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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前沿】陈岘丨论朱子对先天学的改造及其影响

 恶猪王520 2020-08-10

论朱子对先天学的改造及其影响

[摘   要] 先天学与河洛、太极共同被视作图书易学的三大组成部分,在历史上往往被视为邵雍所开创。本文认为,无论是结合 “加一倍法”而将 《系辞》中的 “太极—两仪—四象—八卦”解释为先天八卦之次序,还是将《说卦》中的 “天地定位”一节解释为先天八卦方位,《先天图》之画定和先天学之创发都应该归功于朱子而非邵雍。而以逆推《易》源为目的的先天学与源出《易传》的后天学在学理上有明显冲突,由此带来了经学阐发和哲学体系创造上的矛盾,但先天学正由此既改变了易学研究的形态,也为经典诠释提供了一种可以尝试的新方法。

[关键词] 朱熹 邵雍 《先天图》 先天学 经学诠释

图书易学自北宋时期开始兴起,逐渐成为易学发展中的重要力量。在宋代图书易学的发展中,

形成了河图洛书、先后天图、太极图这三大不同门类[1]。其中,基于先后天图而发展出的先天学,

因为从学脉传承上可以上溯至邵雍,六幅先后天图又被朱子置于《周易本义》前的易图九种之中,

贯穿了自邵雍至朱子的学理传承,所以成为了图书易学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然而,在《先天图》的传承脉络中存在不少值得怀疑之处,先天学的理论依据也在清初受到了黄宗羲、胡渭等学者的强烈批评。近年来,张立文、李申、赵中国、詹石窗、温海明等学者相继开始关注宋代先天诸图的传承及其思想中所存在的问题,但笔者认为,邵雍在先天学发展中的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被夸大了,朱子对《先天图》的改造才是先天学得以成为此后易学主流的关键。因此,本文试从朱子对《先天图》和先天学的改造入手,讨论先天学发展中的争议问题。

一 《先天图》的来源及其作者问题

在 《周易本义》前所列九种易图中,分别有 《先天图》四幅: 《伏羲八卦次序图》 《伏羲八卦方位图》《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图》《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以及 《后天图》两幅: 《文王八卦次序图》《文王八卦方位图》。六图中的主要内容是 《周易》中八卦及六十四卦的次序、方位,其中先天六十四卦的次序、方位二图是对先天八卦次序、方位二图的扩充。因此,先天学中的核心内容是八卦的次序和方位。

先天八卦虽署以伏羲之名,但众所周知,上溯伏羲只是一种托名的做法,是以伏羲之名来寄托作《易》原理的旨趣。而在两宋以后的易学史记载中,大多将邵雍视作先天学的开创者,如张立文所论: “邵雍开出先天象数学,统摄天地万物之理和阴阳始终的衍变,而直通伏羲之《易》。”[2]邵雍之所以被认为是先天学的开创者,是因为朱子指出先天四图均源出邵雍,并且从学脉上可以上溯至陈抟。而朱震在其所作 《周易集传·进书表》中也详述了《先天图》的传承谱系:濮上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修,穆修传李之才,之才传邵雍。放以《河图》《洛书》传李溉,溉传许坚,坚传范谔昌,谔昌传刘牧。修以《太极图》传周敦颐,敦颐传程颐、程颢。[3]

朱震此说被《宋史·儒林传》所采用,加之朱子明确认定伏羲四图出自邵雍,因而 《先天图》出自邵雍的说法最为历代学者所熟知和接纳,如黄宗羲就将《伏羲八卦次序图》称之为 “邵子横图”。根据郭彧的统计,包括朱熹《周易本义》和《易学启蒙》在内,在《四库全书》经部《易》类的总共一百三十四种著作中,引用了邵雍 《先天图》[4]或《观物外篇》等语录的,达到五十五种之多。而如果把《四库存目丛书》以及《续修四库全书》中所收录的《周易》类著作加上,直接引用有关邵雍先天之学的著作则超过百部之多。[5]

