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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川独行】赵恺传•日出大湖(三)

 一犁_书馆 2020-08-10

喀喇昆仑公路

在喀喇昆仑山口,他遇上一个终生难忘的景象。

 

四千五百米--在青海和西藏交界处的昆仑山口,我见到一只鹰。

四千五百米是生命线的高度。超越这个高度就超越物质而进入精神--形而上是哲学。生物的遗迹唯有贝壳,耳廓般的贝壳化石里凝冻着化石般的的海啸。环顾四周,尊尊山头仿佛尊尊铸铁,铸铁被天空用蔚蓝色的丝绸打磨得光洁细腻,在阳光下闪烁着无规则的块状冷光。置身昆仑山口仿佛置身宗教祭坛,荣辱成败,去留进退,高度使一切世俗价值失去重量。空间冻结在这里,时间冻结在这里,生命线之上的生命何在?这时,在时空的夹缝之间升起一只苍鹰。超越寒冷,超越饥饿,超越孤独,它一翅一翅坚忍拍击,一直飞到太阳的近边,之后,就舒展双翼巍然毅然伫立苍穹,仿佛钉在太阳上面一样。如果飞不到这个高度,苍鹰怎么能把辽阔的青藏高原浓缩在自己的双翅之下呢?如果飞不到这个高度,人们又怎会把它称作苍鹰——苍天之翼呢?仰首瞩望之际尊尊山峦俯身向我并发出掷地有声的质问:“你是鹰吗?”

余音回旋缭绕久久不绝:你是鹰吗?你是鹰吗?你是鹰吗……

 

他说:如果说人类面对江河的喟叹是“逝者如斯”,那么面对高山的喟叹就应该是“生者如斯”了。从那,这苍鹰之双翼就如同一册诗集顽强铺展在我的记忆里。

这是一幅高原奇景,更是一个点化灵魂的景象。

飞在太阳近边的鹰啊!起点就是四千五百米。张开双翼,于生命禁区自由翱翔。上帝啊!那鹰像用金子一般的钉子钉在太阳上。

苍茫迷蒙的青藏高原浓缩在它的羽翼之下,成为冰雕般的风景。

雪域高原上,距离上帝更近。上帝的耳语,在耳畔回荡:

保留人类的希望,保留希望的价值,保留价值的含金量。

这是一座人类文学的制高点,思想的制高点。犹如古希腊神话中天神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来的火种。

一下子点燃了金子一般的灵魂。

无论诗人,还是作家,头颅最重要,那是眼界的所在、思想的容器。母亲生孩子,先让头颅出生,从上帝到人类,自然生态,无不如此。大脑引导思想,双脚支撑思想。

追求希望,还是舍弃希望,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

注视喀喇昆仑山,目光虔诚,思绪神往。

他在猎猎劲风中,变成一只喀喇昆仑的苍鹰。

俯瞰群峰,心海澎湃。

鹰的高度——眼界的高度、思想的高度、心灵的高度。

“向上一步的价值,超过九十九个平步的总和”。

 

1983年,赵恺的散文《我和篮球》获得全国体育征文一等奖。

评委会主任严文井在在他的文章上打了四个圈,说“很久没看到这样的散文了”。

篮球与诗歌等同于他生命的重量,在走出牢笼的时刻回首篮球,是怎样的情结啊?!那一幕幕难忘的景象又重现眼前,他是用苦难的血泪堆积文字啊!

还是1983年3月,他又重现走上篮球场。不是亲身拼搏,而是为中国女篮对台北女篮进行现场评说,以一个身经百战的篮球战士,凝视、咀嚼、解读这沙场征战,进攻、防守、后场篮板、切入、后仰跳投、打板投篮、突破……一连串眼花缭乱、势如破竹的搏杀,就像当年的风尘鏖战,就像当年的青春勃发,那真叫一个过瘾。

拼搏的峰回路转、征战的柳暗花明,简直就是人生的宿命。

谁能料想一个曾经压抑在生命底层的人,能够登上球坛解读生命?!真该感谢生活让他学会了热爱篮球。

他的内心奔腾着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永不枯竭地流淌着……尽管耳畔征战不息,球与大地、与人体的碰撞经久不息……

