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西游日记 ||田康

 作家平台 2020-08-12

西游日记

10月1日夜   晴   夜宿长安

来过西安多次,但到回民街是第二次。几年前小狼结婚,我和班长、二狗前来参加婚礼。那时候钟鼓楼回民街一带灯光璀璨,古式建筑气势恢宏,在灯光包裹下一派盛唐气象。今天除了钟楼和鼓楼依然如故外,旁边建筑的灯光单调而不华丽,气氛不如以往。所不同的是彼时在建的地铁终于通了。

我更爱把西安叫做“长安”。回民街,我并不喜欢这个称谓,我更喜欢称呼它“西羊市”,虽然它只是回民坊的一部分。西羊市在元朝时即已形成,目前已有600多年的历史,最早叫羊市,以进行羊只和羊肉交易为主。时至今日,西羊市已经形成了东段旅游服务商业,西段原住居民、原真生活区的格局。居民以回族居民为主,有着浓郁的伊斯兰文化气息。

我们尚未吃晚饭,于是便走上了一家羊肉泡馍的二楼,叫了四个泡馍、四个酸梅汤,还有一条羊腿。完了付账,居然有200多块钱,却并未觉得美味。三哥和小陈大呼这顿饭赔了。的确,这次的羊肉泡馍的确很差劲。走进西羊市,还是那样的熙熙攘攘。小陈见状嚷嚷着要返回去,三哥和斌哥也表示同意。我急忙在目力可及的沿街店铺寻找他,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我要找的是一位回民小伙。如果不虚此行的话,他或他的同行本应该坐在店铺门口,吹着一种陶土制的乐器。这种乐器叫做“埙”,贾平凹传神地指出它是“吹土为声”。我在《白夜》中对它有过一定的了解。几年前,我跟班长、二狗走在此处,忽然着魔似地听到一段曲调,那乐调并不是清脆的美,而是一种低沉的倾诉,像是一位愁绪满怀的人在絮絮倾诉。我们循声而去,终于见到了埙的尊容。当时的小伙子吹的是一首《女儿情》,今天也是,不知为什么,埙与《女儿情》是那么合拍,说它们天作之合毫不夸张。当年走的时候,我买了一个拳头大的埙,后来被告知是摆设品,于是又返回去,花100多块钱,买了一个能初学演奏的埙(据说专业埙得500块钱),仅留下返回高平的路费。今天,那个埙就在我车里,手边,每天都触手可及。然而几年时间过去了,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把它吹响。不变的是那首《女儿情》,它时常在我耳畔萦绕着,仿佛一个失恋的少女,低眉絮语,诉说着委屈,反抗着世俗的目光:

说什么王权富贵

怕什么戒律清规

心恋我百转千回

快带我远走高飞

念什么善恶慈悲

等什么望穿秋水

任来世枯朽成灰

换今生与你相随

……

10月2日下午   晴   铁桥拉面

早晨七点从西安出发,路过茂陵,在服务区泡了碗面,抵达兰州已是下午三点了。恰逢周一,甘肃省博物馆闭馆,于是我们便直奔中山桥。

不到兰州,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兰州。兰州是一座典型的山城,四面环山、城中含山。其别称有“金城”一说,源自西汉,取“金城汤池”之意。不过我觉得她山黄、河黄、楼黄,从这一层面叫“金城”也很合适。兰州的街道很窄、很挤,我们的车爬了二十分钟,却连500米都没有爬完。兰州很特别,既有现代感也有年代感,特别是公交车,跑在大街上满满的30年代上海滩的味道。一个半小时后,我们终于找到一个小院,像塞火柴盒一样把车塞到了两棵树中间。

