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创作大赛】 浮生如此 || 赵玉柱

 作家平台 2020-08-12

浮生如此

作者:赵玉柱

10月10日对我而言,是一个颇值得记忆的日子,一则这一天是我喜爱的作家林语堂的生辰,再则,也恰是我一位朋友的生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遥祝她生日快乐。尽管我知道她的电话,却几乎没有去问候过,我清楚地知道,我们的距离现在越来越远了,“朋友”这两个字,说起来都有些勉强。但是,多年以后,如果还要在回忆中重拾旧日的美好时光,记忆最清晰的一位异性,必然仍是昔日的L君。

L君是我的高中同学,一个极聪明的女孩子,聪明到什么程度,我不敢妄言,但她的记忆力之好,领悟力之强,使我在她面前不敢夸任何海口,她的成绩较好,当然也就在意料之中了。高中头两年我基本是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渡过。想听课时,就认真听一听,不想听时,就背靠墙壁,脑袋也靠在墙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以至于有一次,历史老师讲课到中途,就叫我站起来,提醒我以后上课不要靠墙。自那以后,上课时的态度就端正了一些。但课后据同学们议论,那历史老师并不是苛意针对我的,只因为他讲课到中途,忽然忘了词,于是就来了这一段小插曲,终于又记起了下文,才对无辜的我表示了宽容。

L君那时坐在第四排,和我的好友W君同桌。据她后来讲,曾在课间有意无意地瞥过我几次,见我也不跟别人说话,只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厚重的镜片后面一对小眼睛扑朔迷离。她于是得出结论,觉得我不是好人。这话是由W君转达给我的。我不由笑了,对她这种判定人品质优劣的方式很感意外,也就平生了几分兴趣,慢慢地就注意到她了。原来是一个黑黑的女孩子,长得也算精致,一对眼睛不停地眨巴,很有狡黠的意味。

高二的上学期,一位失恋而选择逃避的男同学找到我,坚决要求和我换座位,我于是坐到了她的平排,中间只隔一条过道。上课时,常常有几句交谈,她经常拿了草稿纸,歪着身子,把草稿纸放在我的桌子上,讨论一道习题或是其它。代数学课的班主任于是就走下来,用食指叩着我的桌子,说:“问题太多啦。”课堂上既然不允许讨论,我们自有对策。一到晚自习,就和W君等四个人,倚窗而坐,谈一些对世事的看法,谈一些各自的体悟。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个四人娓娓而语,隔窗就能看到外面的明月,看到街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夜景显得那样的宁静而优美。几年以后,她在写给我的一封信中说,很希望能有机会像当年一样一块儿坐下来聊天,直“聊到月满西楼,聊到雾湿窗台”。这几句话,常常让我回味当年倚窗而坐的时光,而到如今,竟然没有实现过。好景不长,当那位失恋的同学回过神来,决意再次发扬自己锲而不舍的精神时,我们倚窗聊天的日子也就到了头,我再次回到最后一排。

前几日读汪荣祖之《陈寅恪评传》,对陈寅恪的一句话印象至深,“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想必当时我们也是那样的想法,功课不算重,加之平日又有吟风弄月的嗜好,经W君的倡议,就纠集了七八个人,组建起一个文学社团,为班上的学习园地出黑板报。文章大都是我们自己写的,班上给拨了50块钱,作为纸张和设计版面之用,可惜板报只出了一期就停了,社团也随之解散,然而却在班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文学热潮,有人写诗,有人写散文,蔚然成风。L君写的一篇散文我读过,有些才情,但构思未免流于俗套。听W君说,L君是第一个要求退出社团的,因为觉得我们这帮人不堪为伍。当时听了这话很是气愤。L君就是这样一个高傲的人,但她有自己高傲的理由。等与她深交之后,我对她的这一点倒并不介怀。文学社团散也就散了,并无人扼腕叹惜,大家也就各归各道。但谁又想到,或许是W君的怂恿,或许是社团加剧的对文学爱好的鼓动,我和L君,原本较为优异的两个理科生,分科时竟都去了文科班。直到现在,W君仍对把我带到文科班一事津津乐道,让我恼怒不已。

