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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九) || 王龙

 作家平台 2020-08-12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

 作者:王龙

章(1)

和尚一路走,一路唠叨。从诸城县走到新生庄,和尚还没有唠叨完。登高有些烦躁了,冲着和尚吼,你有没完没完?和尚仍旧嚷嚷,还朝着登高瞪眼睛。和尚说,没见过你这种人,五百个龙洋,就把府绸店卖了。知道的,你是在革命,不知道的,你这就是败家。和尚略一思忖,嚷嚷得更来劲儿了。和尚说,革命的事儿,你不可能让别人知道,好了,这下好了,在新生庄——不,在诸城县人眼里,你就是一个败家子!

登高心里并不介意和尚说什么。卖都卖了,说有何益?府绸店卖了,以后找个机会再开一家,可是,发动农民起来识字,培养农民的革命觉悟,却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孰重孰轻,以和尚目前这点儿觉悟,自然是掂量不到的。现在,最头疼的问题是如何对付父亲的咆哮。瞒是瞒不过去的。最多明天头晌,王掌柜就会来新生庄,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父亲听,父亲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找他算账。父子间的冲突已是箭在弦上,在所难免。

如果父亲也是革命党人,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父亲不是革命党人,没有崇高的献身精神,这就难办了。打骂事小,就怕父亲盛怒之下,采取极端手段,阻止识字班的成立,那就会造成极大的被动。所以,在进家之前,一定要想出一个缓冲的办法,既可以让父亲消气,又不妨碍识字班的如期举办。怎么办呢?登高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

新生庄越来越近,登高也越来越紧张,他看看和尚,和尚显然还在生他的气,眼望蓝天,对他的求和信号置若罔闻。登高苦笑一下,不禁放慢了脚步。

正没主意间,堂兄叶登礼从路边的玉米地里钻出来,一见登高,马上拍拍身上的灰尘,上前说话。登礼说,兄弟哪里去来?上县了吗?登高说,九哥,今年收成好不好?这一片庄稼都不错呢。登礼在登字辈排行老九,登高则比较小,排行第十七。所以,庄里也有长辈叫登高十七。登礼平时也是这么叫,但见面的第一句话,新生庄的规矩是叫辈份,叔叔大爷或者兄弟姐妹。登礼是佃户,种着登高家的九亩旱地,眼下的行情是每亩交租三百斤净粮,登礼忙一年,其实也剩不下什么,勉强糊口。

登高让和尚先走,自己留下来和登礼聊天。登高望着登礼那张苍老的脸,心里有些酸楚。他故作悠闲地说,九哥,日子不好过吧?登礼说,不好过也得过呀,去年,你九嫂又养了一个闺女,这是第八个孩子了。我想送人,你九嫂死活不肯。八个孩子,加上你大爷,我们家可是十一口人,光吃饭就是个事儿呀。登高说,九哥,你想没想过,为什么会这么穷?登礼说,命不好呗,这事儿都怪我爹,当年闹义和团,我爹在天津卫领着一群弟兄打下了一个洋鬼子的家,听我爹说,人家家里的钱,都绊脚,你说我爹傻不傻?一个大子儿没敢拿。隔壁刘家屯的刘大麻子,夜里装了半口袋纹银,连夜跑回来了,你看人现在,光地就置办了二百多亩,还开了买卖,开了油坊。同样是闹义和团,人家发了,咱还是个穷。这不是命是什么?你说。

登高望着不无憾意的登礼,心里不免替他悲哀。依着登礼所说,当年大爷要是敢捡洋落儿,的确能发一笔财。可是那不过是改变了一家一户的命运,中国百姓的绝大多数还是摆脱不了封建皇帝和地方阶级的盘剥压榨。根本性的原因登礼找不到,充其量只是在怨天尤人。登高决定替登礼揭开事情的盖子,让他弄清其中的真相。