兰州是黄河唯一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横亘在黄河之上的中山桥由此显得很特别。其实即使不借黄河的光,桥本身也已足够辉煌。中山铁桥是名副其实的“天下黄河第一桥”,与济南道口铁桥、郑州铁桥并称黄河之上三大桥。作为兰州的标志性建筑,它有自己的故事。中山桥初名“兰州黄河铁桥”,通体由钢铁制成。现在尚存一根铁柱,高达三米,重约数吨,上有“洪武九年”的字样,这是六百多年前明朝大将冯胜所建浮桥的例证。洪武十八年,兰州卫指挥佥事杨廉重新选址兴建了著名的镇远浮桥。此后500多年间,用以构筑浮桥的船数和用以固定的铁柱与木柱数量曾有过多次变化,但镇远浮桥却以其扼守要津的重要地位,被誉为“天下第一桥”。1907年,在兰州道彭英甲的建议和甘肃总督升允的赞助下,清政府动用国库三十万六千余两白银,由德商泰来洋行喀佑斯承建,美国人满宝本、德国人德罗作技术指导,在镇远浮桥的位置修建新的铁桥,取名为“兰州黄河铁桥”。大桥建成后,经过无数次战火与洪水,始终如长虹卧波屹立不倒。后来为了纪念孙中山先生,更名为“中山桥”。多少年过去了,铁桥上人来人往换了一代又一代,不变的是河水滚滚、黄土沉沉浩然东去。“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我站在铁桥上,看着黄河滚滚奔来,穿过自己的胸膛,心潮比波浪还澎湃。

我们到兰州,自然不是为了看桥,吃才是主要目的。早在高平时候,那一碗正宗的牛肉拉面就在勾引我们的肠胃。令我们诧异的是,我们刚才路过的地方居然没有一家牛肉拉面馆。跟一个老兰州一打听,居然说拉面只有早晨到中午卖,因为就那一锅汤,汤完了面也就不卖了,如果下午还有,那肯定就是不正宗的。闻听此言,我们大失所望。在兰州住一夜是不可能的,因为3号中午必须赶到嘉峪关,那里已有人备好酒菜。小陈原是个名副其实的吃货,见实在找不到面馆,也就破天荒地说不吃了。不料一向平静的斌哥突然提高嗓门,抑扬顿挫的高平话破口而出:“屌话,来到兰州不吃拉面来干甚,就是个遛遍兰州城也要吃上一嘴!”

兰州眷顾,我们最终没有光喝汤,还是在马子禄牛肉面附近找到了一家面馆。进去点了一盘酱牛肉、四碗拉面,撒上辣椒和葱花,风卷残云起来,并坚定地认为碗里的就是正宗。我要的是一碗二宽,我告诉自己,二宽比他们三个的三细更正宗。

打着饱嗝离开兰州,继续西行。重庆忽然跳了出来,我不由地将二者对比。它们有着共同的属性,都是大河穿城,都被群山包裹。所不同的是气质。

如果说重庆是清秀的江南秀士,那么兰州则是虬髯的塞外豪客。重庆是清亮的,兰州是苍黄的。重庆现代,兰州古老。重庆腹内有长江,兰州胸中藏黄河。重庆有朝天门,兰州有雁滩。重庆麻辣火锅店比比都是,兰州牛肉拉面馆遍地开花。它们一在江南一在西北,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却又不约而同地相似。那便是山,还有楼。因为地形限制,两座城市的楼都长在山中,由于没有横向发展的空间,于是便不约而同插向天宇,细长而高大。它们都在飞速发展,当然,也有不少古老的文化现象充当了经济社会发展的炮灰,比如重庆的川江号子、兰州的羊皮筏子。

重庆与兰州,两个相似而不同的文化符号,中华大地上命运各异的孪生兄弟,它们携手从历史深处走来,挽着黄河和长江一起冲入我的身体,弹响了我灵魂深处两把待动的古琴,一把琵琶,一把胡琴。

10月2日夜   雪   祁连山雪夜

洮云陇草都行尽,路到兰州是极边。谁信西行从此始,一重天外一重天。

兰州一路向西,进入乌鞘岭以后,我们就正式冲进了长约1000公里的河西走廊。脚下的连霍高速,与霍去病大破匈奴的方向是一致的。

过了乌鞘岭二号隧道,天色已暗,外面忽然又飘起雪来。在十月的祁连山,这并不稀罕,但对来自太行山我们那就很稀罕了。见此情形,三哥握住了方向盘。

雪越下越大,车前雨刮器又坏了,部分玻璃刷不到,于是结了冰,只留下一个可供窥探的冰孔。三哥不愧是老司机,低着头,就透过那巴掌大的冰孔,把车开了几十公里。再往前走,二十几辆车分组碰撞,堵在了连霍高速上。我们本来计划到张掖的,走到此处害了怕,见到武威口的路标,一把方向打了下来。

