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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回忆录----她们 || 李红霞

 作家平台 2020-08-12

家庭回忆录----她们

1.  引子

2018年5月23日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书柜最上面一层的遗像框里她平静略带笑意的面容,心里并没有悲伤,轻轻地对她说:老爸找了一个老伴儿,妈,你会祝福他的,对吗?


2015年7月13日 

她因为脑出血突然昏迷,在ICU的病床上趟了6个多月后,终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是我妈。这一年,她77岁。

2005年4月17日 

一辆黑色小轿车行驶在微凉的夜色中,突然对面斜冲出来一辆摩托车,车灯耀眼,轿车司机猛地向右打了一个方向盘试图避之,却不料冲向了桥面栏杆的一个缺口,那是几天前一辆大货车撞出来的,还没来得及修补。车子在黑夜里从30米高的桥上急速下坠,“轰隆”一声,冲进了桥底下的包谷地里。。。。

一小时后他们才被当地的农民发现并抬出玉米地。那时她一息尚存,只剩微弱的呻吟:“好痛,好痛.....”

“好痛”是她在这个世上说出的最后两个字。

这一年,她39岁。她是我貌美如花的二姐,


1986年5月
那年,黄色的丝瓜花开得很旺,青绿的丝瓜结得很好。她去地坝旁边的丝瓜架上踮起脚尖摘丝瓜,没站稳,踉跄摔到田里。然后卧床,一病不起,直到灯枯油尽。

这一年,她84岁。她是我外婆,生了八个孩子。她的三女儿是我妈。

她们三个,是我生命中重要的已经离开了人世的女人。

                                                   
           2. 我外婆

外婆的名字叫李一福。

 她是晚清时代出生的小脚女,太祖给她起这个名字,大约是希望她一生福气吧?

 外婆一共生了八个孩子。我只看到了她老年的样子,根据我妈的样子揣测,她年轻时应该是个清秀的美女。
 

从我大姐出生开始,外婆就一直在我们家。我们压根儿没问过,外婆为什么会在我们家。按照那时中国的民间习俗,一般父母都跟儿子过。早些年她是跟着大儿子(我舅舅)过的。因为那时家里穷,舅舅小时候被抱养给隔房的叔叔家。隔房叔叔的儿子被抓壮丁后一去不回,叔叔不准儿媳妇改嫁,于是萌生过继一个孙子来养的想法。外公外婆担心养不活舅舅,所以把舅舅过继给了叔叔,但是没过几年,舅舅自己跑了回来。

   多年后,舅舅养母家的房子被拆了炼钢铁(1958年大战钢铁),养母无处可去,于是,养母、亲妈(我外婆)、舅娘三个女人住在了一起。我舅舅在外工作,家里剩下三个女人。亲妈和养母之间、婆婆和媳妇之间,三个女人上演的就是一台大戏。戏码剧情台词我知道的很少,只听说戏里戏外外婆都是输家。连人民公社伙食团的一份口粮,都被舅娘和养母以她的名义领走,她常常挨饿,在家根本吃不到东西,差点饿死。我妈知道情况后才赶紧把她接到了自己家。那是1960年。

她后半生都跟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以三寸金莲的小脚力量帮她的三女儿带大了五个孩子。
    我是那五个孩子中的老四。我们家八口人,八口人的田地,我妈是唯一的劳动力。所以带孩子、煮饭、喂猪等等琐碎的家务活,自然就落到了外婆身上。

    外婆倒是很尽责,处处管着我们,生怕管少了一点就对不住我妈。如果我妈是一座城堡,外婆就是城堡外的护城河。她嘴碎话多,一句话会翻来覆去地说好多遍,又因为管得太多,整日喋喋不休,如门口李子树上闹喳喳的鸦鹊。
     我小时候跟男孩子一样,凡是我哥我弟那些男孩子玩的所有玩意儿我都会。弹弓、螺陀、滚铁环、拍纸人、捉泥鳅黄鳝....我们在田里卷起衣袖裤管捉泥鳅黄鳝正起劲的时候,外婆会站在屋檐下扯着嗓门喊:“妹儿~回来吃饭了,衣裳弄脏了哪个给你洗哟,女娃儿家家的,像啥子话....”
   那时有电影放映队下乡,不定期地会在某个村的坝子里放映。看电影几乎是我们最期待的一场盛典,新奇而刺激。那是我们童年所有精神世界的最高礼遇,一点也不比过年穿新衣服吃肉差。我们总想法设法地走很远的山路结伴去别的村看电影,并不一定看得懂,重要的是去的路上充满了期盼,回来的路上盛满了欢喜。外婆说路上有那么多坟,好多鬼,鬼火绿莹莹的,吓死你们.....她会拿一根竹棍横在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杵着棍子,像门神一样不可侵犯,凶巴巴地看着我们说:看你们哪个敢走?我打断你们的腿!
   但通常我们几个都能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地溜出去。我哥当然是我们的带头老大,他是有底气的,不但有我妈这个亲妈做后盾,还有村口那棵繁茂苍绿的大黄桷树撑腰,那是他干妈。他两岁的时候就被我妈领着去给黄桷树磕了头上了香进了贡,那棵黄桷树成了他成长中的另一个守护。

     我们小学操场前有一块巨大的坡型石头(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我们喜欢从石头最上面顺着坡度往下滑,为那种风驰电掣的快感疯狂。这玩意儿在我们那里叫梭梭板儿,如现在的滑草场一般(不同的是屁股下面并没有什么垫板,考验的只能是裤子的质量),自然,最经不起折磨的不是皮肉,而是裤子。屁股墩经常被磨出几个破洞,怕挨骂,回家路上用军绿色的帆布书包斜挂着遮住。纸总是包不住火的,书包当然不能一直都背着,外婆每看到我的破裤子必破口大骂:败家子,败家子,我才不帮你补,叫你过年都没得裤子穿……

我心里总是冷笑一声:过年反正都没得新裤子穿!