登高说,九哥,我在日本弄明白一些道理,我觉得你也应该明白。来,我们坐一下,我给你说说。

两人在一捆玉米秸上坐下来,一边晒着过晌的日阳儿,一边随意地聊着。登高说,九哥,你现在穷,主要原因是朝廷的赋税重,基本上夺走了你口粮之外的一切盈余,年复一年,你光忙活几张嘴。二则,昏官当道,上下一体腐败,只怕日后的赋税会更重。那时候,你的佃租也会增加,你的负担更重,到那时,穷,就会在你家里扎根。随着那八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们要吃要穿,要求学,再过几年还要成家立业,穷,恐怕还要变本加厉,穷又复穷。登礼急了,拉住登高的手说,那……朝廷不能减轻赋税吗?登高冷笑说,九哥,你还指望着那个无能的宣统皇帝发善心吗?我告诉你吧,大清的气数尽了,你就是把天下所有的金银都塞到朝廷的嘴里,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登礼失神地低着头说,那怎么办?老百姓就没了活路了吗?就这么穷到底了吗?登高盯着登礼,一直盯得登礼有些发毛了,才说,不,有办法。登礼抓住登高的胳膊,嘴唇哆嗦着问,什么办法?登高缓慢地说,广大农民团结起来,推翻这个昏聩的朝廷,建立一个合理的社会。登礼吓坏了,赶紧捂住登高的嘴,四下看了半天,才战战兢兢地说,兄弟,你不要命了?这话说不得,要铢九族的。

登高既把话说开了,就不再顾虑了,他笑一下,神态变得更加坚定。他说,九哥,别怕,怕是砍不断穷根的。难道你有穷瘾不成?登礼打断登高的话头,说我贱得慌,才有穷瘾。登高说,那就对了,那就要学会反抗,反抗官府的压迫,反抗自己的无知。登礼茫然地问,十七兄弟,你说了半天,到底让我做么呢?扯旗造反吗?登高说,没那么严重,要想反抗,先从自个儿开始,过几天,咱庄上要成立一个识字班,你去识字吧,不但不要钱,晌午还有一顿粥喝呢。没有文化,比官府压迫还可怕,还可恨。登礼像看猴子似的看着登高,忽然怪叫起来。登礼说,十七兄弟,你说么呢?让我去识字?我一个种地的,识字干么?算了吧,字呀,那是官儿识的,我不去。登高说,九哥,识字才是根治贫穷的真正出路。登礼说,得了吧,咱庄上叶季堂的爷爷,中过进士,听老辈儿人说,天底下就没有他不认识的字儿,结果怎么样?罢了官,赶上三年大旱,饿死了。天底下最没用的营生,就是念书。老话怎么说来?百无一用,是书生。登高觉得谈话越来越失去控制了,就急于扳回话题。他说,九哥,我在日本呆了四年,对日本的情况十分了解,日本的农民和中国的农民相比,文化程度要高出很多,所以,你看日本的工业产品,像花布、洋灰(即水泥)、还有汽车、机船……都被很多日本农民所掌握,别看中国大,要是和日本打起来,三个中国也不是一个日本的对手……登礼点头说,我知道,李中堂(即李鸿章)的北洋舰队就输了,赔了一大撅子钱。登高说,就是,为什么输了?就是因为咱不认字儿嘛,九哥,识字班是我办的,你一定要来捧个场。

不知道登礼究竟是怎么想的,谈到后来,不管登高怎么问,他如徐庶进曹营,竟然一言不发。再后来,九嫂在庄前叫人,登礼就匆匆地走了。

登礼的态度,对登高多多少少是个打击。他已感到了办识字班的难度。他索性在玉米秸上躺下来,让温暖的阳光直接晒到脸上。一阵暖意慢慢地穿透衣服,钻到他的身体上来,他有些困了,昏昏欲睡。不知躺了多久,恍恍惚惚地感觉有人走来。扭头一看,身边出现了一双绒面的女鞋。他意识到来人可能是谁,急忙坐起来。登高猜的没错,笑容可掬的人儿,不正是陈冰如吗?登高问,陈小姐,你怎么到新生庄来了?四下看看,除了一身淡装的陈冰如,再无别人。登高更是诧异了,难道,陈小姐一个人走了六十里官道,风尘仆仆地到了新生庄?登高有些忘情,伸手去拉陈冰如,登高用力过猛,居然撕烂了陈冰如的衣袖,陈冰如突然翻了脸,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抓了一块砖头,扬手之间,砖头飞到登高头上,顿时鲜血直流……