武威与张掖、酒泉、敦煌并称汉代“河西四郡”。武帝击匈奴,为彰显大汉的“武功军威”,而冠以“武威”之名。十点多找到一家酒店,才意识到肚子已经叫唤了好久。那碗兰州牛肉拉面早已被肠胃们分解完毕,我们决定出去觅食。武威的月亮很大,夜晚很冷。我们没穿秋裤,冻得要死。转了大半个城,却找不到什么吃饭的地方。走到一处巨大的城门前,路灯照亮了城门匾上刻着的两个字——“涼州”。我忽然想起刚才在街上看到的关于“夜光杯”的广告,继而想起那首著名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不错,这里就是凉州。汉武威、唐凉州,就是此处。我们大为亢奋。

其实,我对武威还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情结。有一个女孩,她童年时,父亲曾在武威任团级干部,她也就生活在此地。后来其父为了照顾远在家乡的父母,放弃前途回到了家乡。她曾不止一次跟我提到过武威,所以我还对武威有一种恋爱的情结。人啊,就是这样,拥有时不珍惜,失去以后才追悔莫及。我站在武威的冷风中,在汉唐的武功军威中淡淡地回忆起这些忧伤的往事。一家小餐馆适时出现,我笑了笑自己,走了进去。

武威是国家旅游标志马踏飞燕的出土地,著名景点是闻名于世的雷台汉墓。雷台为前凉王张茂所铸灵均台,在海藏寺内。屈原在《离骚》中有“名余曰正则,字余曰灵均”之语。张茂以“灵均”为台名,意在弘扬屈原忠君爱国的美德。我觉得他如此做也是出于政治目的,同其他统治者一样。另外,此地还有鸠摩罗什寺。我们急着赶路,只是从寺门口做了惊鸿一瞥。

鸠摩罗什是五胡十六国时人,生于龟兹,祖籍天竺,中国佛教八宗之祖,与玄奘、不空、真谛并成为中国佛教四大译经家。《金刚经》《维摩经》《妙法莲华经》《大品波若经》《小品波若经》等佛家经典的汉语译文都出自他手。传说他相貌倜傥、文笔俊秀、书法潇洒,智慧尤其高深。曾有三果罗汉言,如果鸠摩罗什在三十六岁的时候还没有破戒,他就会成为第二个佛陀。此言传到中原,诸侯纷纷来争,前秦皇帝苻坚派吕光灭掉了龟兹,后秦皇帝姚兴挑起了攻打后凉的战役。古希腊特洛伊战争争夺的是美人海伦,而在遥远的东方,披着佛光的鸠摩罗什则有另外一种美。

鸠摩罗什一直都有到长安传法的宏愿,却因吕光滞留,被困凉州十七年。他的身边经常有甲士披坚执锐。这些人的任务不是保护他,而是监视他。不过高僧就是高僧,他在与这些士兵的接触中,学习到了中原各地的语言,并首先用佛法度化了他们。在凉州期间,他译经说法,深受世人尊敬,为佛教汉传作出了巨大贡献。公元401年,后秦皇帝姚兴派遣十万大军讨伐凉州,欲将鸠摩罗什据为己有。鸠摩罗什终于到达了他一生遥望的长安。这一年他已经58岁了。十二年后,鸠摩罗什在草堂寺圆寂。