 我的衣服裤子,几乎都是两个姐姐小了穿不了的或者破了不想穿的。瘦小的个子,总是穿着宽大的补了疤的旧衣服,风一吹,整个身体就鼓鼓囊囊的像一只快要被吹起来飘走的气球。骂归骂,裤子到头还是得她来补,所以我们觉得她完全可以把嘴巴子上的那点力气花到补裤子上。

     每年,家里都会养两头大肥猪。5岁以后,割猪草几乎是我当仁不让的活路。那个大竹背篼比我的个子高出两个头,几乎每个黄昏,我都会背着一大篼猪草经过村口的那棵黄桷树。黄桷树茂密的枝桠垂下了巨大的阴影,夕阳把我和背篼的影子拉得修长高大,与树影重叠到一起。如果猪草割少了,外婆边宰猪草边气哼哼地说:出去半天才割勒么点儿,一点儿出息都没得,以后啷个有人要咹……

她为我未来的担心绝对超过了我妈。

  外婆是中国最后一代裹脚的女性。她那常年裹着被塞在尖头布鞋里不见阳光苍白的小脚,五根脚趾头紧紧地粘在一起,根本没有任何缝隙,后面三根脚趾头已经弯曲、紧贴在脚板上,整只脚就是一个典型的三角形。她并不知道那是屈辱,以为女人天生就是要裹脚的,她说脚大的女人他们那个时候是没有男人要的。我们有时很贱,故意逗毛惹臊跟她斗嘴,她会骂骂咧咧地一手抓住响篙(打狗棒)小跑着来追打我们。她跑得哪有我们快,一双小脚颤颤巍巍的,被我们嘻嘻哈哈地甩在后面气得全身发抖干瞪眼。我们五个娃儿脸上挂满了幸灾乐祸:“老鸦鹊,来呀,来呀,来打我们呐。。。”。

  “老鸦鹊”“老嘎婆”被我们叫了好多年。当然是在我们气不顺的时候。

     从小,我就是一个被父母忽略的孩子。我爸长期在外工作,在家庭里他几乎是缺位的。我妈是我们的天,但她没有文化,只关心地里的庄稼和收成。我们如野地里的荒草,自顾自地生长。那时虽是一大家子人,枝叶看似繁盛,实则根下面的土壤单调而贫瘠。而我这根夹在里面最瘦弱的小草,更是无人看见。外婆照看我们长大.她虽然表面凶悍,但她的陪伴,是我们的阳光雨露。

在五个小孩里面,她最偏爱的是我,我一直跟她睡一张床。记忆中我爸我妈从来没有抱过我,他们的怀抱,只属于弟弟。我常常眼巴巴地看着弟弟在我妈的怀抱里蹭来蹭去,我妈放工回来,纵然疲惫,仍愿意弟弟在她衣兜里爬上爬下。我只能在外婆的怀抱里得意,无数个夜晚,一老一小相拥而眠,抵御着黑夜里的孤独。
  

那年搬家,新房在双路镇的龙河村。房子刚修好还有很多地方需完善,老房子也还需要人看守,外婆不想走,主动留了下来。我记得开家庭会的时候,我爸眼睛扫了一圈,说,外婆年纪大了,不能一个人留下来,得需要另一个人留下来作陪。他的眼光在我们兄弟姐妹之间游来荡去,最后落到我身上。我知道,他心里内定的人其实就是我。。。心里有一种被爸妈遗弃的委屈,但觉得留下来陪外婆的人理所应当是我。因为哥哥姐姐们的学业不能被耽误,弟弟又很小,我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尽管那时我也很小。那年,我7岁。

 我心里是很愿意留下来的。唯一的原因是:这个家,只有外婆和我了,她的宠爱,我终于可以独享;这座两层楼的木房子,也终于属于我了,现在,我是它的主人。我想睡哪张床就可以睡哪张床,可以从楼下睡到楼上,再从楼上睡到楼下。以前的我,只不过是这房子里的一个小不起眼的住客。
   

那是我和外婆相依为命的一年。每天早晨公鸡打鸣的时候,她做好了早饭,在楼下堂屋的楼梯口扯着喉咙喊:妹儿,起来了,鸡都叫了。。。。于是,睡在爸妈以前睡的大床上的我,伸个懒腰,拉开床边唯一的一扇小窗的窗栓,看看外面的天色后,便从木楼梯上踢踢踏踏地走下来,就着咸菜吃完外婆做的红薯稀饭,然后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在本村老师的带领下一起走很远的路去上学。某个雨天,雨大路滑,经过一段积水洼地,那个年青的老师背起了我,走了一段。我趴在他的背上,真希望雨就这么一直下下去路每天都是这么难走啊。他健壮的脊背,给我的安全感和满足感,以至于后来每每忆起,都如一股暖流漫过心脏。
  

 略为粗重的活,堂姐会帮我和外婆干,如担着桶去老井里挑水,来回挑几大桶才可以储满那口巨大的水缸,足够我们用几天。那个15岁、脸上长着雀斑叫春花的姑娘,合着扁担的节奏颤动着的青春的腰肢,跟水桶一起前后甩动的粗黑的发辫,至今印在我脑海里。我对她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那个片段,即便后来见过她中年衰老的模样。

  某天晚上外婆生病发烧,一直高烧不退,我吓坏了,完全没有了主意,不知如何照顾病中的外婆。最后想想觉得要请姨妈们来才能解决问题。于是我鼓起勇气,决定当晚自己去请幺姨来,明天再去大姨家里请大姨。堂姐说陪我。我们提了把手电筒,向黑夜里走去。要走10几里的山路才能到幺姨家。远处的山蛰伏成巨大的黑影静得可怕,所幸星光满天,月色皎洁。我看到一颗流星在幽黑的夜空里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我不知道那颗星星的名字,也不知道看见流星划过时可以许下心愿。那是我生命中最早对流星的记忆,那条快速消失的明亮的直线,在后来很长的岁月中仍不时闪回在我的脑子里。
村庄在夜里静默着,远远的偶有狗叫声传来,像为我们壮胆似的。我和堂姐的友谊大概就是在这样的陪伴中建立起来的。

