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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叮咛 || 王景峰

 作家平台 2020-08-12

父亲的叮咛

王景峰

早上我正在梦中,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抓起电话刚要发怒,里面产传来父亲的声音,语气谦恭地问孩子好不好,你那热不热,说没别的事,就是好久没打了,问个好,看看你在忙些什么。挂断电话,我一阵沉默。父亲处世极小心,包括对子女也是小心翼翼,在村里更是如此,其实,该问好问安的应是做儿女的,对此我很汗颜。

父亲厚道老实,从不与人争利,极少与人吵架翻脸,即使对儿女想说的话,也都深埋在心里。记得小时,我为争抢一个盐水瓶子差点打架,小伙伴闹到我家,父亲不由分说,拣起一根棍子朝我扔去,我拔腿逃窜,父亲追出老远才肯罢歇,那晚聚在灯下,父亲说单门独户要与人为善,不要争强好胜,用啥瓶子灌水,喝起来不都一样吗?我边听边抹泪,心里却一百个不服;高二那年参加征文比赛,我的一首长诗《龙吟》获全县二等奖,当我喜滋滋地把证书捧出来时,刚下晌的父亲只是淡淡地说:好好读书,考大学才是正道!我又是不服,却十分明白父亲的心思,全家的希望压在我身上,我没有任何理由张狂。

两度高考落榜,我从田埂上爬起,从江北平原一直走岭南之滨,走过很多高山大川,却永远走不出父亲的叮咛。高考落榜击得我万念俱灰,不敢在村里走路,不敢向人问好,父亲说去山西吧,好歹算份工作,去太原不久,父亲又来信催我应征入伍,他说正儿八经的高中生不多,部队很欢迎,到那儿好好干!后来,我揣着笔墨,投身另一个火热的熔炉里,实现了伟大转折。

山高水长的军旅里,父亲的千叮万嘱,多是通过文字抵达的。在旧时农村,父亲算个能人。首先字写得好,以前常为左邻右舍代笔写信,邻居口述,父亲正襟危坐,侧耳握笔,在家书抵万金的年月,父亲的字常随邮递员横穿大江南北;吃大锅饭时代,我常尾随父亲身后,看他和村里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刷写标语,把路边的厕所、围墙、电线杆涂满了“农业学大赛”的字样;父亲的毛笔隽秀飘逸,以前的春联多为手写,每临年关,老家院里总是站着一队人,捧着红纸,候着父亲写春联,母亲忙不迭地端茶倒水,我则洋洋自得满是自豪;父亲的钢笔字遒劲有力,至今还常被邀为座上宾,为办红白事的人家或写对子,或抄礼单;父亲还懂些医学,会针灸,每当又长又细的银针扎进人家腿上时,我都怵得起疙瘩,而村人却满是感激;父亲也懂电工,会摆弄电动机械,村里第一个轧花机作坊就是父亲主导、联合几家邻居合伙开办的,那架笨重的机器歇工后,他们舍不得变卖,一直搁在老家院里;读高中后,家里开支拮据,父亲跑去徐州买了架补鞋机,我的学费大多取自于此,最初我嫌丢人,阻止他干这营生,父亲没说什么,每逢集市都去给人补鞋,还把战线延伸到县城,好几次我月末回家取粮食,很晚才见父亲蹬着单车回家,卸下机子后,父亲便拿出十几个包子,给母亲说热热吧,老板送的,没舍得吃,给孩子补补身子!吃饭的时候,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生意,计划着我的学费,埋头喝红薯粥的时候,我瞥见父亲的手背冻得皲裂红肿,指缝还缠着布条,我问咋啦?父亲说没事,刚学会穿线,给针扎的!那一刻,不听话的泪滚进碗里,我囫囵喝干后,一头扎进房间埋头看书。其时,窗外寒风凛冽,木窗棂咯咯吱吱。年底,父亲说年关上街的人多,下学期学费也要涨,叫嫂子跟他搭个下手,大年二十九晚上,他们回来后,嫂子掏出一大摞钞票,一角一块地数来数去,兴奋不已地说天天这样就好了,父亲说哪能呢,人要知足,好生意也就这几天!说真的,父亲补鞋的技术真不好,我的鞋子曾被他弄的高低不平,我们也提过意见,可父亲总是笑笑:做生意靠人缘,补鞋的多是老客户,又挨着包子铺,放心吧,保管赚够你的学费!高三复读时,学校催缴学费,我去县城那家包子铺找父亲,九月的大太阳下,父亲佝偻着身子,以为我是补鞋的,待我喊出声来,并说要钱交学费,父亲急忙放下活计,问老板叫了两笼包子,让我先吃着,自己拐过几个马路,取回钱来问够不够?我接过钱,抹抹嘴,跨上单车飞去,因为好像有个熟悉的影子在看我,那是在县城的同学,在难堪的年纪里,青春都要迈过这个门槛。

作为他游子,我极其恋家。到南方之后,没成家之前,我的脚步一直朝着故乡,朝着我家的老屋。刚离家的前三年,每次写信总提到探家一事,父亲每次总说:你回来干啥?不在部队干好,就是不忠不孝!然而我很固执,因为我喜欢老家屋里昏黄的灯火,喜欢灶膛里喷舔的火舌,更喜欢一家人围坐饭桌旁的融融景象,母亲的唠叨、父亲的叮嘱,犹如一幅画般定格在脑海。因发表文章立三等功,乡里敲锣打鼓送喜报到家门口,母亲打电话说,父亲兴奋得满村炫耀,硬是把自己喝得东摇西晃;服役至第三年,我去信说想退伍,留驻地,父亲的信愈加频繁稠密,长篇大论地探讨我的进退去留,不依不饶地告诫我说:你赚千罐万贯我不稀罕,只求家里能出个军官,哪怕是个志愿兵也好,还说不要忘本,要对得起部队的培养!不依不饶的密集轰炸之后,我顺从了家人的安排,重新捡起书本,在南国流火的七月里,开启了又一个伟大转折。