据说,鸠摩罗什圆寂后,弟子们以火焚尸,薪灭形碎,唯舌不灰。古今中外,仅此一例。

10月3日晨   晴   雄关漫道

不到凌晨四点,斌哥就开始叫起床了。才睡了四个小时,真是留恋热乎乎的被窝。斌哥锤头揪耳朵,要求速起,趁车少多飚一段路,中午必须抵达嘉峪关。

昨天从兰州到武威,一直在夜间行路,窗外是一团漆黑。驶出金昌辖区后,天色渐亮,风景像贴画一样洇了出来,我们这才领略到河西走廊的神韵。路的两边,是大片大片的戈壁滩,有成群的牛羊,还有绵延不绝的祁连山,以及山顶积雪闪耀着的银色光芒。我终于体会到了那句话的辽阔:不到河西不知中国之大。我们一路飚,祁连山就一路相随,未有片刻分离;戈壁滩也像洪水一样铺展开去,无边无际。我想到了张骞,他首次西行,面对残暴的匈奴,面对未知的天地,面对空前陌生的道路,心中是探险的兴奋还是带着茫然的恐惧?还有玄奘,他为了大乘经书朝着理想佛国踽踽独行的时候,在茫茫戈壁的夜色下,是否担心过葬身野狼之口?还有他和她,那些史书上和史书外那些走在丝绸之路上的孤独的旅人,他们的心理活动又是怎样的呢?我想,在累了困了的时候,他们肯定会停下来,看看身边的祁连山,喝口冰雪水,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祁连山与我的想象不同,它展现给我的,不是拔地而起的高,而是绵延不断的长。时值秋天,草木凋零,光秃秃的,没有一星半点绿色;山脊褶皱交织环抱,像无数个两臂交叉的壮汉组成的队列,肌肉鼓起膂力惊人,充满力量之美。我内心深处忽然升起一种久违的激荡,我想扑过去贴在它身上,钻进它体内,看看到底是怎样的血液,才孕育出了天地间如此的壮美。

祁连山东起乌鞘岭,西至当金山口与阿尔金山相接,绵延八百公里,因处于河西走廊之南所以又叫“南山”。游牧在这里的匈奴直系后裔——尧熬尔人叫它为“腾格里大坂”,意思是“天之山”。天不仅仅指高,在少数民族语言中还有永生最高神的意思,现在蒙语“腾格里”就是“长生天”之意。祁连山是河西走廊生命线,正是因为有了祁连山,才有了河西走廊,有了丝绸之路。自从张骞凿空之后,祁连山在战略上的地位就忽然重要起来,因为它脚下的河西走廊是当时连通西域的唯一通道。所以汉武帝发动三次河西之战,取得了河西走廊的实际控制权。而在河西之战中,有一个人像一颗划过的彗星,在历史的天宇留下了惊鸿一笔,他就是霍去病。

霍去病的一生是短暂的,他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确,他的出现,似乎就是为了匈奴。霍去病曾三次出征河西走廊。第一次,卫青大部队损失惨重,十几岁的嫖姚校尉率八百骑兵大破匈奴,一直扫荡到敦煌。第二次出征,武帝作了精心谋划:由李广张骞在燕山一带牵制匈奴,公孙敖正面进入河西走廊;霍去病则率一万轻骑向北渡过黄河、进入现在的宁夏,绕过贺兰山、饮马居延海,在北部划个弓形,迂回1000多公里绕道匈奴后方,拟与公孙敖东西夹击。但是作战过程中,公孙敖部突然迷失方向,无法会师。霍去病部忽然由奇兵变成了孤军。这时候怎么办?要不再绕回去,要不独立完成河西歼敌重任。霍去病勇敢选择了后者,于是有了第二次大破匈奴。第三次,匈奴因为休屠王和浑邪王在二次河西之战中的失利,想要杀掉二人。二人闻讯,有意降汉。武帝派霍去病受降。孰料关键时候陡生变故,休屠王有意反悔,被浑邪王所杀。但后者也举棋不定,士兵临场脱逃,受降仪式有崩盘的危险。在此紧要关头,霍去病纵马入营,杀一儆百,稳住了局势。霍去病之于汉武帝是重要的,几年后他北击匈奴一直打到今天的外蒙古,也就匈奴王庭所在地——狼居胥山,并在那里拜了天,史称“封狼居胥”。霍去病死的时候只有24岁,他死后,汉武帝把他葬在了自己的茂陵之内,陵墓修成了祁连山的模样。

路过山丹时候一块写有“山丹军马场”的路牌一晃而过。几分钟后,又一块牌子撞进我们的眼帘——焉支山。于是我知道我们到了一方著名的战场,这里也是改变汉匈战略形势的地方。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今神人,使我不得祭于天。”

这首匈奴民歌,从侧面再次证明了霍去病武功的显赫。

过了张掖,在酒泉附近看到一条黄龙在祁连山下蜿蜒,忽然猜到那是长城,着实兴奋了一阵子。十一点五十分左右,我们踏上了嘉峪关市的土地。

   张哥已经在高速路口等了两个小时。斌哥与他这位十年未见的大学同学拥抱,简单寒暄了几句后,便开赴市区。嘉域关市地处西陲,想象中应该比兰州更苍黄。不过眼睛否定了我的答案。这是一座花园样的城市,天湛蓝如海,树比江南更绿,街上没有一根电线,甚至连一片废纸都没有,名副其实的西域明珠。

