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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丹學的西傳及對分析心理學的影響

 hnhksyf 2020-08-11

內丹學的西傳及對分析心理學的影響

內丹學的西傳及對分析心理學的影響

張欽(四川大學宗教所哲學博士)

本世紀初大量西方文化湧入中國的同時,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些精華亦被一些獨具慧眼的藍眼睛的中國通們介紹到了西方。就內丹學方面,有兩部經典,即《金華宗旨》和《慧命經》被翻譯成德文,而且在西方世界引起了一些有識之士的注意,並在現代西方心理學分析心理學學派創始人榮格的肯認中,逐漸廣泛地流傳(1),成為榮格「集體無意識」範疇強有力的佐証之一。

    談到《金華宗旨》及《慧命經》的翻譯,就不能不簡明地介紹一下它們的翻譯者──內丹學西傳的大功臣衛禮賢(Richard Wilhelm,理查威廉)。衛禮賢(2)生於1873年5月,德國人,1895年畢業於圖賓根大學神學系,1897年成為普魯迪斯坦特教會副牧師,1899年來中國,成為當時劃為德國租界的膠州灣青島教會牧師。他在中國一住就是二十一年,榮格曾回憶說他「與一般的牧師不同,(他)深深地被中國文化的魅力所吸引,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崇尚西方文明,對中國固有文化棄置不顧,但他卻潛心鑽研被中國人遺棄的儒教和道教」,他如此地熱愛中國,以至於其「寫字姿態和說話的方式以及外表風度完全像一個中國人」(3) 。這樣一位熱愛中國和了解中國的西方人是罕有的。我們將不會忘記他及他為中國文化西傳的功績。

    衛禮賢於1920年回國,1922年又被德國政府任命為駐北京公使館學術顧問,再度來華;1924年回國,後在法蘭克福大學主講中國學,並擔任中國研究所所長,主編《中國學術與藝術雜誌》,1930年3月病逝於圖賓根。

    衛禮賢由於對中國文化的熱愛和了解,他在其有生之年做了大量的傳播中國文化於西方世界的工作。據日本學者福井文雅《歐美的道教研究》一文說,第一次世界大戰前,衛氏就翻譯出版了《老子》、《莊子》、《列子》(4)。榮格認為,在他的這項工作中,最大的成就是對《易經》的翻譯和評述(5)。除此之外,衛禮賢「還研究了與呼吸法有關的周代的銘文,使其在中國學術界以外也能知道他名字的,是用德語翻譯並加注的《太乙金華宗旨》。(6)

    關於《太乙金華宗旨》的版本,「一是淨明派系統(後為天仙派);一是龍門派系統」(7),民國六年(1917),合道子姚濟蒼在北京琉璃廠書市中得一抄本,據以刻印,是為京本。數年後,湛然慧真子又將此本與《慧命經》合刊,稱為《長生術‧續命方》,可稱慧本。而京本與輯要本(指慧本)則為另一系統。(8)可見《金華宗旨》版本甚多。德文版《宗旨》是1928年由青島教會原德國神父、法蘭克福大學教授衛禮賢(Richard Wilhelm)據慧本前九章譯成,瑞士精神分析心理學家榮格(C. G. Jung)作了評述,於1929年出版。(9)與該書同時被翻譯出版的還有《慧命經》。

    《太乙金華宗旨》一書,是道教龍門派丹功的一部名著,其功理功法有不少獨創,流傳甚廣,影響深遠。據說此書「出於康熙戊辰年(1688),金蓋龍嶠山房宗壇所傳」,在《揚善半月刊》70期《答陳淦樵君五問》一文中有一段介紹:「《金華宗旨》,雖云為呂祖所作,但(卻)是後來的乩筆,其方法是從上丹田守眉心入手者。所論守中、調息、差謬、証驗、活法諸節次,尚透澈。然種種方法,必須活用,若死守之,則甘露變成毒藥」(10)。在《太乙金華宗旨今譯》一書中作者這樣評價道:「書中發明的『金華』、『天心』、『回光』等詞,都是傳統丹經中少見的;書中闡述的功理,有些內容竟與現代科學暗合。……總之無論從哪一方面衡量,這書都能稱作傑出的著作。道家經典《老子》、《莊子》、《列子》等,都在哲理上和文學上兼美齊芳,《太乙金華宗旨》雖屬後起之秀,比較起來也並不遜色。」(11)這樣的評價是相當地高了,雖是一家之言,但《金華宗旨》確是內丹學的一部奇書,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和代表性,則是無疑的。將這樣的一部經典進行翻譯介紹,實是慧眼識真金,反映了衛氏對道教內丹經典是有相當鑒別力的。也難怪其譯本很快地暢銷,並使榮格這樣的大心理學家興奮萬分。