父母一生节俭,对我一向要求甚严。记得大伯父那年回村,叫我去买东西,我跟父亲要钱,遭他一顿奚落:这么大的孩子,居然身上没有一分钱!那一刻,父亲一脸难堪,作为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伯父不懂,在一分钱摔成两瓣花的农村,没有谁身上随时装钱的。入伍后家境逐渐好转,每次回家,父母都给我塞钱,我不要,我有津贴费,甚至有点小稿费,父亲总是不容置否,他的口头禅是,穷家富路,带上吧!去年回乡过年,到院时已傍晚,瑟瑟寒风中,我穿过街上孩童燃放的爆竹,疾步跨进院门,我问父亲呢,在厨房忙碌的母亲说:打工去了,可能快回了吧?我说该过年了,还打工啊?母亲揶揄地说,年轻时不爱干活,年纪大了反而闲不住了,正聊着,父亲推门进来,看到我由衷兴奋,说打工赚些钱,自己花,能不给你们要就不要,我明年都八十了,再打工人家不要了。我听了,鼻子阵阵发酸。这么多年,父母从没开口给我提过钱,倒是每次回家过年,父亲总是很大方地给我路费盘缠,尽管我不要。

到广州定居后,父母把孩子带大后,就回了江苏老家,比之车水马龙琉璃繁华,他们更喜欢炊烟袅袅东篱菊下。父亲喜欢听广播、看新闻,常给我邮寄他看过的报摘,每每听到南方发洪水、刮台风、闹雪灾,都会打电话来问个明白,甚而啰里啰嗦不厌其烦。再后来,父母日渐年迈,身体却很硬朗,眼不花、耳不聋,听我的电话一清二楚,母亲坚持每日操持家务,日复一日地操持着全家十几口人的饭食,父亲则早出晚归打工,好几次心有不忍,他们却说:城里人运动,农村人劳动,老年人多动动,比吃啥补品都好!随着新农村建设铺天盖地,年届八十的父亲精神抖擞,每天带着一帮老人分赶去几十里外拔草栽花,进项不多,也就每天几十块,他说不在乎多少,有事做就好,经过这几年锻炼,高血压也好了,浑身舒畅呢;大侄子结婚那年,我带女儿回去,父亲非要给孩子打红包,甚至还要给我;去年除夕全家吃饭时,父亲一脸正经地,说再打工怕人家不要了,该你给我钱花了!母亲在一旁说,只要你们两口子不吵架,我们一般不给你们要钱,说把孩子培养好,我俩就知足了。那晚父亲多喝了几杯酒,满脸晒着幸福;四年一次的休探亲假,我回到故乡,在春和景明、风熏花香的村里,树叶绿得透亮,阳光筛过缝隙,斑斑驳驳洒在地上,我和父亲、母亲坐在大门口,漫无边际地聊着说着,父亲说想孙女了,想学院里的那帮老朋友了,想到冬天来广州看看;我建议带两位老人旅游,父亲说要在家带重孙,还要打工,一天几十块钱,不舍呢!执拗不过,我只好带着母亲,沿黄河故道直下江南、岭南,含辛茹苦的老人第一次住宾馆、第一次乘飞机、第一次坐高铁,我自以为母亲应该高兴欣慰,然而却出我意料,他们当面不提,只在电话里说,我每晚围着一帮同学朋友说笑,冷却了母亲的感受,细思至此,确实不该。

父亲爱喝茶,有一年趁着包裹空余,我塞了两盒茶叶带回家,父亲却要送给他发小,他爱面子,就像那年我初进军校一样。父亲常提起我军校寒假带回的两瓶竹筒酒,逢人便说是儿子从南方带的,舍不得喝,要留着给儿子结婚用;后来到我谈婚论嫁时,多次征询家人意见,父亲坚持己见,他说:娶妻娶德娶贤惠,不要看长相,人品最重要!又试探似的说,要是领个女军官回家,咱王家可就有大面啦!得知我果真找了个女军人,喜不自禁的父母立马卖掉了屋后那排大树,凑够了五千元给我寄去,当做礼金;第一次领爱人回村过年,家里经济拮据,母亲趁黑去邻居家,借了五百元塞给爱人,算作见面礼;外出这么多年,每次老家年节,老家的饭桌上总要多摆一家三口的碗筷,他们说都是一家人,一个不能少!是啊,儿女走的再远,也走不出父母的惦念!

至今,父亲的每一封信每一个字,我都保管如初,都整整齐齐、按日期编号地码放着,那是躺在岁月里无声的殷殷叮咛。在家里没装电话、手机尚未普及的时代,我常打电话回家,村西头一家小卖部老板是我同学,每次与父母通电话,都要书信提前约好,或者我打回去,叫店子的人去喊他们,然后他们打回来或我打过去,短暂的等候总是激动而甜蜜,后来电话、手机普及了,微信、QQ流行了,我与老家的联系却越来越稀、越来越少了,总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事,纵使有事也埋在心里,是怕他们唠叨么?还是怕他们啰嗦?不是,都不是,终是手脚懒了,心情倦了,隔山隔水的故乡愈走愈远了! 

作者简介:王景峰,籍贯江苏,现居广东,一个走路看书、吃饭写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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