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丨孙振军 在海南岛东南处南太平洋上的西沙群岛被众多中国人所熟知,缘于发生在1974年的西沙海战:它再一次成为国际争端中的热点地区,则是缘于这几年的越南、菲律宾以及美国、日本的挑衅与插手。 1980年末,在西沙海战发生6年多之后,作为一名拿枪的海军水兵、拿相机的摄影战士,我开始了终生难忘也自豪至今的西沙守边与摄影记录岁月。 1 记得我出海远航前往西沙的那天早晨,炊事班好好地做了一顿饭,有肉包子、稀饭等。有的老兵说:“多吃点啊,要不到海上没啥‘交公粮’,难受。”也有的老兵说:“少吃点啊,要不到海上你会一直‘交公粮’的。”所谓“交公粮”,就是把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再吐出来,这是那个年代海军部队里众多的流行语之一。我也不知道到底该听谁的,只好按照平时的习惯与饭量,正常地吃了一顿。 大约上午8时许,我们三艘护卫艇组成一个编队,开始向西沙群岛方向进发。港内还算风平浪静、艳阳高照。有的新兵是第一次出海,很兴奋,甚至开心地哼起了《人民海军向前进》《军港之夜》之类的革命歌曲、流行歌曲。但军舰一出榆林港,在虎头岭下一个叫锦母角的地理标志点向正南15度角一转方向,没过几分钟,滔天巨浪就像一排排小山一样,一个接一个、一刻也不停息地向军舰压过来。浪来时,像大象托一个婴儿一样,把整条战舰毫不费力地托上波峰,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吸出体外一般,“呼”地一下悬起来;浪去时,又像一个巨人将小乒乓球往深沟里摔一样,把整条战舰恶狠狠地摔进黑谷,所有人感觉心脏又像被强行塞进体内一般……如此循环,周而复始,用不了几十分钟,大多数人都爬到床铺上,吐得一塌糊涂了。 我是信号兵,我所乘坐的是编队指挥艇,既要负责瞭望,又得负责通讯,没法离开战位。我只好站在一个圆桶状、多半身高的铁笼里边工作边呕吐。因为,那就是我的战位。但是,这个圆桶状的铁笼,从摄影角度而言,却是军舰上视野最好、安全系数最高的制高点。 在当兵之前,我尽管没有接受过严格的摄影训练,但对照相这套程序却并不陌生:一是上高中时的英语老师,是那个年代的大龄青年,有部“红梅”牌120相机,经常约着我在洛阳南部一带的城乡之间瞎跑乱照;二是有个在国企当科长的亲戚有部我已经记不住牌子的旧相机,曾经给我玩过一段时间。我仍清楚地记得当我小心翼翼地拍完一个胶卷后,会骑上自行车到洛阳一个叫安乐的镇子上的一家照相馆把胶卷冲出来,再到洛阳市一家设计院附近买几张晒图用的纸,回来后把底片、晒图纸用玻璃夹住,放在太阳光底下晒,看着晒图纸慢慢印出和底片同样大小的照片。不过,照片的成品都是蓝颜色的。而参军到部队后,我幸运而及时地遇到了比我早参军10年,也年长我十几岁的王振松老师。他曾经在西沙基层部队当过美术员、电影放映员、摄影干事,20世纪80年代初期已是榆林基地政治部宣传处的专职摄影干事了,在全海军系统也非常有名气。王振松同志本身基础就好,再加上他拜的老师是在新中国摄影史上无论如何也绕不过的名家——伍振超同志。因此,王振松老师的摄影功底、暗房水平,那是好的没得说。更令人敬佩的是,王振松老师是属于一种视摄影为生命,甚至高于生命的人。我至今仍记住他当年对我声色俱厉、不容置疑的诸多训诫,比如:“相机就是我们手中的钢枪,就是我们的第二生命。”“我们的摄影战士必须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镜头!”“马马虎虎,粗心大意,绝对不能搞摄影!”他的这些教诲,尽管我没有践行好,但却让我受益终生…… 约8个小时后,我从望远镜里看到正南方向有一点点微微的红色。待军舰越来越接近时,终于看清了——那是一面飘扬在永兴岛最高处的五星红旗,那是一面我们自己国家的国旗啊!我们没有在大海里偏航,我们没有在风浪中倒下,我们终于看到家、要上岸了!因为茫茫南海上,无论过去还是今天,有国旗的地方就是我们自己的家,有国旗的地方就有了可以让我们喘息休整的岛礁啊!说心里话,从小到大无数次看到国旗,平时也没有感觉到激动,但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南海永兴岛外海第一次看到国旗的那一刻,才第一次将她与祖国、与自己,实实在在、真真切切联系到了一起!那种心情令我铭记至今、终生难忘……遗憾的是,我当时并没有专属于自己的相机,只好借一个来自城市的战友相机,远远地对着永兴岛,拍了一张隐隐约约的照片。 2 西沙尽管有众多岛礁,但老一代西沙人最熟悉的岛礁,也就是那么七八个。 