  冬天。外面大风鸣咽,村子里的树哗啦啦地唱着哀歌。纸糊的木窗格被吹得呼呼作响。堂屋的火塘里总烧着钢炭(木炭),上面吊着烧得漆黑的鼎锅,鼎锅里面通常煮着一锅红苕或洋芋,锅盖与锅的缝隙里滋滋地冒出的热气,氤氲片刻,很快就散在了5瓦灯泡昏黄的空气里。我和外婆坐在矮板凳上,伸手烤着火,闲拉几句家常,等锅里的东西煮熟。有时她会用那根已旧得发亮的竹烟管,装上一点烟丝,歪着头靠近炭火点烟,嘴砸巴着,掉了好多牙齿的有些塌陷的腮帮在烟火的一闪一灭间来回起伏。
  日子稀松平常,朴素得像一件洗得旧而又旧的衣裳,日复一日地穿着,足以为身体遮风挡雨,所以也幸福而满足。
  后来一家人团聚,我去了丰都县城上小学。及至后来考上丰都中学,开始我的住校生涯。每个周末,我都要从县城乘渡船过河(长江)、翻山越岭走路回家,带着外婆喜欢吃的包子。她说城里的包子好吃,油水大,我妈煮的面条一点油水都没有。每次回去,我依旧跟她睡一张床。她的身体已衰老干瘪如一张木板,但我还是愿意靠着她睡,我们从彼此的身体里汲取温暖,成全慰藉。

  我读初二时,外婆已经因为摘丝瓜摔断了腿躺床上半年了。哥哥姐姐们也都已离家住校,我妈整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外婆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她的时间,是以一日三餐和从窗户射进来的太阳来计算的。月色,成了照不见的思念。
  

 五月的某个周末,因为着急赶那一趟渡船没有来得及买包子,回到家,我竟然不敢去外婆的房间看她,我怕看到盼了一周的她浑浊的老眼里的失望。我跟我妈说,如果外婆问起我,就说我这周没回来。周日走时,越发心虚地不敢去她面前跟她告别。但我心里知道,外婆其实是晓得我回家了的,我们之间,太过熟悉。她熟悉我的脚步声,熟悉我从窗前一闪而过的身影,熟悉我身上的气息和味道。后来听说我走后,她一直坐在床上默默掉泪,嘴里念叨着:妹儿回来了啷个都不来看我......

然而就在我返校后的那一周,某天,外婆走了。
  我买了几个包子,一路哭着回去。坐在她瘦小的遗体前,看着那几个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包子,悔恨和自责交织,我的眼泪更是像开了闸的洪水奔泄而出,整整哭了两天两夜。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带着对我的念想。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失去,我明白了爱并没有永恒。那时我开始莫名地担心,会以这样的方式,错过生命中我喜欢和爱的人。
很多年,我内心都无法释怀、不爱吃包子。

 3.我妈 

 这是我身边仅有的一张老照片。

早年的照片是黑白的,边缘分割成优雅的锯齿状,有照相馆的名字及拍摄时间。背后有题词,保留并传承给了下一代,就成了信物。

那些黑白照片看起来拍得都很好,用光及灰度的层次,细腻和谐。那时照相馆用的是一种大型的完全手动式相机,摄影师基本上只拍一张,一次就过。对被拍者来说,这是很隆重的事情。需要穿上体面的衣服,把头发梳理得光滑,面容修饰干净,摆好姿势。拍和被拍的人内心郑重,端正好看,气场有重量。

  左边第一个扎着粗黑辫子的是我妈。她膝前可爱的小妞是我二姐。第二个是母亲最小的妹妹我的小姨妈,姨妈怀里憨憨的小姑娘是我大姐;右边那个年轻帅气的男人是我爸。最后那位尚未成年的姑娘是我的大表姐。

  照片显示拍自1965年。那年我妈27岁,是2个孩子的妈妈。她文静而清丽,一头乌黑的发辫,衬着白净的瓜子脸,白而整齐的牙齿,嘴角上扬,笑容清漾,怎么看都是个美人儿。
  我的样子像我妈。看自己的照片,那样的脸那样的笑容,太熟悉,我的样子几乎就是我妈的样子。血脉的外在体现,无外乎便是我们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样貌,初时的好看与不好看,都跟我们无法选择谁做我们的父母一样。
    我爸住的村子叫陈家山。但陈家山本村的村民不姓陈,都姓李。他年轻时是帅气俊朗的小伙,上过初中,在那时的乡下,算是少有的知识分子。看照片里他中山装右边口袋上插着的钢笔就知道,他不是在地里干活的农民,很早,就参加了工作,是从陈家山山沟里飞出去的凤凰男。
     我妈住的村子叫金山子。金山子没有金子,家家都穷得叮当响。金山子和陈家山各在山的半山腰,两座山遥遥相对,谷底,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小溪有一个大名字—大沟。大沟把两座山分割开来,却又因为水流淙淙的汲养把两个村庄连接起来。

站在陈家山的村口,可以一眼看到金山子房子里冒出来的炊烟,甚至过一会儿就闻到了从风里飘过来的烟子里的柴火味。
  

我妈家里的兄弟姊妹多,没上过学。我爸说他们是别人介绍的,之前不认识。我想他们之前一定碰到过,因为他们同住在一小片天空下,看过相同的云,吹着一样的风,吸着差不多的翠幽幽的空气,在大沟里摸着长得差不多的鱼。大沟也因此承载了它流经过的所有村子的孩子们童年的欢笑。只是遇到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那个人将来是自己命里的注定。
  

其实我妈在家里排行老六,因为前面几个哥哥都没能长大就夭折,所以后来成了家里的老三。养儿防老的重男轻女时代,男人才是天,女子多是不被待见的,所以只能是干活的料。男人能干的活她都能干,她的倔强,从做姑娘时就埋下了根。尽管如此,扁担并没有压垮她的身材,太阳并没有没收她的白皙,她仍是金山子村里出落得最俊的姑娘。十八岁那年,1956年,她嫁给了我爸。他们算得上是男才女貌,门当户对。
  

嫁给我爸后,我妈短暂地轻松了两年。1958年她去大队里接受接生培训,学过接生员。那时乡村医院少之又少,村里的赤脚医生挂着药箱风里来雨里去却仍无法满足农村的看病需求,很多农村小孩仅仅因为流感或肠道感染得不到及时治疗而夭折。我两个姐姐都是在不到一岁的时候就生病离世,因此我妈去乡医院做了接生员。因一天回家看外婆,发现她饿得快断了气,果断把外婆接到了我们家。刚好那年我大姐出生,我妈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对于这个女儿的到来,她给了她力所能及的所有,外婆从此理所当然地跟她女儿生活在了一起。
 

 接下来,两年一个孩子,有了就生,生了就养。她先后生了八个孩子,我一直很无耻地庆幸前面的三个姐姐没能活下来,如若她们活着,这个世界上断然不会再有我的存在。这么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只有我妈是中间力量。她是文盲,却是我心目中份量最重的女人。我那时已经懂得“伟大”这个词,但它似乎只能形容毛主席周总理这样的伟人。一个乡间育儿哺女的普通劳动妇女,她的份量,够不着伟大,那份沉甸甸的重量,自然是在儿女心里。