    《金華宗旨》在西方之所以引起很大的反響,除了其自身獨特的內容和相對於西方文化來說是異質文化的魅力以外,與衛禮賢的介紹和注釋亦有密切的關係。首先,他以西方人冷靜客觀的態度來看待《金華宗旨》流行的社會背景。他說:「在中國已經形成了一系列神秘的教派,他們努力實踐古時的神秘傳統,以期達到某種心靈狀態,擺脫人生的苦海。他們實踐的方法有畫符、祈禱和祭祀等等,除此以外,還有在中國廣泛流傳的跳大神一類的巫術,這是與神仙及死者建立直接聯繫的一種手段,用乩板,中國所說的飛舞的精神之筆,他們也做了一些實驗。」(12)

    更為重要的是,在介紹和翻譯《金華宗旨》與《慧命經》的內丹學內容時,他引進了當時西方心理學的概念──意識與無意識,來闡釋內丹學中極為重要的兩個範疇──識神和元神。他說:《慧命經》「其基本觀點是:人出生時,心靈的兩個領域,意識與無意識開始分離,意識這個元素指的是分離出的那一部分,對一個具體的人而言,它有鮮明的特性。無意識是使他與宇宙相結合的元素。通過禪定,能使兩種元素達到統一,這是這部著作所依據的根本法則。」(13)這種闡釋雖然是西方心理學的,但也正因為此,他為傳統內丹學的研究開闢了一條新道路。

    在關於內丹學的基本概念──性與命的理解上,衛禮賢亦是精確而富於創見,他在《〈太乙金華宗旨〉源流及其內容》上說:「沒有任何情感時的基底(Substratum)就是性,也可以說,在超驗、超意識狀態中徘徊的就是性。」「命與生之本能(Eros)密切相關。可以說,這兩種本原都是超個體的。人作為一種精神存在,正是其『性』使之成為人的,而不是別的什麼。每個個體都擁有它,但是它已遠遠超出了個體的界限。」(14)在《金華宗旨》譯文第三章的一個注中,他還指出:「這兩極(按指「性」與「命」)心靈因素是彼此對立的,可以把它們表達為邏各斯(心、意識、屬火、離卦)、愛洛斯(腎、性欲,屬水,坎卦)。『自然』人讓兩者之氣外行(理性活動和生殖過程),於是精氣外泄,終將耗盡。大師則使它們轉而向內並結合在一起,使之互相滋長,並產生出富有心靈活力的、強壯的精神生命。「這真是極富科學性和現代感的注釋,既使今日,這種闡釋亦未過時。」

    自衛禮賢翻譯《金華宗旨》開拓性的工作之後,不久據此譯本的英文版譯本亦問世,這是由卡羅貝恩斯(Cary. F. Baynes)在榮格的指導下完成的;1962年貝恩斯又在美國出版了一個修訂本,這個版本在德文版第二版、第五版基礎上進行了增補(15)。這些都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中國傳統內丹學在西方文化中的影響,而最能體現它的影響力的還是內丹學的觀念對榮格分析心理學「集體無意識」範疇的決定性支持。

    當榮格讀到《金華宗旨》德文譯本時,他說道:「我的工作正處於一個艱難時刻。1913年以來,我一直埋頭於研究集體無意識的過程,也得到了一些結論,但其中很多地方讓我感到不能肯定。……因為沒有可能的旁証,我15年的努力成果似乎還不能作為定論。……正是《金華秘旨》(按即《金華宗旨》這部著作)第一次把我推到了正確的方向上。(16)榮格作為繼佛洛伊德之後的偉大的西方分析心理學家能給予《金華宗旨》如此的殊榮,也正是因為它本身所獨具的深刻內涵所致。

    這一次的碰撞其意義是深遠的,它不僅使佛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向更深層的集體無意識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也為道教內丹學走向世界和科學化奠定了一個堅實的基礎。下面我就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對內丹研究的意義作一簡明論述。

    首先,榮格用集體無意識理論來理解《金華宗旨》中的超越現象,視其為一種無意識的表徵,他說:「普通的呼吸停止了,而代之以一種內在的氣息,似乎有一個獨特的內在的人格在呼吸,而不是他的肉體在呼吸」,「在這種體驗中,一般的身體感覺消失了,這一事實表明,感官功能已停止作用,……一般來說,這種奇跡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們自來自去,其效果則令人震驚,它幾乎總是能解決複雜的心理矛盾,因而使內在人格從感情和理智的糾纏中解脫出來,導致一種歸一的存在(a unity of being),它給人的感覺就是『解放』」(17)。