虽然《先天图》源出邵雍的说法流传甚广,但笔者认为这一观点并不妥当。一方面,虽然朱震对《先天图》自陈抟至邵雍的传承之记载非常清楚,但他并没有记载这幅《先天图》 的内容,此图虽托名陈抟所作,却并不见于任何于今可见的宋代著作中。另一方面,虽然朱子明确指认《周易本义》前的先天四图出自邵雍,但在今存的所有邵雍著作中,我们都找不到这四幅图中的任何一幅。因此,就目前我们所能掌握的材料来看,无法证实朱子的伏羲四图就是朱震提到的《先天图》,也无法证实伏羲四图与陈抟、邵雍的关系。

虽然陈抟《太极图》不见于任何宋代文献之中,但一幅托名陈抟的 《天地自然之图》出现在了明人赵㧑谦的 《六书本义》之中。赵㧑谦认为,此图为朱子门人蔡元定于蜀地所购得: “此图世传蔡元定得于蜀之隐者,秘而不传,虽朱子亦莫之见。”[6] 朱子瞩意蔡元定入蜀寻访易图的说法出自元代人袁桷为谢枋得《易三图》所写的序文中[7],但袁桷并未提及蔡元定所寻访到的三幅易图的样貌。然而赵㧑谦不但认为这幅形似《伏羲八卦方位图》的《天地自然之图》出自陈抟,更认为此图即伏羲时龙马背负而出于荥河之 “先天图”。可很明显,由于此图及所有关于此图的记载并不曾见之于任何宋代典籍,所以单凭出于元、明两代文献中的记载就指认此图为陈抟所传授的《先天图》,是无论如何不能成立的。

再者,如果我们从图书易学分类的角度来看,朱震将图书易学以《河图》与《洛书》、《太极图》以及《先天图》三分,而毛奇龄则将《河图》与 《洛书》、《先天卦图》与《后天卦图》以及《古易》三者共同称为陈抟的图学 “三宝”[8]。在这两种分类方法中,河洛、先天两个部分是一致的,那么《古易》与《太极》是不是指向同一易图呢? 虽然毛奇龄在其书中并未明确说明《古易》究竟是一幅什么样的图,但我们知道,在他所分类的图学三宝中,先后天图是占据一席之地的,而《古易》则是独立于先后天图存在的。也就是说,在毛奇龄看来,《古易》并不是《先天图》。无独有偶,胡渭虽然也将《古太极图》和《天地自然之图》列在 “先天太极”一节中讨论,但这里的 “先天”并不是指的先天学。因为《周易本义》前的四幅《先天图》被胡渭放在 “先天古易”一节中讨论,而这一节才是真正讨论先天学的部分。所以说,胡渭也不认为托名陈抟的《古太极图》或者《天地自然之图》就是《先天图》。

因此,既然没有任何有效的证据可以指证此图与陈抟的关系,所以我们无法认可其出自陈抟的说法。而此图之所以与 《伏羲八卦方位图》高度吻合,依照两者的所出时代来判断,晚出的前者更有可能是由后者逆向推衍而伪造出来的。而朱震、朱熹所认定的先天四图与陈抟、邵雍的关系,均得不到有效的文献验证。

二 朱子对 《先天图》的重塑

既然我们无法从文本来源上确认先天四图与邵雍的关系,那么先天四图理应被视为朱子所作。但事实上,今存邵雍著作中虽不见 《先天图》,却存有大量对先天理论的阐释。而记载了邵雍传先天学的邵伯温、朱震等人,在时代上也均早于朱熹,因此,邵雍的先天学并非后人编造,而是实有其理论。那么,朱子的伏羲四图与邵雍的先天学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究竟是如朱子本人所说,全按邵雍的先天理论画出了伏羲四图,还是在邵雍基础上对先天学予以了新的改造呢?

我们先来看邵雍对八卦次序的解释: “顺数之,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9] 邵雍所论八卦次序非常清楚,确实就是 《伏羲八卦次序图》中的八卦次序,这一点没有问题。但在此基础上,《伏羲八卦次序图》中所体现出的先天生卦之理,朱子是否完全按照邵雍的思想来构画呢? 按照朱子所述, 《伏羲八卦次序图》的制作,就是按照邵雍对 《系辞》中的“《易》有大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作 “加一倍法”的理解而画出的。那么实际上是否如此? 邵雍对 《系辞》中的这句话究竟是怎么理解的? 而他又是怎么阐释 “加一倍法”的呢? 我们来看邵雍的论述:

太极既分,两仪立矣。阳下交于阴,阴上交于阳,四象生矣。阳交于阴,阴交于阳,而生天之四象; 刚交于柔,柔交于刚,而生地之四象,于是八卦成矣。八卦相错,然后万物生焉。是故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十六分为三十二,三十二分为六十四,故曰 “分阴分阳,迭用刚柔,《易》六位而成章”也。十分为百,百分为千,千分为万,犹根之有干,干之有枝,枝之有叶,愈大则愈小,愈细则愈繁,合之斯为一,衍之斯为万。是故乾以分之,坤以翕之,震以长之,巽以消之; 长则分,分则消,消则翕也。[10]

对照此说与 《伏羲八卦次序图》,我们不难发现,朱子对于 《系辞》中 “生”的理解,完全体现在图中一层层的衍进过程之中: 由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八而十六、十六而三十二、三十二而六十四。这确实符合邵雍 “加一倍法”的原理,但朱子与邵雍对于 《系辞》的解释无法做到统一。有三点可以证明: ( 1) 在邵雍的论述中,并没有明确说出 “四象”这一概念究竟指的是哪四象; 但朱子明确指出,四象即太阴、少阳、少阴、太阳。( 2) 邵雍对于八卦做了一个构成上的解释,他将 “天之四象”与 “地之四象”合起来,并以此来构成八卦; 但朱子并没有在小横图中对 “天之四象” “地之四象”这两个概念予以任何形式的体现。( 3) 以黑白块替代 《周易》原有的符号,也是朱熹而不是邵雍的创造。[11]

由此,我们至少可以确认这样一个事实: 《伏羲八卦次序图》中所展现的八卦次序以及 “加一倍法”的生卦原理,确实在邵雍的先天思想中能找得到依据,但朱子并不是完全按照邵雍的思路来画出此图的。因为在对 《系辞》的理解以及生卦过程的阐释上,朱子的理解与邵雍的思想并不完全一致,所以他最终依照自己对 《系辞》的理解,在邵雍先天思想与 “加一倍法”理论的基础上,赋予 “四象”以新的意涵,并以此画成了 《伏羲八卦次序图》。

再来看朱子和邵雍对八卦方位论述的异同。按照朱子在 《周易本义》中的解释,《伏羲八卦方位图》主要有两大理论来源: 一是 《说卦》中所记载的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二是邵雍的思想。朱子在图解中直接引用了邵雍对八卦方位的论述: “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至乾为顺,自巽至坤为逆。后六十四卦方位放此。”[12] 如果朱子引用的内容没有问题,那么 《伏羲八卦方位图》中的图象便完全符合邵雍所讲的理论,从而不存在任何问题,只需进一步去考察此说是否合于 《说卦》便可以了。但事实并不这么简单,因为如果我们进一步去查找朱子所引用的邵雍这段话的来源,便会发现无法在今存的邵雍著作中找到其出处。这种情况存在两种可能: 一是这段话确实为邵雍所说,朱子也见到了这段文字,只是由于流传的原因导致后来亡佚了,所以不见于今存的邵雍著作中; 二是这段话并非邵雍所说,而是由于误记、误传或者其他可能的原因,使得朱子错误地认为这段话出自邵雍。

那么,对于这段话中所表述的八卦方位,我们能否通过其他材料来判断其是否出自邵雍呢? 这便需要我们去查找邵雍有没有在别处论及八卦方位或者对这一节的 《说卦》做出过解释。答案是肯定的,邵雍确实曾对 《说卦》中的 “天地定位”一节做出过详细疏解:

“天地定位”一节,明伏羲八卦也。八卦相错者,明交错而成六十四也。数往者顺,若顺天而行,是左旋也,皆已生之卦也,故云数往也; 知来者逆,若逆天而行,是右旋也,皆未生之卦也,故云知来也。夫 《易》之数由逆而成矣。[13]