    我妈的含辛茹苦,我打小就看在眼里。她跟男人一样强悍,一个人要挣一家八口人的工分,种田植地喂猪养牛等等一样都没拉下。后来包产到户,家里八口人的田地也都靠她一个人种。我们的寒暑假,大部分的时间,都会去田里地里帮忙干活。我们插过秧,掰过包谷,挖过红苕,扯过花生,割过麦子,捡过豌豆绿豆。
    

由于我爸有工资,相对于村里其他人家来说,我们家境相对宽裕,但家里孩子多,也富裕不到哪里去。物质稀缺,我妈有时会去镇上的供销社买一包大白兔奶糖或一些白糖,偷偷藏在家里的土陶罐子里,每当我们有奖状拿回家或是干活表现好时,得到的奖励就是一两颗大白兔奶糖或是一勺子白糖。
  我们都觉得我妈抠门,不近人情,脾气粗暴。我哥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儿子,当然他还算是我妈的宝贝。所以他有时能凭蛛丝马迹找到我妈放糖的地方,然后偷点出来,分那么一点点给我和弟弟。但我妈一旦察觉糖少了,骂完我们后又换一个地方藏。所以更多时候,那些大白兔奶糖和白糖都因放置时间过长而变质融化掉。

几个孩子中,也就我哥能明目张胆地敢跟我妈对着干。一来他已经是青春期的少年,有着不可阻挡的叛逆精神,二来他跟我妈对着干了我妈也不敢把他怎样。三来他还有一个干妈给他撑了很多底气。他在两岁的时候就被我妈拉着去给村口的黄桷树磕了头上了贡,拜了黄桷树为干妈,以佑他健康茁壮。很多时候我们都偷偷沾他的光,因此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得意洋洋沾沾自喜的样子。尤其是看电影这事,他不打招呼就溜,我妈也拿他没办法。那次我哥去金山子看电影,我妈听说金山子那晚有人死了,怕我哥沾上不吉利,等她追到了村口,我哥跟村里看电影的大队伍都已经下到了大沟。我妈站在那棵已有几百岁的黄桷树下,双手做成扩音喇叭状扯着嗓门大声叫我哥的名字:革圣,革圣哟,快回来呀,快回来呀。。。。夕阳的余光映着她焦灼的脸,她的声音被金山子那座山荡了回来,又被陈家山的山踢了回去,在暮色临近的大沟山谷里萦萦回回。

她其实心里明白我哥是不可能回来的,这样喊几声,或许只是为了释放她内心的焦虑。她怔怔地立在黄昏的风里,丧气地转头看了一眼在夕阳里婆娑的黄桷树。这棵老树可是她的亲家啊,但此时却帮不了她任何忙。

   我妈忙碌,艰辛,疲累,没时间管教孩子,更没心情温柔。我们基本像一群被放养的牛羊,早上被放出栏,时间差不多了再自行踏着暮色回家。一言不合,她就甩巴掌或地上随便捡根树条恫吓抽打我们。

尽管挨过她不少打,我们都没有怨言,觉得她是这个家最强大的支撑,是我们最稳定的依靠。她在家里凶巴巴的,在村子里人缘却极好。村里那些年轻壮实的单身汉们不用她喊,每到稻子包谷麦子等作物的收成季,会主动来帮我妈收割。他们不要工钱,管饭就行。我妈会提前去镇上割几斤肥瘦相间的肉,打几斤老白干,以保证那几天午饭晚饭他们都能吃到肉,沾到油水,能喝到酒。我爸零零散散给我妈的小钱,都被她存了起来,关键时候便派上了用场。

  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庄稼丰收时节,暮色合围炊烟四起时,从我们家烟囱里冒出的油腥子香味随傍晚的风,在村子上空四处飘绕,叫人垂涎三尺。我总为无数个傍晚中那样的味道是从我们家飘出去的而骄傲。我妈还会自制高粱酒。她把新收的酱红色高粱放进小土陶罐子里,放点发酵的麯子,用清凉的井水浸泡半天,就成了美味解渴的高粱酒。那些年轻的壮汉们休息时直接一人抱着一个罐子,就地取材,以麦秆作吸管喝得快意欢畅.

  我爸几乎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回家他也不会下地,而是双手背在后面交叉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力摩擦打着清脆的响指满村转悠。我和弟弟总是坚定不移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瞎转。我至今会打清脆的响指,便来自小时候对我爸的模仿。自小,我爸在我眼里都是高大威严的,他离我们总有那么远的距离,地理和心理距离都像隔了万水千山一样。在他有限的回家时间里,跟在他屁股后面,一是想得到他的亲近怜爱,二来也是一种炫耀,想让村里所有的小朋友都知道,我们的爸爸,跟他们的爸爸是不一样的人,因此有了些骄傲的资本。其实他工作的地方,依现在的交通条件离家也就2小时左右的车程。但那时交通、人心都闭塞,我们的世界太小,没出过远门,以为他上班的地方,离家至少有几百公里的路程,是我怎么都无法想象的外面的世界。 

      虽然我爸在我看来有些“游手好闲”,但记忆中,我妈和我爸的关系一直非常融洽,几乎没怎么见他们大吵大闹过。或许是一直以来的聚少离多,我妈因此分外珍惜他回家的时光。后来我爸为了离家更近,主动要求调离城市回到镇上工作。我妈才离开农村,开始了他们余生的相守。那时,我已经上了高中。

  我爸退休后,他和我妈在县城里开了家餐馆,在县城边上买了房子。我们一个个都长大离家结婚生子,一次又一次地,将爸妈抛在身后;他们,不断目送我们的背影,从盛年锦时,到白发迟暮。
   有时回家,陪他们聊天。说到过去,说到年轻时的辛劳,我妈满腹委屈。她终于有空控诉我爸的各种“罪恶”,絮絮叨叨地数落我爸那时对她不够不体贴,不怎么管家和孩子,一个人辛苦拉扯五个孩子的艰难。我爸抽着叶子烟吞云吐雾漫不经心地反驳我妈,说她那时对孩子们抠门,小家子气,明明有钱却舍不得给我们兄妹几个买吃的穿的,说她冷酷无情....两人在我面前就像孩子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掐着。我知道,他们互揭对方的短,并不需要我的评判,只不过是引我关注、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而已。

