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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寿衣去照相的父亲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8-13

文:朱迅翎

图:来自网络

父亲一生与众不同,别别楞楞,喜欢抬个硬杠,说个歪理,认个死帐,别人和他开玩笑,他常常当真,别人和他说真事的时候,他却以为是笑话。说真的,村里喜欢他的人不多,连我母亲也不止一次这样说,嫁给这样的男人,倒八辈子霉了。

1983年7月18日,正在玉米地施肥的父亲,忽然晕死过去,怎么呼喊都没有动静,母亲吓得不轻,一边通知本家的婶子去镇上买寿衣,一边让我和弟弟拉他上医院。

好在抢救及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父亲,第二天早上7点多,总算醒来了。正在我们暗自庆幸的时候,没想到父亲做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月底,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父亲骑着自行车,穿上家里的那套寿衣,去沛县一家照相馆照相,摄影师大惊:“大哥,寿衣是死人穿的衣服,大热天你穿着这样衣服来照相,不适宜呀!”

“人死后再穿,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了。戴再好的帽子,穿再好的寿衣,蹬再好的云鞋,有啥用呢?我是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也不知道活到哪一天,想穿上照张相,留个纪念!” 

父亲一番话,说得照相师傅瞠目结舌,无以应对,慌乱中他只有摆摆手,说:“大哥,你想活着穿寿衣来照相,你不怕犯忌讳,俺们照相馆还怕犯忌讳呢。俺这里不能照,你快回吧!”

“怎么,你开照相馆不就是给人照相的,你是怕我不付钱吗?”说着,父亲将把一把钞票往桌子上一放,然后端端正正坐好,就等照相师按快门了。

“不是怕你不给钱,不吉利!”一个要照,一个不给照,吵吵闹闹,这一天,来照相的人不少,一见里面坐着一个穿着寿衣的年轻人,有人伸伸舌头,是人是鬼?吓跑了。父亲死缠硬磨,后来有人劝说,“这人估计脑子有问题,你就赶紧给他照下吧,省得他在这里磨牙了!”

从此,父亲穿着寿衣去照相馆照相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在老家传的沸沸扬扬。让我家在乡邻面前丢尽了脸面,稍微大点的小朋友,每次看到我,就学着电视里僵尸蹦着走路的样子,我知道,他们是在戏弄我的父亲。

也正是从这件事之后,父亲的性格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他依然别别楞楞,但昔日爱辩来辩去的情况一去不返。父亲一下子不爱说话了。那年,父亲34岁,我6岁,弟弟3岁。

我不知道父亲为何成了这样,忽然之间,他像一口的幽深的古井沉默着,很少有人晓得他的心里装着什么心思。我想,是不是那次田间的昏迷,触动了他某个神经,还是被众人耻笑之后的自我反省?

总之,自那以后,他的嘴巴,像似被贴了“封条”一样。

在我和父亲相处的日子里,我们对话的内容,加起来也不超过两百句。

高中时,我在县城求学,基本是每月返家一次,到家之后,板着脸的父亲看到我,永远都是那三个字——回来了!说完之后,就只顾埋头忙碌自己的事。至于我在学校有什么难处,是否缺钱,伙食怎样,成绩如何,他从来没有问过。

假期开学的时候,他依然是默不作声,只是把一个装钱的小布袋递过来,用眼神示意我一下,让我接过去,我知道,布袋里是我的学费,也是他的血汗钱。我接过去之后,父亲转身就走。

父亲在家的时候,我和母亲弟弟都会感到非常的压抑,有时,我们正在肆无忌惮的说笑,看到板着脸回家的父亲,我们就会马上收敛了笑容。那时,我觉得,父亲不在的时候,才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

有时,我潜意识里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父亲32岁那年抢救无效,后来真的一命呜呼,我们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

母亲说,她也很郁闷,我和弟弟在外求学的日子,他们之间也很少交流,最夸张的时候,是父亲一个月只说了一句话,那是他听老师说我成绩下降的时候,他粗声粗气的骂了一句“狗日的熊黄子,太不像话了”,便再没了下文。

父亲长期的沉默,使我们彼此的了解少之又少,但弟弟不在意这些,因为无论在村里,还是在学校里,性格外向的他,总有一群可心的小伙伴。

对于父亲的少言寡语,我颇有微词。按照常态,父亲在家庭中,应该起到一个引导孩子的作用,但我和弟弟年少时获得的做人做事的道理,大都来自于母亲对我们粗浅的教育里,来自于母亲对某一事件朴素而直观的评价中,而父亲只是我们生活的旁观者,不管我们遇到了什么,他都是静观其变,并不搭话。

我们似乎从来没有在他的语言和表情里,体味过他对我们快乐和苦恼的关注,也不曾有过对我们成长的提醒。直到结婚生子之后,才对父亲有了真正的了解。

那是我儿子一周岁的时候,我把父亲第一次接到南京。

在家里,沉默的父亲像变了一个人,尤其是在照看孙子时,那种耐心、细致和体贴到了极致。

他抢着承担了照顾孙子的全部工作,对孩子可谓溺爱之极。要是谁把孩子弄哭了,父亲都要责怪的。连我和妻子的严格管教也不许。妻子在一旁窃笑:“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对你们的吗?这孙子已经成他的心头肉了。”

听妻子这样说,我的心一下子有说不出的难受。

也许是孙子亲情的启发,父亲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只不过述说的对象不是我们,而是自己的宝贝孙子。

父亲在南京呆了四十多天,大概半个月后,他要么说头晕头疼,要么腰痛。我觉得父亲应该是缺乏运动,要他起来打扫卫生。为了让父亲活动一下,等他身体感觉好的时候,我们带他到雨花台、玄武湖去玩。

父亲的身体看起来每况愈下,我于是带他去看了中医,吃了七副中药,也没有效果。因为他腰疼,带他到医院将胸部以下做了检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我记得之前父亲一辈子就那次在田间晕死过去之后,就没有得过什么病,身体都是棒棒的,感冒都从没有患过,当时我没有非常的重视。

父亲临走时,流着眼泪抱着孙子亲个不停。我还在一旁还责怪父亲说:“大大,你这是怎么啦,弄得给要永别似的。”

再次听到父亲的消息,是在离开南京的三周之后,电话是弟弟打来的,弟弟说,目前他在徐州市医院,父亲是肺癌晚期,已经不行了,让我赶紧回家。

我到医院的时候,父亲的神智近乎模糊,我问父亲:“大大,您还认得我吗?”,父亲只是木然地望着我。我突然觉得父亲的生命之树,正在急速的枯萎。

过了两天,父亲的状态稍微有些好转,那天中午,挂过盐水的父亲忽然把目光定睛在我的手上,我于是握住父亲的手,说:“大大,你的手很有力量!”

父亲也努力地握着我的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泛着孩子般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像水里的涟漪一样,四散开来。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特别难过,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我留意到,父亲的眼神

已经变得非常麻木空洞,没有了一点神采。

突然间,他示意我附在他嘴边听他说话,我赶紧蹲下身来,父亲一字一顿地说:“等我去世了,给我买一套好点的寿衣!”

父亲走的时候,是在中午,我端过去的稀饭,他再也没能吃上,他和当年一样,一句话也没说,就闭上了眼睛。

父亲穿着崭新的寿衣躺在那里,他犹如熟睡了一般,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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