 

1979至1989年,这十年间,是他诗歌升华期。

他的诗歌,在人性博大中释放快意,在缜密思维中攀升高度,在哲学酝酿中提炼纯度,书写一份属于自己的尊严和生存原则,这是一种内心情感的极致迸发。

犹如那只喀喇昆仑上的鹰,俯瞰人文峰峦,飞翔心灵地带,游刃有余地行走,将行万里路的感悟与被提纯的思想,以诗歌、散文的飘逸与畅快宣泄出来。

这种独特的叙述方式不同于其他作家,给人们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理解和领悟,带来了别样的审美感受。

有评论这样评价:赵恺的诗歌插上了翅膀,超越了“归来派”诗人的时代局限性,超越了国界,超越了种族,超越了语言,翱翔在茫茫的宇宙空间和浩瀚的人类心灵。或许这就是赵恺诗歌的价值所在,意义所在。⑧

赵恺说:不拒绝苦难,上帝成就你,就给你苦难。上帝要毁灭你,就给你荣誉和权力。苦难使细小变成巨大,平凡变得崇高,英国诗人说:生活用苦难和我接吻,还要我用歌声作回答。苦难成就了真正的、大写的人。因为他坚信“智慧胜过愚昧,如同光明胜过黑暗”。

那只喀喇昆仑山上的苍鹰,已然飞向一个新的高度。苦难在翼下浮游,而映入鹰眼的是一轮璀璨日出。

红日正在喷薄欲出。

1979至1989年,解放的思想正从冲破牢笼,冲破禁锢,中国正在走向开放。

一个诗人用充满激情的思想寻找灵魂的突破口。尽管那个突破口充满藩篱荆棘,充满重重障碍,充满人性的桎梏。用身体扑上去,毫无惧色地扑上去。

扑上去,在生命的加速度中使羽翼借助升力腾空跃起,一飞冲天。

飞上一个高度,就是一个眼界,一个心胸,一个开阔。脱离了禁锢,脱离了堡垒,脱离了浅层次思想栅栏,见到一个不同寻常的高度。

一只中国之鹰,在思想的高度俯瞰民族之心。俯瞰本身就是高度。这是一种超越文字局限、超越心理局限、超越思想局限的灵魂启蒙。

仿佛那只鹰眼里盈满的璀璨曙光。

 

有出息的诗人必然是爱国的诗人。我们看到赵恺的创作把作家的命运与祖国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因而诞生了不同凡响的诗篇,他的“立体的爱”在发展,生于忧患的诗人居安思危,表明了深刻而鲜明的辩证思想。由直接写人到间接写人,更注重诗的本质特征,注重诗的暗示性、象征性,在诗的气势壮阔、结构的恢弘,开掘的深刻,知识的丰富上作了开拓。赵恺的诗可以说有浓郁的民族特色和个性独特的中国现代诗,赵恺在新诗艺术表现上的探索,证明了艺术辩证法是艺术创造的生命。

方政诗评《立体的爱》1996

方政,是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诗人,他把对赵恺诗歌的认知与解读,放到中国新时期现代诗的层面上,深刻感悟到赵恺诗歌浓郁的民族特色和个性独特的。

诗歌中有大境界,提升人的精神。

赵恺感悟道:

 

五色土

一方泥土一种形貌,一种形貌一种秉赋。

泥土有灵性,只是缄默不语。京城乃是帝王气象,地坛中间软玉般孕育着一垄“五色土”。西安是具象的历史,动辄汉瓦当,遍地五铢钱。其实又何需发掘,中华民族哪一块泥土不是文物?北京—西安,一部没有尾声的《两都赋》。向远方,西域苍凉悲壮,南疆瑰丽婀娜。东北出虎啸:“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在国歌里,泥土等同血肉。八十年代末我作为中国代表团之一员出访归来飞越南太平洋上空的时候,机翼下雕塑般出现过黑色云海。黑山、黑水,起伏有致,沃野千里的黑土地,像黑土地但没有重量,我意识到童话的复活。毕肖的复制还是复制,完美的模拟还是模拟。人生的重量是在泥土上跋涉出来的。