今天已成为三沙市委、市政府驻地的永兴岛,一直是西沙人心目中的圣地,也是我们这些长年在西沙值班、巡航、护渔、待机的水兵们心中的圣地。这是因为永兴岛功能比较齐全,岛上除了驻军、兵营,还有地方机构,比如工委,武装部,气象台、水产公司、邮电局、银行等。再直白点说,在西沙能见到女人的地方,除了偶尔在茫茫大海的一叶扁舟上,通过望远镜看到几个渔家妇女外,也只有在永兴岛上才能看见比较年轻、漂亮的女性。男人是离不开女人的;反之,女人也离不开男人。生活在内陆,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也许你很难想象没有异性的存在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是如果把你扔到像西沙这样的孤岛上,几个月甚至几年都见不到异性,你就会有深刻的感受——人都要不正常了。 永兴岛是有女人、有青年女人的。尽管这些青年女人照样能吃苦、能打仗,不会化妆、善舞刀枪,但在西沙这个清一色的光棍加光头纯种爷们世界里,她们已经是美若天仙、宛若西施了。永兴岛有魅力,更在于它是西沙群岛唯一跟海南岛有补给船通航的岛。从海南岛运来的各种物资、各种需求,都是先到永兴岛,再分发到其他各个小岛的。在那个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的时代,如果哪天有从海南岛来永兴岛的船,干部、战士以及地方职工都会早早地、眼巴巴地伫立、守候在码头,眺望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渐渐地变大、变大,等到报刊、电报、信件一卸下船,大家便一哄而上,争相抢夺。有的看完电报或家信后笑得合不拢嘴,一蹦三尺高,恨不得跳到天上去,因为家里有喜事或很平安。但有的看完电报或家信后,马上捶胸顿足、失声痛哭,当场瘫跪在码头上,对着大陆的方向“咚咚”磕头……因为,这迟来的家书带来了天大的噩耗:老父亲或老母亲,或家中其他的至爱亲人,早已在几十天或几个月前就不幸去世了……但是,遇到这样的场景,我却从来没有拍摄过。倒不是当年就有这么高的境界与觉悟,只是因为同是天涯守边人,有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 其实,永兴岛东南方的东岛,才是西沙群岛中最美、最丰富、最有诗意的岛。 东岛素有“鸟岛”之称,有各种鸟儿10万余只,尤以鲣鸟最为有名。这种鸟在东岛上十分常见,树上、树下,到处都是,可谓铺天盖地,并且不怕人,去捉它也不飞。更令人惊奇的是,岛上还有一群野牛、野驴、野羊。据老兵们介绍,大约是在清代,也有人说是郑和下西洋时期,一艘运送牲畜的货船在东岛附近触礁、搁浅。船员、商贾在被其他船只救走之前,看到那些牛、驴、羊的眼睛中流露出的遭遇厄运、强烈求生的神情,动了恻隐之心,他们打开舱门,让这些可怜的牛、驴、羊各自逃命去了。还好它们半蹚水半游泳,拼命爬上了东岛。更幸运的是,岛上竟然有一块低洼之地,里边还存有浅浅的雨水。于是,这些动物们开始以野菜、野果为食,不仅罕见地存活了下来,而且一代代地繁衍下去。早期的登岛者并没有保护这些已经属于野生动物的物种,经常发生掠杀的现象。有一次我和我的战友们带着相机、背着手机在东岛的雨林里闲逛,非常意外地遇到了一只很像羊的灰家伙,惊恐地在前方三五米的地方望着我们。我举枪对它瞄准了许久,但最终还是放弃了。难得的是,我当时特意留下了一张持枪思考的照片。 东岛尽管漂亮,但条件同样艰苦。缺水、少电、没蔬菜等,是西沙诸岛当年的共性。当年不懂事,也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意识,我也捕杀过它们。1982年我第一次上东岛时,还是在老兵的带领下,提个铝制饭盒,藏一把匕首,钻进抗风桐林最深处,爬到树上用棍子把那些体格大、不躲人的大白鲣鸟打到地上,然后由老兵将那些鸟宰杀、收拾好后回去炖肉吃,解了一次馋。今天想来,真是罪过啊!真是对不起这些美丽而可爱的鸟儿们! 守岛兄弟们的动物保护意识也不强。他们伙房里有一个柜式大冰箱,里面装着一头他们杀掉的野牛肉。由于岛上是靠柴油机发电的,电量很不稳定,所以放在冰箱里的牛肉时而解冻,时而又冻结;久而久之,牛肉上布满了白而长的蛆。但没办法啊,总吃鱼啊鳖啊这些海产品,也是会腻的;爬满蛆的牛肉,毕竟也是牛肉。闭着眼、咬紧牙,吃吧! 在东岛作业的渔民们也缺乏动物保护意识。有一天,我在东岛那个小小的、只有二三十米长的军民共用码头上闲逛,突然发现渔民正从一条大船上往小船上转运一只小海龟,就赶紧上去拍了几张照片;还让一个青年渔民蹲在小海龟背上,给他和海龟留了一张影。这只海龟的最终命运是,被抬到东岛杀掉,然后把龟肉晒成肉干带回海南卖个好价钱。