之情,说着打日本小鬼子的惊险故事时,在离龙尾头不远的一座院子里,熊家父子正在密谋着罪恶的告密。

发现三伯等五人的熊财主,立马把他的发现告诉了他的五子熊如虎。

熊如虎的小舅子叫铁狗,在郭家山的日本炮楼里给小鬼子当翻译。那家伙那些年神气得很,跟着日本人摇头晃脑,叽里咕噜地给小鬼子报告着抗日军民的各种情况,害了不少人。我的老家一带的老年人,至今提起他都恨得咬牙。

熊如虎得到这个情报,立马连跑带窜地钻进了郭家山日军炮楼。

三伯和父亲就在家里吃了顿饭,在窑顶上望风的我的大堂伯就急匆匆地跑回来告诉他:“日本人来了。

三伯背起枪,吆喝着父亲等人,急忙朝外走,但已经晚了,鬼子已经把我们那座窑院包围了。那时,我们那座窑院门前是悬崖,通行出路只有祖辈们在南端崖边开凿的一条小路,由此才能上到窑顶。

当三伯他们跑到窑顶,一群日本兵像狼狗一样把他们围住,几个人被捆了个紧紧扎扎。

当夜,三伯和父亲等五人被小鬼子圈在了郭家山的鬼子炮楼里。

在八年抗战的日子里,中国人除了恨日本人外,最恨得就是汉奸。一个中国人,披上了一身黄皮,吃着日本人赏赐的饭食,就变成了咬中国人的狗。

铁狗名副其实,他比寻常家狗咬人狠得多。他对着那日本小头目叽咕了一会,小日本便对三伯和父亲几个人一顿毒打。

三伯遭了大罪,因为他带着枪。但他是条汉子,不管铁狗和那一群小鬼子如何严刑拷打,他就是一句话都不说。邵原那两个人也受了不小罪,他们操着外地口音还带着枪,铁狗认定他俩是八路军。

父亲和邵原那个姓霍的圈在了一起,在鬼子又一次折磨三伯他们三人时,这两个年轻人趁鬼子不防,逃了出来。他俩没敢回家,钻进龙尾头北边的一个山洞里。

等鬼子再来拷打父亲时,却发现这两个人不见了。第二天麻麻亮,铁狗便带着鬼子到龙尾头搜寻,找不到父亲和那个战士,恼羞成怒的铁狗毒打了二奶奶和奶奶。

奶奶一生中,最恨的人便是铁狗。“那人真是一条疯狗,见谁咬谁。不得好死!

也是在第二天,三伯和邵原的那两个抗日战士,被日本人押到杜村河(现在的垣曲县华丰乡杜村河滩里)活埋了。

过了几天,躲在山洞里的父亲和那个战士实在是憋不住了。他俩不顾奶奶们的劝阻,便北去找部队去了。

时值隆冬,他俩在邵原北山一带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他们所在的那支抗日武装。反而见到了日军在那里的大扫荡。毕竟是两个不识字的农民,毕竟他们在那支抗日队伍里只当了几个月的兵,况且,那时候还年轻,对豫北山区的地形也不熟悉。他俩找不到队伍,便悄悄地各自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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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之后,我从相关资料中得知,1943年的秋冬和1944年春天,驻扎在王屋、邵原的日伪军,对新组建的王屋县抗日政府和抗日武装进行了多次大扫荡,日军采用“铁磙战”、“蓖梳战”等灭绝人性的“三光”政策。铁蹄所至,庐舍为墟,生灵涂炭。为了反扫荡,抗日政府组织民众坚壁清野,各路抗日武装配合八路军主力部队不断转移,与敌人展开游击战,狠狠地打击了日伪军的嚣张气焰,最终取得了“反扫荡”斗争的胜利。