登高一翻身爬起来,哪有陈冰如的影子?却见父亲拄着一根棍子,怒目圆睁地站在面前。

登高预感到不妙,头确实在疼,显然是父亲手上的棍子在作怪。登高怯生生地说,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叶福清慢慢地坐在玉米秸上,两眼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双脚。半天过后,叶福清才问,登高,你把榆树街的府绸铺子卖了?登高老实地回答,是。叶福清又问,五百个龙洋?你不觉得少吗?登高迟疑一下,还是说道,爹,动乱之年,五百个龙洋不算少?叶福清打了个哆嗦,像是冷了。他平静地反问,登高,你知道当初买这个铺子用了多少钱吗?加上改建费用,又是多少吗?登高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叶福清却自说自话,八千两纹银,外加三百五十两修缮费,人工、开张仪式、请客、送礼,总计不下于一万两。你……五百个龙洋就把它卖了!你知道五百个龙洋合多少纹银吗?你不知道!才合一百两纹银,一百两!登高,我要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从日本回来,头一次去府绸铺子,它惹你了?招你了?你是赌了?嫖了?还是摊官司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急着用钱?你说,你给老子说清楚,不说清楚,今儿个,咱爷俩就得躺下一下!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登高不能再瞒下去了。道理要讲,还要争取让爹接受。登高心里清楚,爹是不可能接受的。爹一向只管自家,不管别人。可是,革命者就是要把革命道理渗透到每一个国人心里去。爹就算是一块顽石,也得想法让他开窍。

登高在爹身边坐下来。阳光很亮,很有些刺眼,登高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缝着。他能感觉到爹的呼吸很急促,像娘在冬日里拉那台老风箱,呼哧,呼哧!登高说,爹,你可能不知道,海那边的东洋人,憋了一百多年的邪劲儿,要占咱中国。人家搞维新,搞工业化生产,搞科技进步,国力已经强过了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以及康乾盛世。在整个东方,已经没有哪个国家能战胜日本了。眼下,日本国把掠夺的目光对准了中国,要不了多久,日本军队就会开进中国,大清国这些腐败的官员和军队,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中国眼看就要亡国了,你我父子,眼看就要做亡国奴了。爹,你知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你应该为救国出一把力。

叶福清满脸愤怒地望着脚下,那里有一只蚂蚁正在艰难地爬行,一片玉米叶子挡住了它的去路,它怎么也爬不过去。叶福清指指那只蚂蚁,低沉地说,登高,看到蚂蚁了吧?我这会儿的心情就和它一样,怎么也爬不过眼前这道坎儿。凭什么?大清国亡国了,要我叶福清出钱救?我们年年交的皇粮国税到哪儿去了?这个捐那个捐到哪儿去了?老百姓出了数不清的钱,到头来,还要亡国,还要我叶福清出亡国钱,这是哪家的道理?这样的朝廷,还有什么用?就算喂几条土狗,来了贼人还会咬几声,难道八旗清兵,加上省辖各镇兵马,还不如几条看家狗吗?再说了,就算要亡国,天下也不是叶家一家,为什么要卖了我的府绸铺子?叶家的家底不是大风刮来的,是叶家上下四代人用命换来的。到你这里,仔卖爷田,仔不疼啊。

说到这里,叶福清的愤怒开始升级了。他的胸腔里似乎要冒出烈火,眼睛里俨然要迸出怒涛。他猛地站起来,手指着登高怒吼,你这个不孝的东西,给我跪下!