没办法,当年国人普遍缺少保护动物、善待动物的意识,又加上那个年月物资匮乏,因此,人们看到动物的第一反应就是如何做着吃——是煮着好呢还是烤着好?是煎着好呢还是炸着好? 琛航岛是西沙岛礁中最绕不开的岛。 据史料记载,1909年清末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巡海时,为了纪念随行的“琛航号”护卫舰而命名该岛为琛航岛;海南渔民则以岛略呈三角形而称其为“三角岛”或“大三角岛”。 当年的琛航岛中部凹陷,四周沙堤环绕。岛中部凹陷处比较平坦,四周沙堤环绕着的浅湖有两个。岛中部还有琼海渔民1919年挖的一口水井,井水丰盈,但苦涩不能饮用。距岛200米外的礁盘边缘,有天然良港。 沙堤上的植被以草海桐(又叫羊角树)为主,岛西北角和东北角曾有渔民建立小石庙2座,遗憾的是,而今已被拆去。但有西北角的小庙中供奉的明龙泉窑观音像,可知明代已有渔民来此捕鱼。 琛航岛旁还有一个广金岛,位于琛航岛西部370米,实际上与琛航岛共基于同一个珊瑚礁盘上,近三角形。它的东部突出,有一尖角,并与沙堤连接,直通琛航岛。该岛地势四周高、中间低。岛上有薄层普通磷质石灰土,更有草海桐、抗风桐等茂密的灌木、绿树。岛上还有水井,井水能饮用,井边有大片椰子树。1947年和1983年公布名称时,均命名其为广金岛,也是为纪念李准巡海时的军舰“广金号”而为之。若无人介绍,外人一般会认为广金岛与琛航岛为同一个岛,因为现在它们已经完全连在一起了。 琛航岛还是西沙群岛中的英雄岛。 在震惊中外的西沙海战即将打响的1974年1月19日拂晓,南越海军的三艘驱逐舰、一艘护卫舰,首先向我琛航岛海域驶来,放下橡皮舟,承载敌军陆战队员,分两队侵入我琛航、广金两侧。我英雄的武装民兵分别在苏敏京和班长吴先锋的带领下与敌军展开无畏的斗争说理,敌军竟野蛮地首先向民兵开枪。我岛上民兵忍无可忍,进行英勇还击,当场打死敌军一人,打伤数人。无奈,对方只好拖着战死的队友遗体、拉着伤兵,逃回了他们停在岛外约一千米处的军舰上。 琛航岛更是西沙群岛中最为庄严肃穆的岛。 因为那里埋葬着1974年1月19日西沙海战中壮烈牺牲的18名干部战士。 由于我了解这段历史,所以当年我上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陵园凭吊了这些烈士,不仅认认真真以纪念碑为中心给这个陵园拍了一张照片,而且自己也以陵园为背景照了一张留影。有趣的是,琛航岛烈士陵园从落成至今,至少经历过四五次大的改建,而我20世纪80年代初拍的那个雏形,据今天的三沙市有关方面介绍,是他们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一张有底片有作者的珍品。 琛航岛在西沙诸岛中属于比较大的,但它却远远没有永兴岛那么热闹;因为岛上除了军人外,没有老百姓,也没有地方机关,所以显得清冷了许多。军港只有一条窄窄的航道,码头则是厚厚的水泥平台,军港附近绿树、房舍等都很少。 琛航岛给我的另一个记忆是,有一次我们在中建岛值班一个月返回永兴岛的时候,中途在琛航岛临时停靠。而旁边和我们并舷而停的,是一艘兄弟部队的辅助军舰,就是那种比较大的非战斗类舰艇。他们大概是刚刚从海南过来,战士们都上岛游玩去了。这时,我从他们船上闻到一股青菜味,这味道引诱着我从船舷上翻到这艘大舰的厨房。进了厨房,我掀开那还冒着热气的锅盖一看,竟然是一锅煮过菜的水!可能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倒掉的焯菜水。于是,我赶紧跑回自己所在的艇上,拿了一个搪瓷碗,满满地打了一碗煮菜水,也不顾表面上漂着的小白虫子,美滋滋地喝了起来——哇!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美味啊! 见此情景,我们艇上的四十几号弟兄像疯了一样,纷纷跳舷过来,刹那间把人家这一大锅煮菜水抢个精光。此情、此景、此事,绝对真实、绝非虚构!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因为对于一群一个多月没有吃过青菜的人来说,闻到菜的味道、看到菜的颜色,特别是看到这锅绿油油的菜水时,那种渴望、那种急迫、那种贪婪,没有经历过这种事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本文分上下两部分,欢迎感兴趣的朋友持续关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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