  每次出去旅游,拍合影时,他们不但不会勾肩搭背,两人中间的距离起码还可以再站一个人;即便平日过马路时也绝不会手牵手,总是一前一后,我妈走在前面,我爸跟在她后面看着她。2008年带他们去爬八达岭长城。我妈走在前面,瞬间被卷入汹涌的人流中,我爸一时看不见我妈,急得满头大汗,他边喊着我妈的名字边往人群里钻,找了好久才把已经挤得晕头转向的她拖了出来。他坚决不再走城墙,而是要求我们带着他和我妈靠底下的墙根走。

  他们的感情,是烟火人间里的细水长流 ,不惊天,不动地,妥帖,安稳,细碎,平实,绵长。在相濡以沫的生命里,待霜染白发,一起老去。

 2015年1月27日,我妈在家突发脑溢血,中风倒地。
她在ICU住了3个多月,没有意识,无法进食。喉咙被切开,靠鼻饲和呼吸机维持着生命。为此,我爸学会了使用九阳豆浆机。每天为她精心准备营养流食,准点送进病房,成了那几个月他唯一喜欢做的事情。
 一次我爸在电话里很是欢喜地跟我说:你妈这两天有点意识了,我跟她说话,她还对着我笑呢!我鼻子一酸,问了我哥才知道,我妈仍是老样子。想必是她面部的抽动,被我爸殷切地想象成了笑容。我常常听他低声对自己说:她要是能再说一句话就好了,她要是能再说一句话就好了。。。
她最后没能如他所愿,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2015年7月13日,我妈走了,带着病痛,走完了她操劳的一生。离开人世前的那几个月,她被她子女们的社会主流伦理道德下的爱意和她老伴期望她活着的愿望折磨得痛苦万分,却又说不出一句话。她像山野里散落满地的小野菊,朴素得从来没问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有没有人注意都那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淡淡地开着。作为子女,我们从来没有问过她,她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梦想和渴望。她有渴望读过书能多认得几个字,跟我爸和我们有更多的交流能一笔一划写出自己的名字吗?她在最后的时间里有渴望能走得更痛快尊严一点吗?

    她走的时候,我爸没有进病房去看她,而是站在中医院走廊长长的阴影里,垂泪。2016年,是他们结婚的第60个年头,但是我妈撇下了他,独自走了。

相伴了几十年的夫妻,这一生或许有无数次的斗嘴、赌气、吵架、原谅、和解 ,他们早就合二为一不可分割了,突然地,就少了那么一半,像身体里的血液突然被抽走了一半,不再正常循环而变得僵硬、木讷、不知所措。我站在病房的窗口,看他蹒跚地走出医院大门口,独自回家。突然发现,他瞬间老了十岁。
    待我们布置完灵堂,我爸还是来了,很平静的样子。当他看完灵堂后,突然大发脾气,愠怒地将随身包摔掷于地,脸色涨成猪肝色,额头汗水直冒。大声指责我们布置得太简单。说你妈辛苦了一辈子,我生前答应过,如果她走在我前面,我一定要给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热闹象样的丧礼。他如此生气的原因,是他几个儿女让他爽了与我妈生前的约定。

   那一刻,我才明白, 在他看似淡然的不动声色里,却隐藏着深深的哀恸!我所能做的,只能是跑到花店,花钱另租了10盆青绿的盆栽,摆在我妈的灵柩周围,我想让静静躺着的她被绿色环绕。妈,你累了,在天堂好好歇息吧……

      
   2015年11月,我爸说要来深圳看谋面。这事自谋面开张那天起他就一直惦记着。他住在我家里,每天早早起床,给自己和我们准备好早餐,然后就默默地坐在客厅里等我起床带他去谋面,他总觉得我那面馆是需要他的。大概人老了,被人需要,才是幸福。
我爸很喜欢谋面的露天花园,空闲时间坐在那里晒太阳,抽烟,打电话。

某天,他约了一个现居深圳的多年前的老友来谋面。两个老友见面,说起旧事,唏嘘不止。她一个月前失去了丈夫,他三个月前失去了妻子。我和阿姨的女儿,陪在旁边。看他们说到动情处,阿姨两眼泛着泪光,我爸用双手抹了抹脸,没有明显的泪痕,但我知道,他哭了。

午后的阳光很暖,斑驳地洒在他们头发上,银丝透亮。
    我爸只待了10天左右,他离开那天,在深圳机场过安检时,手机落在了安检处,上了飞机后他才发现。一到重庆,他马上找人借了电话打给我,让我去机场帮他取回手机并寄回去。我说那老人机值不了几个钱,如果找不回来就算了。
他在电话那一头急得口词不清,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回那部手机,然后,我听到他大声地说:那手机里有几张你妈的照片。