在文科班,我们并没有原先勾勒的那么愉快,W君和L君因为一件小事而闹别扭,两人发誓永远不再说话。这个誓言持续了大半个学期。我和L君,也因座位相隔较远,加之忙于功课,也就很少有说话的机会。直到期中考试前,L君突然告诉我,想在考试结束后和我坐同桌,让我跟现任同桌,一位已经聊得很好的朋友商量一下。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不好意思跟同桌张口,但心里着实有几分情愿,就讲给同桌听了。他倒很爽快地答应了。事后才知他误会我们两个人在谈恋爱,所以决意成全。

和L君成为同桌,每天有说不完的话,也有吵不完的架,这个时候才发现L君很小气,顿不顿就闹别扭,但别扭很少持续两个小时。只有一次,整整一个上午没有说话,下午时,她写过来一个纸条,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小气,跟女士生气连声“对不起”都不说。不由释然一笑,转头给她说一声“对不起”,她立即又打开了话匣子。

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班干部,中午下课后加班布置教室,忙活了将近一个小时,耽误了午饭。恰好两个和我一起租房子住的同学给我打了饭来,L君这时走到我的面前来,说,我饿。我低了头,没有吭声,她再一次说,我饿。我更是紧张得不得了,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事后,她说,她那天实在是饿急了,很想吃我的一口饭,但没想到我那么抠门,连一丝谦让的意思都没有。我那时对女孩子,总有几分羞怯,又想着是自己用了多日的饭碗,怎么好意思就这样给她?这是我那几年里经历的颇为尴尬的一件事情,直到现在,仍然历历在目。

W君那时是暗恋着L君的。据L君说,W君曾给她看过他的一段日记,在日记中,她成为一位一袭白裙、长发飘飘的纯情女孩,飘入他的梦乡,让他魂牵梦萦。L君笑了,她说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一袭白裙会是什么样子,他梦中的她与现实中的她格格不入。W君受了打击之后,也就很快罢手,那本日记,只有简简单单的几页,记叙了一段单纯的相思,从此尘封在W君的记忆里。

我们终于和好如初,加上在文科班新结识的几位意气相投的朋友,六男一女,一共七人,又组建起所谓的“九九学社”,由七人中具有艺术才华的Y君设计了一个火炬形状的团徽,组团的目的,无非是想留给师弟师妹一个寄寓思想的所在。一个晚上,在W君的家里,七个人对着《辞海》,行了结拜的大礼。约好无论如何,毕业以后每年都尽量能够相聚一次。现在看来,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谎言。我记得有人说过一句话,“承诺是嘴唇的花朵瞬间的开放”。事实的确如此,不知是他们疏远了我,还是我疏远了他们,或许都不是,只是生活改变了和压迫着我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结果就是这样,我们天各一方,除了一两个人还保持联系之外,其余的音讯全无。

李白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向来都认同这句话。高三,在我以为,是我们一生中到目前为止最具悲情的一个时期,向前,是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向后,已无路可供回头,即使可以逃走,又能到哪里去?我知道自己会考上大学,但仍然悲悯。那时,老师出了一篇名为《人在高三》的习作,开篇我就应用了莫泊桑《两兄弟》中的一段话,其意是:人在山底时,拼命想着要往山顶攀登。及至顶峰,才发现只有下山的路。真的,那时我内心深处常常作这样的斗争,人在高三也就是这种处境,即使考入再好的学校,收获也还是远远小于付出的,所以我用这样一句话来结尾:来年,当我们在镜中面对那个皓首穷经的少年,又怎能不掩面而泣?文章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老师也说,我的思想近于佛家,过于消沉。一时间,“佛”的绰号不胫而走。我的情绪显然也影响了学习,高考后,我勉强上了军校,当年的七人中,却有四人落榜。

理科生的高三,或许不如文科生那样疲惫,当然,我仅针对精神层次而言。一个常常探求精神享受的文科生,当生命的车轮疾驰至往日的7月6日或如今的6月6日,他就觉得,自己生命中的精、气、神,至此已经透支了一半。L君家境较好,母亲是本市的一位作家,对女儿耳濡目染,使她的生命沾染了些许浪漫而灵动的色泽,我以为对她而言,高考不过是人生中的一段体验,成功或失败注定都无法成为主流。至少不会像我,横亘在眼前的只有高考这一条路,却也并非金光大道,即使考上,学费也尚无着落,且不谈学费,连眼下的资料费,都无法凑齐。我那天回家去拿钱,父亲和母亲正在吵架,只好空手而返。她似乎察知了我的窘迫,说,我先替你把资料费掂上?我那时候过于自尊了,不太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转过头看她,觉得她的目光是真诚的,才答应了。很快,又从别处借钱还上了。到如今,对当初她的帮助仍然心存感激。