但是,邵雍在这里的论述远不像朱子所引用的那一段所讲述得那么清楚。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在这段解释中,邵雍虽然在解释 “天地定位”一节,却没有明确交待八卦之方位。那么,邵雍这里所讲的左旋和右旋,是不是如 《伏羲八卦方位图》 中那样,按照先天八卦次序排定的乾、兑、离、震和巽、坎、艮、坤两组各四个卦,在乾南坤北的定位下,各自左右旋转排列呢? 笔者认为,虽然朱子对于此段作 《伏羲八卦方位图》的理解,与邵雍这一段对 “天地定位”的解释之间并没有实质上的矛盾,甚至两者可以相得益彰,但无论如何,如果朱子所引用的邵雍明确指出“乾南坤北”的话得不到确认,那么 “乾南坤北”的基础方向定位就无法得到确认,邵雍解释《说卦》的这段话和《伏羲八卦方位图》之间的关系便也无法得到确立。所以我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因为邵雍并没有明确指出八卦方位,所以朱子所画出的先天八卦方位,就无法成为这段话唯一可能的正确理解。也就是说,《伏羲八卦方位图》源自邵雍的说法,只能是一种猜测。

那么有没有其他文献记载可以用来作为佐证呢? 笔者发现,在朱震所作的 《周易卦图》 中,记载有一幅 《伏羲八卦图》,此图虽名为 “八卦图”,但实际上图中是以六十四卦为内容的,与朱子的《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几乎完全一样[14]。而朱震所处之时代在邵雍和朱熹之间,据郭彧考证,此图是一个名叫王豫的人在邵雍迁居洛阳之前从邵雍处习得的,而名为《伏羲八卦图》的此图,也是朱震从郑夬的著作中摘录下来的[15]。如果此说成立,那么我们可以说《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确实具有邵雍的学术渊源。但是,暂且不论此说能否成立,在朱震的著作中并没有任何署名或实际内容就是《伏羲八卦方位图》的易图存在。所以我们也不可能由这幅 《伏羲八卦图》得出它与《伏羲八卦方位图》有任何关系的结论。因此,即便朱震的 《伏羲八卦图》 确实出自邵雍,也不能证实它与八卦方位之间有什么关系。

严格来说,我们不能否认《伏羲八卦方位图》与邵雍的先天思想之间存在关联甚至是传承关系的可能性,但并没有证据可以证实这一点。所以,朱子《伏羲八卦方位图》与邵雍先天思想之间的传承关系,是无法得到确证的。

综合《伏羲八卦次序图》《伏羲八卦方位图》与邵雍先天学思想的对比,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朱子、邵雍对于八卦次序、方位的理解有着明显的区别。朱子在画定 《伏羲八卦次序图》《伏羲八卦方位图》的过程中,结合了自己对 《系辞》 《说卦》的理解,重新诠释了先天学中的“四象”“顺逆” “生成”等哲学概念,并在画定先天诸图的同时,完成了对先天学的重塑。从这种意义上说,先天学应该被视作由朱子开创,而非邵雍。

三 经典诠释与哲学创造: 朱子改造先天学的影响

对 “先天”概念的准确解释,是先天学得以成立的首要前提条件。“先天”二字针对 “后天”二字而来,这是一种人为区分的结果。此问题的实质内容可以转换到先天学与后天学的区别上。对于先天学和后天学的对比,至少需要从两方面展开: 一是先、后天各自的来源,即合法性问题; 二是两者在时间和逻辑上的先后问题。

后天八卦次序的来源非常明确,出自《易传》中的《说卦》: “乾,健也; 坤,顺也; 震,动也; 巽,入也; 坎,陷也; 离,丽也; 艮,止也; 兑,说也。”而在《文王八卦方位图》中所展现的后天八卦的方位,也是出自《说卦》: “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巽,东南也……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乾,西北之卦也……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艮,东北之卦也”。在这一段《说卦》中,明确交代了八卦中六卦的方位。而文中虽然没有直接交代坤、兑二卦的方位,但按照《说卦》中 “出震齐巽”一节的次序,即震、巽、离、坤、兑、乾、坎、艮的八卦次序,再结合这一段中所交代的震、巽、离、乾、坎、艮六卦的方位,那么很明显,震、巽、离三卦的方位是从正东开始,依次为正东、东南、正南,空出西南、正西二方位,继而是乾、坎、艮三卦在西北、正北、东北。按照此顺序,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推断出,文中所没有直接交待的坤、兑二卦之方位,一定是西南与正西。正如朱子也非常清楚指出的,《文王八卦方位图》即据此文而作。

所以说,后天八卦次序和后天八卦方位的理论全部来源于《易传》,因此,只要不否认《易传》是《周易》这部经典的构成部分这一事实,那么后天学之成立是不会存在任何问题的。但问题在于,在清初学者黄宗羲、胡渭、毛奇龄等人看来,“后天学”这一称呼方式就是错误的。