【献给母亲—周年祭】

2016.7.13

我看见,时间

挽了你的胳膊,呼啸而去。

那天,我双手紧紧地抱着你的骨灰盒,

搂在怀里,它并不冰冷,

你刚燃烧过的体温

已浸润渗透。   在我的怀里

我们俩的温度重叠、融合在一起,

是的,此刻,你在我的怀抱里。

可你不知道,

我一直想象着你的怀抱啊,

那几乎是童年,最不为人知的愿望。

不是每餐都能吃白花花的大米饭,

不是有香甜软糯的美味糖果,

不是穿新潮的的确良衣服,

而是,你那从来都不属于我的怀抱。

我一直努力想象着它的温暖,

直至长大后,我们又各自腼腆。

这么多年,

我们从没有好好地拥抱过彼此,

哪怕只有一次。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刻,你安静地让我搂着,

那些所有来不及弥补的缺憾,

都已圆满。

车颠簸着,

在黎明的斜风细雨中,送你归乡。

我不再流泪,

怕泪太多,打湿了你的衣裳。

山路弯弯,

是我百转千回的惆怅啊,

从此以后,你离我很远,
远在那一段山水间。

像坚硬的岩石,像黛碧的青山,

又像沉清的溪水,

成为大地风景的一部分。

一如你的人生,寂静

从不喧哗。

有时,又觉得你离我很近,

就在我昨夜的梦里,我们

还握着手轻轻地说着话,

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轻微的呼吸。

一如你给我的生命,
渺小 而不张扬。

时间变成了一串数字,停在同一天,

这个夏天多雨,雨如潮声

携了我的疼痛,如

一首迟来的挽歌。

已习惯把这异乡当着故乡,
我在这头,你在那一头。

独坐静夜,听雨

嘀嗒,嘀嗒,嘀嗒,

似你,在轻声唤我的名。

妈妈,

我在,我在,我在啊……

执笔欲言

雨打落花正纷纷。



4. 二姐

  五月的夜晚还稍有些微凉。月光清泠泠铺在地上,面无表情。夜已深,城市早已进入了梦乡。半山上的公墓区,坟茔轮廓在幽微的光线里模模糊糊,树影和墓碑都静默着,只有杂草丛里的蛐蛐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突然,几个黑影从坟堆中鬼鬼祟祟地冒了出来,他们带着锄头,借着月色,摸到早已看好的一座坟头上。
墓前,十年前栽的两棵柏树小苗,已亭亭苍翠如盖。它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黑影挥舞着锄头,挖开了墓上的土。。。

这一天是2016年的5月20日。
  两天后,我哥给我打电话说二姐的骨灰盒被偷了。他们报了案,也查了公墓的监控,但因为光线太暗,只看到盗墓者是三个男人,完全看不清人样子,他们抱着一个麻袋,很快消失在视频里。

那几个丧心病狂的盗墓者地偷走了她的骨灰盒。

难道她的一生,就注定要这样的不得安宁,哪怕在入土十年之后?

 二姐比我大八岁,是兄弟姊妹中和我最亲近的人。大约因为在父母眼里我们都是无足轻重的女孩,所以惺惺相惜。她总是偏袒爱护着我这个又瘦又小讨人厌的黄毛丫头。大概兄弟姊妹多的家庭里,老二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家族中似乎都是最强的。这点从她小时候就显露无遗。

   爱照镜子大抵是每个女孩子的天性吧?但二姐跟其他女孩子不同,不同在于,她特别爱照镜子。她和我大姐的房间里,墙壁上有三面镜子。一块长方形的,一块圆形的,一块正方形的,都没有镶边,就是那么三块简单的背面漆了深灰色漆的玻璃。她的书包里也常年放着一面小镜子。
  我常常趁她们上学去了,偷偷跑到她俩的房间去照镜子。因为个子太矮,踮起脚尖伸长脖子都照不到,只能搬一个小板凳站在板凳上照,直到照得心满意足为止。
   她们都在龙孔上初中了,学校里的女孩子们当然经常比美。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比谁又穿了新衣服,谁的衣服料子好款式新。我二姐尤其遭同学羡慕嫉妒,她虽成绩一般,但是班花,且能歌善舞,如果学校要搞什么歌唱、朗诵之类的活动,我二姐必定是主持人无疑。她常回家跟我妈要钱去扯布做衣服,说是学校要求的。我妈的钱抠得多紧啊,她才不信我二姐那一套,总是骂她乱花钱,不好好读书,穿得那么妖去勾引谁?
   有一次二姐又跟我妈要钱,我妈没给,我二姐哭了半天,但最后她欢天喜地出去了。我妈好多天后才发现,她塞在画报与墙壁缝里的五块钱没了,气急败坏地把我二姐一阵暴打。她气急败坏的原因一是我姐把钱偷了,二是她自以为藏钱藏糖的隐秘稳妥地总会莫名其妙地被我们几个破解,我二姐因此也就成了她发泄的对象。她打我二姐,绝不手软,直到打到自己累了为止。要不是有时外婆出手相拦,我二姐恐怕早就被她打残废了。
  最厉害的一次是我二姐把我们家的黄牛弄丢了。那个黄昏残阳如血,我二姐人回来了,但牛没跟她回来。我妈气得脸色发紫,恶狠狠地抽了根棍子追着要打我二姐,我二姐撒腿就跑,她在前面跑我妈拎着棍子在后面追,我紧紧地跟在我妈的身后大气都不敢出。我二姐跑到了村口,也是在那棵黄桷树下,路边有一个斜坡,她已不想再跑,站在斜坡下。我妈追到这儿,看我二姐离她那么远,索性丢了棍子,捡起地上的小石头就朝我二姐扔去,我二姐左闪右躲,她的躲闪越发令我妈疯狂,我妈可以一次抓起一把小石头,左右开弓,石头雨点一样朝我二姐呼呼飞去,她虽能躲闪掉一部分,但我妈瞄准目标的功力也不是盖的,痛得我二姐一阵嚎叫:“妈呀,我去找牛,我去找牛……

我在旁边哭着喊着:“妈,莫打了,我跟二姐去找牛,我跟二姐去找牛。”
直到我妈手软没力气了,才狠狠地撂下了一句:牛找不回来你也别回来。
在我妈心里,牛当然比我二姐重要。因为家里难么多田,需要牛耕啊!
黄牛当然被找了回来,但是那个血色黄昏,我妈的愤怒我二姐的惨痛,至今清晰地烙在我心里。
   之后,我和二姐似乎结成了同盟。她和大姐去哪里都带着我。我们去大沟捉鱼,把捉回来的小鱼用盐腌制后再裹上玉米粉封存在老坛子里发酵,一个月后就是最美味的下饭菜。我们去山上摘八月瓜,红籽,马桑籽,所有能吃的野果子都吃过。即便有人说马桑籽有毒,不能多吃。我大姐二姐对此很是不屑,她们围在一株马桑树边,手里抓着一把马桑籽,高举着大声喊:“毛主席说,坚决要吃马桑籽,毛主席说,坚决要吃马桑籽。。。”那阵仗,简直跟入党宣誓一样。说完,把一整把马桑籽往嘴里塞以显示她们英勇无畏的决心。

  那些能入口的山野之果,带给我太多关于温饱的记忆。我常常跟她们混在一帮大孩子里面,在山里摘各种野果子把我们自己喂饱。那时生产队里漫山遍野都是李子树,三月,白色的李花铺天盖地盛开,温柔地让春天带着它们走向六月。六月是最丰满的季节,面阳的李子被晒得酡红,朝阴的李子挂粉青绿。我们的肚子在六月也是最满足的时候。李子多,家家的孩子都吃,所以生产队里也没有人管。毕竟,家家除了红苕洋芋包谷外,真的没有啥好吃的。