但现实却告诉我,人的困惑是不会局限于物质或精神的某一个层次的,它是交错的。有一天早上,L君来晚了一会儿,她的眼圈黑黑的。问她,她说,昨天自己哭了一个晚上,母亲进来劝她,她更加悲伤,她只告诉她,她想自杀。在她闪烁的眼神中,我捕捉到了一丝沉重的忧伤和绝望,我十分震惊,心灵仿佛一下子被敲成了碎末。在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在精神上是相通的,至少是遭遇了同样的困境。她常常把赫拉克里特的一句话挂在嘴边,“性格决定命运”,并奉为人生的信条。直到现在,她仍然没有从这种悲悯的情绪里走出去,半年前,她还在回贴中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思考生命的方式。……我总在跟别人讲,所谓愉快,所谓幸福、所谓悲伤等等都只是一种自己的感觉。……对于我的生活、我的将来,我没有一个一定的目标,我还活着是因为我的母亲,我还有一些所谓家庭责任,为人子女的责任。”

从高中到现在,已然十年。十年间,每个人都有太多的变化。就像L君说的,从18岁到现在,也有六年的时间。这六年内里从少年到青年,对于每一个人生来讲都是重要的变化的时刻,尽管有本性难移这一说。我常常想起L君当年的眼神,想起打动我的那一丝悲悯和绝望,我曾不止一次给她谈起过。对我认定的悲悯,L君这么说,“未必是悲悯,只是在最绚烂的时候嘎然收势。”“性格决定命运”?我真的不愿意相信这句话,但现实正在让我一步一步地接受它。就像一辆向前疾驰的马车,我们无法阻止自己朝一个既定的方向一步步走去,就算已经预知前方是一条不归之路,我们却不愿回头,或是无法回头。

L君有一阵子喜欢纳兰性德的词,背诵了不少,而最喜欢的、也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是,“……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毕业时,她把这句话写在了我的纪念册里。但我以为那只是她一时的兴趣所在,自从七年前的7月以后,我从没有停止幻想,我总以为,会有那么浪漫的一天,和我的几位朋友,坐在青窗瓦屋之下,像当年四个人倚窗而坐,用素雅的陶瓷器具,细细品茗,直聊到月满西楼,聊到雾湿窗台。而如今,七年时光已逝,我们仅有简简单单的两三面而已,正应了她当年在毕业纪念册里写给我的这一句话,留下了这悠长的思念和回忆,让心灵倍受痛楚和向往的煎熬,而终不可得。

上大学后,我们通信较为频繁。收到她的信,我就立刻回信给她,她也立即回信,基本上一个礼拜就可以收信一封。她说,她每次写信给我,信纸和信封都是特意挑的,而回信时,也当作一件很正而八经的事情,认认真真去完成。是的,信纸和信封都的确别致,信的内容,虽然没有华丽的词语,但读来很让人动容,许多令我感动的话,都一一用铅笔标示出来,一有空闲,又拿出来细细品读。写信,成为我生活中与读书并列的快乐。

那时打电话很不易,我们100多人,共用一个电话,常常接不到。有一日下晚自习,看到有我的电话,记录只有五个字:天津大雪(L君)。突然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感动,仿佛看见她围着厚重的围巾,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踽踽而行,她的笑容在北方天空下凝成了一朵轻盈的雪花,冰封在雪的视野里。而我在南方的天空下,独自守候着,期待着放假的一天,可以重归雪的怀抱。