车停在了一家豪华酒店前,酒店老板和另两个人已在等候,三人年龄均较我们为长。宴席很丰盛,有精致的小菜,也有令人吃惊的大块羊肉。张哥一一介绍,原来三人都已相当成功。我们原计划简单吃个便饭,然后就登嘉峪关关城,但是这个阵势已经无法推却了。特别是三哥,拿起桌上那瓶“莫高醇”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看了又看。悄悄说要不不走吧?明显酒瘾又犯了。斌哥十年未见同学,喝多了,彻底走不成了。待到醒来已是八小时之后,于是晚上又是一顿狂饮。临睡前,张哥要求明日再饮。我们声明决不再饮。被拒。于是第二天凌晨三点钟即穿戴整齐,潜出了嘉峪关。

八百里外是敦煌,我们借着月色狂飙而去。

10月4日  晴  大漠红衣女  莫高长恨歌

朱元璋灭掉元朝后的第四年,明朝大将冯胜设置嘉峪关,一座叫敦煌的城市从此被抛诸关外。即使从现在的行政区划上看,敦煌同样显得很孤单。

敦煌是辉煌灿烂的艺术圣地、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丝绸之路商旅的歇脚之所。它有过极度的辉煌,也饱尝兵隳之苦。1000多年前,曾有四条道路从这里通向西方。中国、古印度、古希腊、中亚四股文明的旋律在这里交融,汇聚成了千古绝唱。莫高窟的文献,则被称为人类进入中世纪历史的钥匙。

在敦煌的行程是紧张的,因为莫高窟一票难求,诸事退后。莫高窟的伟大很难描述,我试着想描绘下莫高窟,但笔尖那滴墨坠得我连笔都抓不住。我从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中初步了解过莫高窟,并从此以后查阅过很多关于莫高窟的资料,但仍然难懂它的万分之一。

莫高窟也许是世上唯一不想被游客参观的景点了。景区对游客有着极为苛刻的管理,限量进入、限洞观看、限时参观,因为游客的呼吸和汗水会毁坏壁画。所以,我们排了几个小时的队,也仅仅是在两个洞窟中停留了两三分钟。这是一种莫大的遗憾,不过也心甘情愿接受。只要那些佛像壁画安然无恙,我们这往返5000公里又算得了什么?

硬币是两面性的,敦煌的笑容后面一直藏有泪水。也许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绝世宝地曾充当过监狱。那是1920年,一批从十月革命流亡出来的白俄官兵窜入中国,被地方政府扣押,关入了莫高窟。这些流氓走后,第427号窟面目全非,壁画上的金箔被悉数刮走,留下的是斯拉夫语的下流话。

莫高窟,正因为其太过耀眼的光芒,遭来了极其惨烈的浩劫:

1907年,英国商人斯坦因来了;

十个月后,法国人伯希和来了,带走经卷无数;

1924年,美国人华尔纳来了,粘走壁画26方,取走唐代彩塑一尊;

俄国人奥登堡来了,300件文物不翼而飞;

日本大光瑞考察队来了,又是400件;

……

后来敦煌学研究得出结论:藏经洞文物,藏于英国者最多,藏于法国者最精,藏于俄国者最杂,藏于日本者最隐最秘,藏于中国者最散最乱。陈寅恪说:“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在这场文化浩劫中,一个本不该被历史记住的道士被历史记住了,他叫王圆箓。

他的故事我们不再叙述。

我们来到鸣沙山,跳下骆驼去寻找月牙泉,却怎么也找不到。有人说翻过山才能到那弯清水,可时间有限,那样晚上《又见敦煌》的票就要浪费了。日夜兼程2000多公里,如果错过那又是一个遗憾。临走时问了特警一句,却道只有三分钟路程。我向前跨了几步,绕过一个路口向右一看,惊喜地发现一座古楼,那是月牙泉的标志性建筑,于是四个人向小孩一样跑了过去。月牙泉是敦煌的眼泪,是大漠里的一块翡翠,她的水是碧绿清澈的,她的楼是美轮美奂的。我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上楼转了一圈准备离开,心里恋恋不舍。刚走出两步,忽然金光万道,一片欢呼,仿佛处于梦中佛国。原来是灯亮了,飞阁斗拱下、宝塔泉水边各种各样的灯亮了,金碧辉煌。正在看灯,又听到人们惊呼,原来中秋月上来了,又大又圆,正好切在鸣沙山顶的山脊线上,蔚为壮观。