按照笔者在上文中得出的结论,先天学应该被视作朱子的创作。虽然后天学的名称中带有“后”字,但实际上在时间顺序上,出自《易传》的后天学在《易传》成书后便是一直存在的,远早于先天学的成立。而之所以出现在前的却名为后天,乃是因为先天学的创立,其目的就是探寻《易传》之前,甚至远到伏羲时的八卦次序、方位,即它是想要还原一种在逻辑上早于已有的后天学的学问,所以才名之为先天学。也就是说,只是为了创作一个先天,才把之前已有的部分称为后天,即便这一 “先天”在事实上是由 “后天”逆向推理才得出的产物。

但问题在于,朱熹通过对邵雍 “加一倍法” 原理和对 《系辞》 “太极—两仪—四象—八卦”的结合而画定的先天八卦次序,对 《说卦》“天地定位”一节做出的先天八卦方位诠释,虽然托名伏羲,但事实上,除了吸纳无法证实的邵雍学说之外,其最大的理论来源还是 《易传》。以《易传》诠释构建所谓 “先天”观念并非不可取,但问题在于,《易传》中的《说卦》对于八卦次序、方位已经有非常准确的记载,朱子对先天学的改造没有任何理由推翻后天学,而只能以先天、后天并存的方式进行。不过也正是这样一种区分先天、后天的做法,反而使得 “先天”观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弱化 “疏不破注”的经学诠释原则: 以后天学严守经学诠释的边界,而让先天哲学的创发有更多开创性的空间。

先天学之成立及流传,也是因为《先天图》 对相关问题的回应完全不同于宋代之前的学说,甚至可以说完全对易学提出了新的解释方式。先天学不仅是一种通过《先天图》将易学中的文字内容形象化为图象的做法,更是完全从解释方法上颠覆了旧有的模式; 在通过将文字图像化以达到形象表达的同时,更是将易学内容作了概念化的抽象,使得新的《先天图》所展现的内容不再是具体物象或者代指物象的简单概念,而是从简单概念中进一步抽象化了的易学概念。这样一种完全的新创造,可以说把易图学推向了新的维度。与此同时,《先天图》及先天学也确实面临着诸多问题,针对而来的质疑和争议也一直不断。如最根本性的《先天图》之来源问题,又如先天与后天的关系问题,以及朱子所画出的伏羲四图与邵雍学说的关系问题等。虽然这些问题有的在先天学建立之初便被提出,有的则晚至清代才被指出,但在这些问题之中,大多数都针对着先天学得以建立的根基而来。当然,一门新学问的诞生,往往是伴随着一系列需要解决的问题的,而只有将这些问题全部解释清楚,这门新学问才能真正立得住脚,并获得其应有之地位。

由此看来,仅从来源上说的话,后天八卦次序源自《易传》中的 《说卦》,其经学上的合法性没有任何问题。但先天八卦次序则并不明确,先天八卦次序在文献及思想上的来源依据非常不充分,既与邵雍本人的思想有出入,又无法从《系辞》中得到直接依据,只能通过进一步的推测和阐发来与先天八卦次序联系起来。而这样一来,其可靠性和合法性便要打很大的折扣。因此,在“先天”这样一种逆推的思路之中,我们可以确定这样一个事实: 虽然后天学的名称中带有 “后”字,但在时间顺序上,出自《易传》的后天学的成立远早于先天学。而之所以出现在前却名为后天,乃是因为先天学创立的目的就是探寻早于《易传》之前的八卦次序、方位。

从卦序、卦位的排列上探求作 《易》原理的先天学,是宋代图书易学所创建的最具代表性的学问,而《周易本义》前所列的数幅《先天图》,也可以视作宋代图书易学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先天学的构建中存在很多问题。由于朱子自述先天图源出邵雍,各种先天学流传谱系也广泛认可“陈抟—邵雍—朱熹”的思想传承脉络。虽然陈抟在《先天图》传授谱系中有着鼻祖地位,但所有托名于陈抟的易图或传说都经不起考证,因而其与邵雍、朱熹间的先天学思想传承无法得到确认。而虽然朱子自称 《先天图》源出邵雍,清初学者也大多表示认可,但笔者认为,邵、朱间的先天学理论存在不小的差异,无论是《周易本义》前之《先天图》,还是由此构建之先天学,都是朱子之创造,而不能追溯至陈抟、邵雍。