父亲就是在这种形式下参加抗日武装的。当父亲幸免于难再找部队时,部队的不断转移,使他和那个战士难觅其踪,成了迷途的羔羊。

父亲回到家不久,父亲的堂弟王文德,就是三伯的胞弟,也带着枪回来了。他实在咽不下哥哥被日本人活埋的仇恨。但摆在他们面前的现实,是家里没有粮食可吃,一大家人几乎要饿死了。他和父亲商议,要先让一家人活命。他们决定,不能让仇人们好过了,就去那个为日本人通风报信的熊财主家里抢粮,杀杀他们的汉奸气焰。

在一个月黑人稀的晚上,他俩叫了几个穷伙计,摸进了财主家的粮库,但他们扑了个空。狡猾的财主把粮食转移了,他们只弄了一小口袋陈谷子。一个人只分了二升谷,随后就被财主发现了。

这家伙又把他们告到了伪区公所,那时的区公所不替穷人说话。而且这家伙家里有人在日本炮楼里干事,惹不得。便派人下来抓人。

我那个小叔在当天夜里就往北山去了。

当父亲要跟着堂弟出走时,却不知道了堂弟的去向。

就在父亲告别奶奶,要去再找八路军时,奶奶把他拦住了。她再也不能让她唯一的儿子离开她了。

奶奶急了,她颠着小脚走东家、进西家,到处托人给那财主家说好话。那财主同意私了,但要我们几家赔偿。这一赔我们王家就赔光了,连地里的树也赔给人家了。

这又一次的洗劫,让父亲感到,在龙尾头再也待不下去了。

奶奶决定把家散了。她让父亲去西边找逃荒的母亲,把年仅十六七岁的大姑找了个人家。又领着不到十岁的小姑出门逃荒要饭了。

一家人在那个日寇践踏、恶霸横行的年代,就这样散了。

返回部队的小叔,从此没了音信。解放战争时期,有人见到他在解放军的部队里。山西省绛县解放后,一位骑马的战士来到龙尾头,告诉二奶奶,说小叔在解放绛县的战斗中牺牲了,是他的干娘把他埋在了绛县城外的一孔窑洞里。但他拿的书信却在赶路中不慎丢失了。这便成了我们家的一件憾事。那时候,逃荒的父亲已在西塬栖身。小叔家里也没有了男丁,几个老实巴脚的女人,字认不得、门出不得。她们找不到绛县在哪里,也不知道那封书信日后的重要。这样,小叔便成了我们那一带老人们都知道的战斗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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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当八路军的这一段历史,父亲从来没有给我们说过。可能是他觉得没有再找到部队,感到惭愧。只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出生的那个村的派组织,诬陷他当过国民党的独立支队。这才使不善言谈的父亲开口了,他说他当的是八路军的游击队。这一下,村人们才知道了父亲有这么一段历史。但当时派性组织里的人却不相信,他们便派人到我的老家调查,上了年纪的人告诉他们:“王文书干的就是八路军的队伍,他的命差点被日本人给害了。

后来,老家的造反派批斗那个老财主,又派人来到我在西塬的家中,让父亲回去揭发批判那老财主。父亲却拒绝了,他说都过去的事了,还记那仇干啥。

被日本人活埋的三伯可能到现在都不能瞑目。因为他被埋在了异乡的河滩里,那里的人们没有认识他。他死后,小日本一年多后就投降了。那个叫做铁狗的汉奸,倒是被人民政府抓起来了,但那家伙却跑了。

那家伙跑得至今让我们一家人气的跌脚。因为没有看管住他的人是我的大伯。

有着杀弟之仇的大伯,当时自告奋勇看管这个汉奸,晚上眼睛瞪着都不敢眨一下,但他有打呼噜的毛病。天快亮的时候,疲惫至极的大伯就一小会儿的呼噜声,让铁狗觉得他睡着了,便挣脱了束缚,搬开堆门的石头,窜了。

解放初期的侦破手段有限,就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坏蛋,有人说:“那家伙做了那么多的孽,阎王爷不叫他去叫谁去?早死了!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王士敏,山西垣曲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东方散文》、《散文福地》编委、运城市书法、摄影家协会会员,垣曲县作家协会主席,垣曲县舜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地方文化研究协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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