登高不想跪。真若跪下,那就等于向爹承认,他错了。从道义上讲,他没有错。可这种道义是革命党人的道义,不是爹的道义。在爹没有理顺道义与道义的差别之前,爹会固执地认为他错了。登高也站起来,严肃地说,爹,还有别的道理我没讲出来,你先别急,更别气,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叶福清跺脚叫道,你说。

登高理了理思路,缓慢地说,爹,日本人虽说还没有军事行动,但经济侵略早就开始了。咱家的府绸铺子,已经几年没有利润了,原因不是年景不好,而是日本人的机织布廉价倾销。机织布的产量,是中国丝绸的几千几万倍,就算是中国农民放下锄头全部去织绸,产量也顶不过日本几家工厂。接下来,日本人会动用军队强行垄断中国的经济,甚至夺取中国的国土行政权。那时候,别说五百龙洋,就是一个龙洋,你也得不到。爹,说了半天,你可能要问,我要这五百龙洋干什么?叶福清追问道,对呀,我正要问你,你要这五百龙洋干什么用?登高说,爹,我要办识字班,教全县的农民利用冬闲来识字,我要诸城的农民甚至全省、全国的农民都有文化,都有觉悟,都能团结起来,共同推翻这个腐败的朝廷,重新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博爱的新政权……

叶福清不等登高说完,已经跳了起来。他挥起手中的棍子,没头没脑地乱打下去。登高的头上脸上很快就伤痕累累。叶福清压低声音说,你想造反哪?你想要咱叶家灭族啊?登高忍着疼痛,继续对父亲说,爹,不是你儿子要造反,而是这个肮脏的政府逼我造反,官逼民反,民不反行吗?我们不能眼看着满清政府葬送掉拥有五千年历史的华夏古国。更不能眼看着日本鬼子奴役和掠夺中国的人民,也不能容忍国人自私自利麻木不仁,我要让国人觉醒,要让国人振奋,要让国人携手并肩,共同抵御外侮,维护民族尊严。叶福清大叫道,我不管那么多,我要你明天到县里去,把我的铺子盘回来,不然的话,我就死在你面前。

当天晚上,登高没能回家睡觉。叶福清吩咐,见到登高,一定把他打出门去,叶家不要败家子。叶福清还亲自找到和尚,把和尚褡裢里的五百龙洋悉数没收,登高不去盘铺子,他自个儿去。他下定决心,叶家的基业不能由着登高瞎折腾。

这一夜,叶福清无论怎样都无法入睡。登高让他失望,让他无地自容。他想不明白,登高这二十年书是怎么念的?真像别人说的,念书念傻了吗?想想,的确是傻了。一万两纹银的铺子,一百两银子就卖,不是傻,是什么?睡不着干脆不睡,眼巴巴地盼着天亮。叶福清仔细盘桓了前前后后,觉得问题不大。谢掌柜是他多年的朋友,明天和他好好说说,老谢断不至于驳他的面子。等铺子盘回来,他要立一个规矩,从今儿起,没有他到场,任何人不能涉足叶家店铺的买卖。什么时候他死了,他才撒手不管。

叶福清不睡,鲁氏也不睡。哭了一夜,到鸡叫时分,鲁氏哭得喉咙都哑了。作孽呀,作孽呀!一晚上鲁氏都在重复这句话。哭着不过瘾,鲁氏便开始咒骂叶福清。鲁氏说,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老东西,花大钱让登高去留洋,瞧瞧,都学出什么来了?当年日本的洋花布进诸城时,鲁氏就说过日本没好货,老东西偏偏不信,硬拧着把登高送到日本去念书。现在好了,一向憨厚听话的登高,变成了一个败家子!这还不是作孽?这是作下大孽了。

老东西说的那个谢掌柜,鲁氏见过。瘦高个子,见人总是一脸关切。明儿个老东西亲自跑一趟,鲁氏也相信谢掌柜会把铺子盘回来。鲁氏被登高弄怕了,不管怎么说,以后这些铺子,可不能再让登高沾边儿,家贼难防啊。

天刚麻麻亮,鲁氏就下了炕,擀面,切肉,还卧了四个荷包蛋。伺候着老东西吃饱,鲁氏又拧着两只小脚儿,到偏房里叫起来宝。等叶福清提着水烟袋走出正房堂屋,大车已经套好,就等着他上路了。

车出了大门,叶福清又招手让鲁氏过去。叶福清交待说,登高犯上作乱,一定不要让他进家门,免得家人跟他受连累。鲁氏说,知道了,你快走吧。叶福清又说,做娘的疼儿,我担心你一时心软,咱叶家几十条人命,怕要耽搁在你手上了。鲁氏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轻重,你快走吧。

叶福清这才安心上路。

以前叶福清进城,都要在前王镇打尖。这一次,他看着孙记狗肉馆的酒幌儿,连停一停的念头都没有。来宝不识相,特意问了一句:老爷,吃点儿狗肉?秋天,狗可肥呢。叶福清踢了来宝一脚,恶狠狠地骂道,吃吃吃,我买一碗狗屁给你吃,你吃不吃?来宝好心没好报,不觉有些委屈,不满地嘀咕,不吃就不吃呗,踢我干么呢?