清初学者认为,宋代先天学一来以《易传》《周易参同契》等典籍中的思想作为 “先天”立论,存在着与河洛之学一样的以后出为先在的错误; 二来其理论是在对《易传》中《系辞》《说卦》不充分解释基础上的发挥,而与之相对的后天学则紧扣《易传》,言之有据。所以,既有的先天学并不能作为圣人作《易》之源而成立,因而后天之名号不能成立,先、后天的区分是没有意义的。而胡渭、黄宗羲等之所以认可 “陈抟—邵雍—朱熹”的谱系,主要原因是将批评对象从朱熹转移至陈抟、邵雍、蔡元定等人身上,以减弱朱子对先天学之影响,达到为朱子讳的目的。为此,他们不惜承认一些毫无根据的易图及文献来源。事实上,虽然他们对先天概念是否能够成立的看法有所区别 ( 胡渭认为先天概念没有任何的成立可能,应当全盘摒弃; 黄宗羲认为现有之先天学无法做到与后天学并行不悖,不过先天概念虽然缺乏证据支持其构建,但这一思维模式还是存在一定意义的) ,但他们对于宋代先天学由卦序、卦位的排列入手探求八卦创作原理的学术路径与方法之肯定,对《系辞》中宇宙生成系统的哲学体系、《易传》中 “生” “象” “数”等易学哲学概念之解释,以及对《易传》在易学诠释中不可违背之地位的维护,则都是保持一致的。

笔者认为,虽然我们必须承认朱子所画出的《先天图》无论在理论来源、文献依据还是思想传承上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问题,但是,这绝不意味着我们便可以就此否定先天学。同样,虽然先天学无论在创建、流传还是核心内容上,都存在着不少难以提供有力解答的问题,但作为一门在宋代易学中新发展出的学问,其意义也不可因为这些问题而被一概否定。

先天学的意义,不仅在于它提出了一个在易学史上填补空白的问题,更在于它作为一门全新的以图像化形式解释《周易》的学问,其目的是为了推源《周易》尤其是八卦之创作来源,从创作源头上探寻八卦之道理。虽然从文献的考察和思想的追溯上,先天学中的很多内容都不可能符合历史上真实创作《周易》、创作八卦的过程。但是,一来这种追本溯源的思想理路是宋人的一大发明,最起码为易学的发展提供了一条新的值得尝试的道路; 二来在具体的方法上,先天学与河洛、太极等其他易图学的组成部分一起,创造性地发展出了一种以图像化的形式解释《周易》的方式。这样一种提供了新道路与新方法的新学问,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周易》的传播形态。也正因此,先天学才得以在历史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注释

[1]参见朱震: 《朱震集》,岳麓书社,2007,第 1—2 页。

[2]张立文: 《安身立命之学的开显———论邵雍的先天之学》,《探索与争鸣》2010 年第 3 期,第 60 页。

[3]朱震: 《朱震集》,第 1—2 页。

[4]即 《周易本义》前所列之四幅 《先天图》。

[5]邵雍: 《邵雍集》,中华书局,2010,“前言”第 1 页。

[6]参见赵㧑谦: 《六书今义图考》,载 《六书本义》,明正德刻本。

[7]参见袁桷: 《清容居士集》卷二十一,《四部丛刊》影印本。

[8]“乃赵宋之世,当太平兴国之年,忽有华山道士陈抟者,骤出 《河图》《洛书》,并 《先天图》 《古易》以示世,称为三宝。”毛奇龄: 《毛奇龄易著四种》,中华书局,2010,第 71 页。

[9]邵雍: 《观物外篇》,载 《邵雍集》,第 82 页。

[10][13]邵雍: 《观物外篇》,载 《邵雍集》,第 107—108 页; 第 139 页。

[11]此说为郭彧所提出,参见郭彧: 《易图讲座》,华夏出版社,2007,第 87 页。

[12]朱熹: 《周易本义》,载 《朱子全书》,安徽教育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 20 页。

[14]朱震: 《朱震集》,第 550 页。

[15]郭彧: 《易图讲座》,第 54—55 页。

作者:陈  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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