时间真的不够了,必须要走了。沙坡上,一个穿古装的红衣女子在拍写真,我不由得看得痴了,看不清脸,但是那一幕很美。她一袭红色的纱裙,在鸣沙上舞蹈、旋转,风吹沙响,美得让人窒息。多年以来,我总是做着同一个梦。一个女子从大漠深处向我走来,衣裙缈缈,长发飘飘。她是古王国的舞者、千秋不灭的精灵,她从灿烂石窟寂寞千年的壁画中飞入尘世,在黄沙之上演绎着一出花开的舞乐,令人沉醉、令人向往。在月牙泉,我终于见到了她。

夜晚十二点,在“敦煌夜市”饕餮了一顿后,我们离开了这座辉煌的小城。我们是被迫离开,因为我们找遍全城都找不到一间空房。于是决定到100公里之外的瓜州打尖,那是距离敦煌最近的城市。除在一处荒无人烟的服务区遇到西北狼外,一路还算顺利。到达瓜州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钟了。然而结果让人崩溃,瓜州也是全城爆满,与网络搜寻结果完全不符。我们转遍了全城的主干道,只是见到一个小伙在无人的街上烤羊肉串,一男一女从一家牛肉面馆出来直接撞进了夜色。

我终于体会到了敦煌的可怕。它是孤悬西北边陲的佛家圣地,也是飞天神话遁入现世的发生地,它的壁画、泥塑、舞乐……它关于历史、政治、地理,乃至民间文化的记载,已经辉煌到了无以复加。从五胡十六国到元末,从平头百姓到达官显贵,莫高窟不断开窟造像,开启了千年的繁华,也让从英国人斯坦因开始的浩劫在痛苦中苏醒,根本无法麻醉。

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敦煌承载了太多,经历了太多。在古代,它的悬泉置是天涯商旅必然的歇脚之处,它的莫高窟则是人们信仰的圣地。而现在,它的文化旅游则支撑起了整座城市,带动了附近的瓜州等地,甚至带动了整个河西走廊的旅游业。

——敦,大也;煌,盛也;敦煌,大辉煌!

10月5日   晴   天下第一雄关

中午时分,我们潜回了嘉峪关。

公元1372年,大将冯胜征战凯旋,行军至祁连山和黑山中间的“河西第一隘口”时,见此地扼两山咽喉,地势险要。思想着如果能在此建一座雄关,必能将两山连为一体,将西部吐鲁番部族挡在关外。于是他开始筹建,先是起了一座小土关。一百六十八年之后,一座雄关拔地而起,名为“嘉峪关”。

嘉峪关是明九边重镇最西边的重关,坐东朝西,关外为古战场,关内有九眼泉湖,终年清澈而不干涸,能保证关内驻军的生活用水,这是其它关城所不具备的。嘉峪关建关理念为防御,有三重城廓、多重防线、城内有城、城外有壕、重城并守,固若金汤。关城与长城连为一体,形成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一百里一城的军事防御体系。据说当年施工之前曾做过精确计算,要用砖十万块,竣工后仅多余一块砖。于是将那块砖作为“定城砖”镶嵌在了关城上,直至今天仍定在那里。这个故事甚至还演变成了一个令人惊叹的传说。嘉峪关外城之外并不是一马平川,我们需要上个小坡。那么外敌来侵时,就是下坡了,我想如此地形肯定是有意设计的,这样可以缓冲对面骑兵和步兵的冲击速度。我们走出关外,迎着风中看不见的千军万马,伴着丝绸之路的悠悠驼铃,一声长啸破口而出,我们出塞了!