过晌进了诸城县,叶福清还是没有吃饭的意思,指点着来宝把大车一直赶到榆树街,王掌柜眼尖,见到叶福清便冲出来,把叶福清拉到无人的地方,还没开口,眼泪先下来了。王掌柜哭了一阵子,才抽抽嗒嗒地问,东家,这是怎么回子事儿?好好的,干么把我们踢出去了?叶福清却是欲哭无泪,他颜面扫地地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叶福清说到赎回府绸铺子,王掌柜马上说,够呛啊,谢掌柜拿到铺子,摆了十几桌酒席,还唱了堂会,不得便宜,人家能这么张扬吗?叶福清说,怎么说,谢掌柜也是我多年的朋友,老面子总得给一点儿吧?王掌柜四下看了看说,东家,你先去说说吧,我估摸着,没那么容易。叶福清一急,说了一句气话,不行,我就到县衙去告他。王掌柜苦着脸说,那更不行了,谢掌柜的表弟,就是那个老乔,可是县衙门的书吏,人家直接能和县太爷说上话,打官司死输哇。叶福清想了想,让王掌柜先回去,他打点精神,直奔谢掌柜的机织布店。

其实,谢掌柜早就看到叶福清来了,这边儿已经做好了准备。故此,叶福清一进门,谢掌柜便迎上来,亲热无比地说,哎呀,福清老弟,你可来了,我刚才还想,你要是不来,我就到新生庄去找你了。叶福清落坐,满面沮丧地说,添麻烦了,养子不孝,家门不幸啊。出了这种事,哪敢让老兄找我,我要先对你说一声对不住啊。

谢掌柜给叶福清倒了茶水,上了点心,还亲手为他点了一袋水烟。等叶福清把气儿喘匀了,谢掌柜才说,贵公子把府绸铺子转给了我,我念着咱是老交情,也没细看,前儿个仔细瞅了瞅,我可是亏大了。你那铺子的西墙,马上就要倒了,眼下就要上冬了,不能动土,开春一收拾,没个百十两银子,怕是下不来呀。我寻思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退给我五十个龙洋,权当是帮我个人情了,怎么样?

叶福清愣住了。这不是他想听到的话呀,听谢掌柜的意思,不但不想退回铺子,还得返给他五十个龙洋。叶福清赶紧说,都是我那个不孝子惹的祸,谢掌柜,我今天来就是要堵上您的亏空,你看,五百个龙洋我带来了,咱兄弟几十年了,怎么能为了一间铺子伤了和气呢?

不料,谢掌柜却发起了脾气,变脸之快,是叶福清根本没想到的。谢掌柜说,我说老叶,我也没要多,就五十个龙洋,这对你们叶家来说,九牛一毛呀,你怎么能这样瞧不起人呢?你这明明是说我出不起这五百个龙洋嘛。

叶福清说,老兄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这种烂铺子不能卖给您,还是由我来接手吧,如果五百你觉得亏,我加五十个龙洋,五百五,成不?谢掌柜一拍桌子,急赤白脸地说,算了,五十个龙洋我不要了,从今儿个起,咱桥归桥路归路,交情不处了。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为了五十个龙洋,几十年的交情就能扔在地上当泡儿踩。