                                赵恺《泥土》20135

泥土啊,生命的母体和根基。

人的哪一步不是在泥土中跋涉、成长?!又有哪一步离开泥土的奠基与积淀?!每一步的跨越与弹跳,都有泥土的反作用力在支撑。

诚如他所感悟的那样:长城教给我雄浑,故宫教给我博大,大雁塔教给我肃穆,塔尔寺教给我丰富,布达拉宫教给我崇高,灵隐寺教给我宁静,西双版纳竹楼教给我色彩斑斓,江南园林教给我微雕一般的玲珑剔透和钟表一般的精致严密——而我们祖国则是这一切的总和。祖国疆域结构的本身,就是一座天造地设、鬼斧神功的建筑艺术经典。她的存在启示我领悟和汲取美的全部!⑨

他顺长江一路而下,过三峡,上庐山、攀黄山。

在诗歌里,他的“三峡美学”刻画出创造的美景:夔峡雄,巫峡秀,西陵险,长江用流水结构成三个层次的美学建筑,开始英勇悲壮的生命之旅。

“向大海!向大海!向大海!”如果不能流进大海,再长的江河又有什么意义?

独步峡江,迎着漫天潮湿的雨丝,不忍回首这份曾经的凄楚和美丽。

朝天门、七星岗、石板街,熟悉的风景像蒲公英般在眼前漂浮。举目四望,竟是满眼的萧瑟与凄切。

怅然若失,独自徘徊,四处寂寥无声,煞感凄凉。

我的蒲公英啊,那朵如花似雪的绒花在川江上游荡漂浮,那根须又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泥土吗?川江号子又神秘地响彻耳畔……

又想起母亲发丝间飘逸的馨香味,霎时竟热泪盈眶。

出川江,上黄山。奇、险、雄、秀,云海绝处,黄山创造了一条独特的美学原则:艺术应该懂得适时隐蔽自己。

抬起头,朝前走。

走向故宫博物院,走向陕西博物院,走向卫青、霍去病墓,走向龙门石窟,走向大同石窟,走向麦积山石窟,走向莫高窟。

去寻找美,寻找创世纪的美。

他问:祖国本身就是博大精深的典籍,中国诗歌有自己的玄奘吗?

有没有,只有他最清楚……

1979-1989年,诗之年。

十年,酿智、酿心、酿魂。

母亲的分娩不会重复,日出更不会重复。

日出是文学最古老、最新鲜的主题。他酿造心中的日出。

他说:从这个意义上说,太阳是一部《艺术哲学》。我想到镌刻在两千多年前的青铜器皿上的《汤盘铭》:“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穿过时间,穿过空间,一首白发苍苍的中国诗歌向未来发出铜质的召唤:创新!创新!创新!

大湖黎明,东方曙红。

终于盼来日出——

 

“绯红丝帐下,湖面母腹般收缩成弧形突起,并颤动在深刻却是无声的挣扎里。蠕动、旋转、舒展,红日便露出亮点,仿佛一颗朱红滴落宣纸上。红白相击,水天间隙吼出铜鼓的轰响。金属余韵中,那一颗朱红萌发起来、完整起来、丰满起来。于是,大湖庄严地捧出史诗般的作品:太阳。”

 

“这是超越在这一切之上的大自然的宗教”。

面对苍茫大湖,诗歌在波浪中呐喊:

“太阳一旦降生便召唤大湖——哗,哗,哗,大湖勉力推出道道浪潮,让生活色彩永不怠惰地流向生活。”

注:

⑦ 赵恺《两卷集·下篇 键》

⑧ 月色江河《从《我爱》到《哭墙》——浅谈赵恺诗歌的情感美、意境美、哲思美、建筑美》(《中国南方艺术》2012年9月29日)

⑨ 赵恺《两卷集·下篇 键》

⑩ 赵恺《两卷集·下篇 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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