就这样,在山野里,在轻视里,我二姐依然坚定地长成了一个大美女。

  她一直讨厌自己生在农村。觉得这样一个闭塞的村子里,埋没了她所有的美,她的美是要让更多人看见和欣赏的。她觉得照镜子只能自己看,照照片是可以拿给别人看的。她会想法设法存零钱,去镇上的照相馆照相。偶尔,她会带着我去。她的钱只够她自己照一张两寸的黑白照,我只能在旁边艳羡地看着。有一次她带上我,跟几个同学去照相馆,她们穿了艳丽的衣服,端好姿态一起拍了张合影。我从来没有照过相,站在旁边,羡慕、嫉妒、愤怒、难过、委屈交织在一起,快哭了起来。二姐突然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她猛然醒悟,跑过来拉我,我狠狠地朝她小手臂上抓了一下以泄愤恨:为何一直没有看见我?你不知道我也很想照相吗?瞬间她小手臂上留下了三根红色清晰的爪子印。但她没有生气,硬拉着我过去,说再照一张。于是我不太好意思地扭扭捏捏地跟她和她的同学们一起照了一张我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后来看到照片,她们个个笑颜如花,唯独我哭丧着脸,眼睛里似乎藏着恨意。
  

我二姐只读完了高中,她没能考上大学。她似乎对考大学也没什么兴趣,一门心思想去城里上班,赚钱。也许她觉得读书是浪费青春,她要让芳华的年纪过得更有意义。进厂,成了她的梦想。后来我爸托了各种关系,她如愿以偿地进了位于新城的陶厂,做了厂里的出纳员。陶厂的对面,是植物油厂,中间隔了条小溪流。

  她个子高挑,肤白貌美,走在土黄色瓶瓶罐罐里的陶厂里,就是一道别样的风景。很快就有了不少追求者。而追她的,几乎都是城里长大的小伙子,也有个别的是农村来的帅小伙,当然,农村出来的男人她是看不上的。她说,帅有屁用,我不想再回农村。
   很快,她从众多的追求者中相中了一个男子,是对面植物油厂的。他个子高大,身材魁梧,体格健壮,相貌堂堂,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重要的是,他还很会做饭,菜烧得相当的好吃。最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城里人,尽管家境非常一般。

  他们开始正式交往的时候我已上初中。因为两人的单位挨得很近,耍起朋友来很是方便。外婆去世后周末我几乎不再回家,而是往我二姐厂里跑。她男朋友殷勤地做饭给我们吃。那时他对她真是好啊,体贴入微,百般呵护。我真为二姐感到欣慰,终于有了一个疼爱她的人,以为她这辈子会这么一直幸福下去。

  他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姐夫,我二姐也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在城里安了家,并随着结婚户口也落到了城里。
童话般的日子结束于我小外甥女出生后。
  因为厂子不景气,濒临倒闭,我二姐索性就不再上班,在家带孩子。也因为结婚后一直跟公婆和小叔子住在一起,难免期间有些碰碰磕磕。而姐夫的坏脾气,也在鸦鹊巷那个老平房里,慢慢滋生、膨胀,直到暴露无遗。她从他眼里的一支红玫瑰,在庸常日子的消磨中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他爱喝白酒,而且是喝得很多的那种。能喝并没有错,错的是喝多了就家暴。家暴用手打打也就罢了,还动不动就去厨房提菜刀。  

外甥女稍大一点的时候,我二姐攒了点钱开了个卖烟酒糖日杂的小卖部。小卖部临街,加上我二姐聪慧,人缘也好,生意不错。她那时还是想着把家经营得更有声有色一些。姐夫下班后,哪也不去,就守在店里。他守在店里不是为了看店,而是为了喝酒。反正自家的酒,又不用给钱,他经常在自家店里喝得酩酊大醉。而且从钱箱里拿钱从来不跟我二姐说。  

 他们的婚姻结束于我姐夫几次酒后提着菜刀疯狂追着我二姐。我也不知道我二姐咋跑得那么快,大约是出于生命的本能吧。她有时鞋子都没穿,哭着跑出鸦鹊巷子,跑过大街,疯一样跑进看守所。我大姐的家当时在看守所里面的单位宿舍。看守所门口有武警站岗,我姐夫提着菜刀,哪里进得去。他气哼哼地拎着菜刀回去,估计半路上酒就醒了一半。第二天,他会来我大姐家死皮赖脸地求我二姐回家,百般讨好,自扇嘴巴,哪怕当场下跪都行。我二姐心一软,又想到女儿在家,于是乖乖地跟他回家。如此这般地折腾了几年,女儿六岁时,我二姐决然离婚。 

 我二姐几乎净身出户,带着女儿,租房子住。我爸退休后也开了一个餐馆,她时常去店里帮忙。这时县政府投资修建了一个大型的旅游景点“鬼国神宫”,面向社会招工。那年我正好大学毕业,二姐和我都应聘成功。我们竟然开始在一个单位上班了。

  单身了两年后,二姐遇到了我第二个姐夫。他时任县委办公室主任,离婚单身。相处两年后,他们低调地领了结婚证。我第二个姐夫也高大帅气,而且很有才华。
我姐带着女儿搬到县委的小区大院。她会过上好日子的,我想。
   三峡大坝那一年建好开始蓄水,位于长江南岸的老县城开始部分搬迁。姐夫已经升职为副县长,负责整个县城的移民搬迁工作,非常忙碌。我二姐也为了他们北岸新县城的新家忙碌着。他们搬到北岸新家的那一年,我来了深圳。  

从此,深圳,成为我的第二故乡。那个孕育了我们太多记忆的老县城,被水位上升后的长江水淹没。千禧年,新时代,我们在各自的城市,开启了自己新的生活。

我一直以为二姐很幸福。姐夫的事业蒸蒸日上,他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每次过年回家,她看上去,总是一副幸福的样子。她衣着光鲜,面容饱满,周到细致,人情练达。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人来形容她,我想薛宝钗最合适不过。
  她也跟姐夫来过深圳几回,但我从没见过姐夫牵过她的手。我怀疑,他并不爱她。有一次她一个人住我家里,我们聊了很久。我才知道她心里的痛。原本就自卑的她,并不被现在的婆婆接纳,老太太只认为前儿媳妇好,毕竟,她为他们家生了一个孙子,纵有万般不是,也好过我姐。姐夫和前妻的儿子更是对她冷眼相对。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母不好当啊。而当时县城里的很多人都不看好他们的婚姻。很简单,他们觉得我姐无论从哪方面都配不上我姐夫。那个表面看似幸福的家庭,隐藏着深深的危机。有时深夜,她会打电话给我,听得出来是刚吵过架的样子,心情很坏。深夜,她还能给谁打电话呢?只有我。