叶福清终于听清楚了,敢情人家不是要退铺子,这个便宜人家是占定了。得了便宜,偏偏还要卖乖,还要猪八戒翻跟头——倒打一耙,口口声声指责叶家不讲究,好像得便宜的不是他老谢,而是叶家。叶福清站起来,脸色也开始难看起来。他缓缓地低下头,凑到谢掌柜的面前说,老谢,你臊不臊?啊?明明知道我儿子嘴上没毛,你连个气儿都不通,就盘走了我叶家的铺子,反过来,还想要我出修建费。你呀,心被钱糊住了,糊得你人都跟着糊涂了,知道吗?谢掌柜脸色一变,话便不再绕弯了,他指指门外,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滚出去。我们谢家不欢迎你,出去!叶福清脸色顿时青一阵红一阵,他咬了咬牙,赌咒发誓地说,行,咱们县衙门见。望着叶福清跌跌撞撞的背影,谢掌柜冷笑着说,行,我等着。

谢掌柜暗想,有我兄弟在,别说是县衙门,就是府衙门,我还怕你不成?

那边王掌柜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见叶福清出来,马上迎出来,看看叶福清的脸色,已知事态结果。王掌柜未及说话,谢掌柜在身后说道,王掌柜,你要是不想做这个掌柜,可以收拾铺盖卷儿,滚蛋!王掌柜一怔,马上拱了拱手,退回到府绸铺里,再也不敢露面了。

叶福清大叫,来宝,去县衙。

县令陈世林正和书吏乔守文在衙门里喝茶闲聊。陈世林好听戏,他喜欢本县名优郝班主唱的吕剧。这郝班主相貌堂堂,唱起戏来腔圆字正,尤其一身武行,更让懂戏的人击掌叫绝。为此,陈世林一说戏,必说郝班主。而书吏乔守文喜欢听书,他喜欢本县的快书李,这快书李相貌不奇,嘴上的功夫却厉害,一则武松打虎说遍了济南府,即便在山东地面上,也是家喻户晓。陈世林与乔守文闲聊,向来都是各聊各的,你聊我听,我聊你听,内容不交叉,但从不扫谈兴。陈世林什么时候聊累了,聊天即告结束。

正聊到郝班主在巡抚家唱堂会遇到巡抚的九姨太两人一见钟情时,有人在大堂上击鼓,接着就有衙役进来,说石桥叶家来告状了。陈世林一怔,说叶家告谁呀?

叶家在诸城也是排名靠前的大户,陈世林早已略有耳闻。这样的主顾上了门,肯定会有进项。陈世林推案而起,对乔守文说,得,干活吧。

两人走进大堂,招呼衙役升了堂。陈世林便问,堂下何人?有何冤屈,从实报来。叶福清便把谢掌柜如何从登高手上低价盘走了府绸铺,他如何找了谢掌柜,谢掌柜又如何倒打一耙一一向陈世林如实叙述。陈世林一听事关谢掌柜,便给衙役下令说,去,传谢掌柜到堂。

等谢掌柜的空档,陈世林和乔守文走进侧室,低声嘀咕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谢掌柜来了,恨恨地瞪了叶福清一眼,乖乖地跪在堂下。陈世林颇为认真地询问一番,然后一拍惊堂木,冲着叶福清怒道,叶财主,位于榆树街的府绸铺,你们一家愿卖一家愿买,缘何无故反悔?再有,府绸铺西墙濒于坍塌,买主谢掌柜要求退还五十个龙洋,你又缘何不肯?此等奸商,不打如何肯遵纪守法?来呀,给我打。

衙役扑上来,拖倒叶福清,按住就打。三十大板打下来,叶福清皮开肉绽,几次昏厥。叶福清咬着牙挺着,等情绪稍稍稳定,他挣扎着抬起头,冲着陈世林大叫,冤枉,大老爷,小民实在冤枉。陈世林冷笑一声,讥讽地说,到我这里来的人,个个都说冤枉。但是,总有不冤枉的。叶福清哆嗦着说,大老爷,小民真的冤枉。陈世林一拍惊堂木,大声宣判说,叶财主,本官命你三日内,退还谢掌柜龙洋五十,如果到期不纳,休怪本官无情。退堂。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一)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二)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三)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四)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五)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六)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七)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八) || 王龙

作者简介:王龙,吉林通化人,现居广州,广州市海珠区作协主席。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七部,电视剧本四部,发表中短篇小说、戏剧、散文若干,20集电视剧本《无冕之王》2001年被广州电视台投拍,长篇小说《血色辛亥》获2011年华侨华人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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