然而四年中仅有的几次见面,却不像她信中写的那样,就一杯清茶,聊到月满西楼,聊到雾湿窗台。见面前,总是格外高兴,但见了面,我却无语。像她当年的文章中所言,“很尴尬,也很别扭”。毕竟,横亘在我们中间的陌生日子太多也太久,用笔抒写的语言终究无以填补时间隔裂的巨大的空当。而外形上,各自也已有了各自的变化,她终于穿了裙子,却并非W君梦中的一袭白裙,而是及膝的牛仔裙,也并非飘逸的长发,而是束起来的短发,脸似乎也不如往日那样黑,微微含笑,双手交叉,站在离我三米的前方。我突然觉得这三米是那样遥远,想到当初曾每日与这样一位温文尔雅的女子吵架,竟有不堪回首的意味。

唯一从容的一次,好像是在一个暑假,骑摩托车带她到我家里去玩。她戴了农村人常戴的草帽,穿着母亲一件破破烂烂的衬衫,跟我去看跳大绳,她兴致格外高,回来还要帮我们锄地,锄头交到她的手里,却不会用。隔了几天到她家里去,她拿了自己拣的石头,给我讲述它们得来的因由。这些石头并无什么别致,但她那一副虔诚而喜悦的表情让我动容,讲完石头,她给我念了一段近日的日记,大意是说希望永远都成为这样的朋友,有一句似乎是,“友情可以长久,而爱情,真的很难做到。”她说,她的母亲告诉她,像我们这些志同道合,保持纯真友谊的同学,能凑在一块儿,真的不容易,恐怕十年都难得一遇的。这个下午,于是也成为我生命中难忘的一刻。

我们终于疏远了。有一日,听一位朋友说,她成了当年那位锲而不舍的追求者的女朋友。他曾见他们在大街上执手而行。而这位同志,多年的苦恋终于修成正果,也算对得起当年往返T市与L市的飞机票。我于是拨通了她的电话,通过听筒遥寄我的祝福。但她只是淡然一笑。她说,幸福岂是一祝福就可得到的?人有时候要为自己草率的决定付出代价。

最终他们分手了。这是一件意料中的事。分手的原因我不清楚,但有一点,就是他无论在精神与物质的层次上,都明显低出她一个档次。她对他的俯视是一种压力,在这种压力下,两个人很难真真正正地交流。这已是两年后的事情。

给L君打电话,她回过来,聊了许久。她谈了自己的境况,有房子,有钱,工作就是坐着飞机满世界飞,眼下就要去德国和比利时。但这种生活似乎成了她的一种负累,压得她透不过气。谈及感情,她说,不会再轻易作打算了。除非那个人特别优秀,否则她不会驻足。

“浮生若梦”,梦又是什么?不过是人生的另一种投影罢了。L君说,“我一直在讲,从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讲,我经常同别人一样站在一旁看在戏中的我,也同他们一样幸灾乐祸。”不是吗?每一个事物,乃至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某种意念的投影罢了,不过是左手跟右手下棋,走出两种不同的思路,这种思路究竟把我们引往何处去,连自己也无法洞悉。电话听筒的两头,也不过是自己与自己在用不同的音色对话,假如好久都不沿着原本熟悉的语言和音色轨道向前摸索,到头来,自己与自己都难免要生疏的。所谓的相知,相交,不过是不同的思路在向前延伸的过程中,无意间交汇在一个点上,也许从此并肩前行,也许瞬息又分道扬镳。

在以前那种思路的轨迹上,我与L君,包括我们七个人,都曾经交汇在一个点,齐头并进了一阵子,但不久又分开了。如今,彼此的言语,听筒另一端的声音,又能让我寻找到多少昔日的那种感动,甚至是记念一辈子的只言片语?

写这文章的当日,我读到《红楼梦》中林黛玉的一段话,“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冷清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羡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红楼梦》读过多遍,但只有这时,这句话才像烙在心上,恐怕永无遗忘的时候了。

据闻,L君逐渐喜欢用铅笔写字,因为这样可以让一切从容淡去。“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看来它在她的意念中已经根深蒂固了,她必然不再期待各自的意念会有交汇重逢的一天,但投影轨迹的发展变化,又岂是我们可以捉摸和把握的?


作者简介:赵玉柱,男,公务员,读者读书会特约作者,广东惠州市惠阳区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青年文学》《青年导报》等发表散文、小说多篇,随笔集《我的廿四书》已与敦煌文艺出版社签约,即将出版。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