  我想,一个善良的人,最终会有善报吧。她用了十年的时间,以最大的隐忍,捋顺了家庭、社会里里外外方方面面上上下下的关系。婆婆逢人夸赞,儿子不再敌对,自己的工作也顺风顺水,看上去,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然而世事总没有那么顺遂人意。她那个正值青春期叛逆不羁的女儿,抽烟,喝酒,逃学,离家出走。我二姐屡次被请家长,都快踏破了学校的门槛。尽管如此,二姐对女儿物质上仍是有求必应,给她买钢琴,给她买贵而好的衣服鞋子,要钱就给。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第一次离婚、父亲的缺位对女儿造成的伤害,她以为自己可以守护女儿一辈子。  

2005年3月底,她在深圳呆了几天,31号离开深圳那天我没有送她,她到了机场给我打电话,说深圳机场好大哦,找不到在哪个柜台办登机牌。那时我正在办公室里忙着,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你问问人呗,怎么这么笨呐!
我料不到,这竟是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4月中旬去桂林开旅游交易会,17号回重庆,请女儿的钢琴老师吃完晚饭后,在回丰都的路上,出了车祸。

八年后的4月17日,我写了这首诗,祭奠。

              
                 《花祭.八年》

                 2013年4.17

我爱

当我穿过高低错落的坟区

来到你的墓前

墓前的柏树又长高了,有了树荫。

谢谢那个不爱你的人,为你栽下了这棵柏。

因为这棵柏,我选择了宽容和理解。

坟头上的茅草和芦苇疯长,

芦花如雪   它们懂得生命的意义

有它们伴着你,

并不会有荒凉和寂寞。

我爱

我讨厌菊花要到秋天才开

不然你墓前总是有花香的

就像你喜欢用的那个牌子的香水

清清淡淡

爸妈更老了  发如雪

自从你走的那天后,我看不到他们眼里还有别的悲哀

我时常在梦里看见你

笑嫣如初,却怎么也抓不住你的手。

每个梦都是有解释的

它解释说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我犟脾气上来

我们明明在一起啊

世界不同在哪里?

我爱

以前总听你念叨说

什么时候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去旅行

你说了好多年

我们都没能齐齐整整地在一起旅行过

不知道是生活错过了我们

还是我们错过了生活

2013年伊春,我想努力地做这件事情

却没能做得圆满

我们,还是没能整整齐齐。

我爱

虎儿已经长大了

但是他已经不记得你的样子

我却仍记得那年你在重庆机场抱着他爱怜欢喜的模样

告诉你吧,他是个快乐的男孩

是个懂得珍惜和有责任感的少年

我知道生命珍贵

快乐才是这一生最美妙的主题

我不望子成龙

我只要他健康阳光。

我爱

到现在  我都还不能一个人自如地开车

一握着方向盘就想起了你

但我会努力学习开车

实现我下半生自由行走在路上的梦想

我喜欢上了摄影

喜欢拍摄过程中的艰辛和美妙

如果你在

你一定是我最美丽的模特。

我爱

我们之间的秘密还在

一直珍藏在我心里

只是不知道你挂念的那个人

是否还在挂念着你

不知道你的突然消失

会不会让他痛让他哀

我还记得他对着你笑起来的样子

温暖迷人

因此,我迷恋着那座城市

如同迷恋等你回来。

虚妄着在城市的某个角落  与他相遇

告诉他

你不是故意要躲起来

我爱

有人说,这辈子无论爱与不爱 下辈子都不会再见

我却希望下辈子还能做你的妹妹

我们还会再见吗?

我已经学会了更爱自己

努力让自己变得更美好

做好了与你重逢的准备

我爱

我等着这来世的重逢

等你回来

回来  带着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一起去三亚 
     看你最爱的海。

5.后记

  “家族回忆录”写作治疗班结束时,老师布置的作业是写一篇关于原生家族的回忆录。某个节点,某个片段,某个人物故事,某段回忆....但一切必须真实。这篇算是作业吧。有小部分内容以前在某篇日记里写过,比较散碎。终于把它们汇在一起,是以了愿。
  某天,在航空杂志上看到一篇小文,说国外有一份研究,大多数人成长后,都只记住了一棵树。

无可否认,我记住的也是一棵树。是陈家山村口的那棵苍健繁密的黄桷树。这棵树在这篇回忆录里出现多次。五岁时从那棵黄桷树一枝老迈突然断裂的树桠上摔下来,在脸上留下的各种创伤(疤痕),随着年龄渐长、脸部胶原蛋白的流失而凸显。它们是否意在提醒我:无论你走了多远,请记住你出生的地方。

 我的确从未忘记过那个小村庄,它甚至时常是我梦里的主角。村头村尾那几棵高大的黄桷树、蜿蜒曲折的山路、仍未枯竭的老井、已飘满绿色浮漂的水塘、开满了白色李子花的山坡田埂、清清澈澈的大沟、清晨里公鸡响亮的打鸣、黄昏里古老的炊烟、被绿色庄稼或毛刺野草包围了的坟茔、堂姐挑水时前后甩动的两根粗黑的辫子、乡村电影散场时那条飞快移动的火龙、我们兄弟姊妹童年所有的欢乐和悲伤、外婆那张有雀斑已日渐模糊的脸。。。一如那座已经沉入水底了无痕迹的老城,它们时不时地并没有什么秩序和关联地一起出现,像电影里的某个镜头一闪而过,被加入进没有排练的故事情节里,散碎清泠如一池月光。

海子说:家乡的风 / 家乡的云 / 收聚翅膀 / 睡在我的双肩。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2018年6月14日深夜。

个人简介:李红霞,热爱生活并一直保持着记录生活的好习惯的文艺女青年一枚。

日常的鸡零狗碎闲言碎语也好,岁月长河里所见所闻所感所悟也罢,写作,已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割舍。

爱旅行,爱读书,爱音乐,爱摄影。下半生,愿一直走在路上,用文字用图片用一颗温暖的心,分享生活的美好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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