站在关外看关城,那是一种仰视的感觉。恍然间我成了一个游牧族的首领,率领千军万马站在雄关之前。然而在如此庞大的关楼面前,一种坚硬的气势压顶而来,我束手无策,不知从何处进攻。忽然,城上落下雨点般的飞箭,身边的将士纷纷落马。我看到一支响箭向自己飞来,吓得惊慌失措,差点掉于马下。回过头来,原来是斌哥让我拍照。

城门上,两个老外在关楼上正中央的部分卿卿我我,情形颇像《大话西游》中夕阳武士那一吻,尤其彰显男性雄风。原以为电影取景的那个关楼就是嘉峪关,经朋友提醒才知道闹了误会,那是陕西榆林的镇北台。

游罢关城,我们有两个选择,攀登黑山悬臂长城,或者参观长城第一墩。二者大掉向,由于计划当日返程,我们只能选择一处。

我们选择了后者。

明长城绵延万里,东方起点是虎山长城老龙头。如果以陕西镇北台为中点对折一下,老龙头会对上第一墩。我们到达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钟。十月份的这个钟点,家乡太阳的应该已经瞄准了山的后背。不过在“西域”不必担心,这里太阳起得迟,睡得也迟。昨天在敦煌我看了,晚上七点了它还挂在天上。

长城第一墩于明嘉靖十八年由肃州兵备道李涵监筑,北距嘉峪关关城7.5公里,是一个巨大的土墩,又名“讨赖河墩”。墩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几个红色的大字——“万里长城从这里开始”。土墩本身并不美观,我却觉得这正是它的美。它与河西走廊上其它那些土墩一样,巨大、粗糙而又平凡,蹲在风中不言不语。但它又是不平凡的。龙腾此处,万里长城使出一招神龙摆尾,把巨大的身体和尾巴甩向东方,以第一墩为龙头,吞吐着西部的风沙、刀光剑影和悠悠驼铃。

与华北的长城不同,西部的长城不是砖体而是土制的。这是受当地自然环境影响所致。汉朝时期,武帝修筑河西长城。因为当地缺少砖石,将士们便发挥聪明才智,就地取土混合芨芨草、红柳等夯筑出了一道坚固无比的黄土长城。几千年过去了,这条巨大的黄龙依然横亘在河西走廊上,伴着绵延八百里的祁连山,讲述着过往的故事。此刻,我居然就站在这个庞大的文化长龙跟前,这是一种梦幻的感觉。关于长城,太多人以为它就是一道人为的物理阻隔,以一道墙来阻挡游牧民族的军事进攻,这种观点太形而上。长城的作用,绝不仅仅是单纯的军事防御,而是以长城为界,古代农耕民族向游牧民族推进的屯垦戍边。通过移民定居,逐渐北推,进行汉族同化而进行的战略进攻。从秦汉到明清,不管墙那边是匈奴、突厥、还是鞑靼,这一性质始终没有改变。

从第一墩望去,长城绵延携着千年的文明绵延北上,我看墙外匈奴墙内汉,数百万大军正对冲而来,他们的刀剑互相击打碰撞,落下点点火星在我身边、落在长城的墙体上,绽放成一朵朵带血的花朵。霍去病、休屠王、浑邪王、张议朝、索靖骑着战马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留下万具枯骨和赫赫武功。我被一箭射中,躺在地下,久久醒不过来。

从第一墩与长城间的那个垭口进去,我们惊呆了。这是完全不同于身后的情景,摆在我们的是一道庞大的自然奇观。刀劈斧削的黄色大峡谷中间,一条碧绿的大河滔滔流过,蔚为壮观。斌哥、三哥和小陈大声惊呼,我过去一看,比他们叫喊得还大声。这就是讨赖河,嘉峪关市唯一的一条地表河流。当地人都说,是讨赖河养育了嘉峪关的子民,而没有祁连山就没有讨赖河。

从乌鞘岭开始,我们进入了流光溢彩的河西走廊。这是一条文明之路,自从张骞通西域开始,就在中华文化史上写下了辉煌灿烂的一笔。在中国,几千年来从未有一条路有这么长,也从未有一条路如此悠远。丝绸、瓷器从这里走向中亚、走向欧洲,佛教经这里进入中原。可以说,没有河西走廊就没有中国古代的对外贸易,就不会有日后多姿多彩、光辉璀璨的中华文化。所以,汉武帝功不可没,霍去病功不可没,张骞功不可没。

是夜,我们踏上了东归的路。这是西域文化通往长安的路,我们的心情与来时大不相同。不变的是祁连山,它还是那么沉稳、悠远,它看着怀中的河西走廊,父爱般深沉,一言不发。

作者简介:田康,晋城市作家协会会员,高平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高平市诗词学会秘书长,多有发表,多有获奖,有学术论文发表。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