    他又說:「通過對無意識的理解,使我們自身從它的控制中解脫出來,這也正是這部著作(按指《金華宗旨》)的目的。這部書教導人們把心念集中在最深層的光,進而使自己從所有外部和內部的糾纏中解脫出來,這樣,他的生命衝動就被導向一個沒有具體內容但仍然允許所有內容存在的意識中去了。……於是意識不再為種種難以抑制的心機殫思竭慮,而轉到冥想內視之中。對此,這部中國著作講得恰到好處。」(18)

    根據他的闡釋,我們可以看出,他認為內丹的修行就是從有意識的狀態返回到心靈深處的無意識狀態,而這種狀態,正是「集體無意識」的顯現,它的功用很奇特,他說:「有一種更高大、更寬廣的前景從人的地平線上升起來了,隨著視野的開闊,從前無法解決的問題一下子變得無關緊要了。這個問題並不是從它自身出發一步一步邏輯地解決的,而是一個嶄新而強大的生命趨勢使它悄然隱退了。……在低層次上導致最激烈的情感衝突和情感恐慌的那些東西,在高層次的人格看來,就像是在高高的山尖上俯視山谷中的風暴,這並不是說這種風暴已經不存在了,而是說現在人已經能夠從裏面逃出來並站在它上面俯視它。」(19)

    其次,榮格把集體無意識以及內丹學中的許多體驗納入到科學研究的領域。這不僅是西方精神分析心理學的一大飛躍,也是人類對自身心理現象研究的一大飛躍,它拓寬了科學研究的領域,也為內丹學的科學研究作了一個基礎性的和方向性的嘗試。他說:「我們已經在建立一種心理學,它是這樣一種科學,它將給我們一把鑰匙,使我們走進東方僅僅通過非常態心理就已經發現的大門」,「這條道路,東方賢哲早已捷足先登達幾個世紀之久了。」(20)

    他又說:「科學是西方精神的工具,與赤手空拳相比,我們可以利用它來打開更多的大門,它是我們知識中的重要部分;只有在它認為自己給出的理解方式是唯一正確的時候,它才會使我們一葉障目。現在,東方把另一種更寬廣,更深刻,更高層次的理解方式擺在我們面前,那就是通過生命去理解。」(21)這是至今仍然閃耀著智慧之光的精辟論斷,是的,西方科學的基礎是感官驗証為基礎的,而東方的中國內丹家們是用整個生命去實踐和理解那在上的超越性的世界,這正是東西文化之間在哲學起點上的根本差別。所以榮格接著說:「中國人對於生命體內部與生俱來的自我矛盾和兩極性一直有著清醒的認識,對立的兩方面永遠是彼此平衡的,這是高等文明的標誌,而片面性盡管產生出動量,卻仍然是未開化的標記。」(22)

    在以上思想的支撐下,他提出:「我們正在這樣的田野裏耕耘,這片田地長期以來一直被排斥在科學範圍之外,被視為一種不折不扣的幻象,然而這種假定毫無科學根據」(23),「形而上學(Metaphysics)的斷言企圖超越人性的界限,把我們心靈狀態的形成歸因於經驗範圍之外的神靈。」(24)而他經過多年的潛心研究和對《金華宗旨》的思考,堅定了他的集體無意識理論,發現了我們的心靈狀態是由意識與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所構成,是完全可以用科學加以論証的,所以他說:「我有一個堅定的想法,就是要把一切形而上學的東西都暴露在心理學的陽光下。……誰也不可能從形而上學的意義上把握任何(此類)對象,但對它們卻可以從心理學的角度去理解,因此,對任何(此類)事物,我都努力剝去其形而上學的外衣,使之成為心理學的對象。」(25)

    基於這樣一種科學的信念和客觀的態度,他對《金華宗旨》所涉及的「出陽神」的現象時,說道:「我們並不理解本書所說的徹底超脫塵世是怎麼回事,而且我們也不想理解」,「超脫了的意識最終將會如何,是心理學家所無法回答的問題。無論他從哪種理論來看待這個問題,他都絕無希望逾越科學為他設定的界限。「這又為我們在充分肯定超驗之精神現象的同時,採取客觀的態度來思考一些現在還無法用科學加以精確闡釋的神秘體驗指明了一個可行的方向。」

    我們通過榮格對內丹學研究所總結出的思想之簡明闡述,不難看出,傳統內丹學所涉及的識神與元神、心與性等重大問題,是人類共同面臨的心理迷宮,還有許多尚待深入研究和驗証的課題。他為我們對傳統內丹學的整理和研究指出了一個有前途的方向,為內丹學的科學化做了一個有價值的啟發性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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