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趣话京山城关方言

 鄂中京山 2020-08-15

京山地区自古关河阻隔,交通不便,闭塞的环境形成了独特的方言,一县之地,不同乡镇,方言也存在差异,有“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俗”的说法。这种差异各具特点,有人总结为“京山十八打,宋河十八拉”。此处的“京山”指现在的新市镇一带(1981年12月前称城关镇)。城关地区方言多带“打”,宋河一带方言多带“拉”。

城关一个孩子用土话向别人讲述自家发生的事情:

“昨天早晨,我们一家人都起来打,姆妈把饭烧熟打,一家人吃打,喝打,找不倒为么事,姆妈、伯伯(爸爸)吵起来打,又打起来打,隔壁的刘婆婆听斗打,跑过来问为么事?姆妈说,伯伯把钱输光打,伯伯说,姆妈把钱抠紧打。刘婆婆上前解交说:‘算打,算打,两口子不该叱手舞脚,动不动就讲打。看你们把锅也打破打,碗也打破打,桌子也掀打,你们想打没有,气一消,两口子又亲热打,没得锅打,没得碗打,还不是要你们自己买,何必呢?不吵打,不打打!’”

用文字表达方言,有时很难以找到适当的字。上世纪30年代城关一位未出远门青年,不懂官话,用口语给在外经商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就遇到这种尴尬:

“父亲大人:

膝下敬禀者,自从你那磕(kí)外斗以后,家里一切都好,请不要机取。孙伢(á)得娃长的很胖,婆婆说尅(kē)都尅不起打。”

“姆妈很忙,田里忙打屋的忙,讨不寒去看嘎嘎(gā gā)爹 。医生说,嘎嘎爹烟嚯(huō)多打,得的是痰火病,要多吃些好长伙,我跳屋的到街上买打几条活鲫鱼送去,他那说,吃不进去,一吃就作瓦。有人说,嘎嘎爹不是痰火病,吃打作瓦是肠子肚子的病,我们也搞不清楚是怂(sǒng)个病。”

“买田的事,价钱还没有讲好。十五的罗(luó)天,叔叔阿(ā)马去看打庄子和田。田是好田,只是庄子太凹措(āo cuò),叔叔说,不要猴急,慢慢来,可以磨一个好价钱。这样把中人搞嘲打,说叔叔说话裸(luǒ)年,办事日把弹琴,光鬼麽子。”

“婆婆的腿比前斗好打一咔(kā),但上茅市还是跩(zhuāi)不下去,最近老汪,说是活不长打,叫快咔(kā)给她买棺材,怕一时三刻搞不彻(ché)。总之,家事无主,我们不知道腔啷(qiāng lǎng)搞,都等你那回来。

儿□□叩上    年  月   日”

带拼音的字,信中以□代替,发音与含义,除了他父亲和京山城关人,对外地人来说简直就是符咒天书。

美国印第安人有一个呐瓦霍部落,讲呐瓦霍语,这种语言口口相传,没有文字,其语法、声调、音节非常复杂,对于部落以外的人,无异于鸟语,没有经过长期训练,根本不可能弄懂它的意思。据资料记载,上世纪40年代,通晓这一语言的非呐瓦霍族人全球不过30人。

此时已进入二战关键时刻,已破译异常复杂德国和日本军事密码的美国人,同时也担心自己的密码被敌方破译。有一个叫菲利普·约翰逊的人突发奇想,他向军方建议,用呐瓦霍语编制军事密码。1942年5月,第一批29名呐瓦霍人被征召入伍,他们用呐瓦霍语共创建了500个常用军事术语的词汇表,成功的用于太平洋战场和欧洲战场,使日本和德国人绞尽脑汁也无法破译。呐瓦霍密码因此被称为“无敌密码”。

方言用于军事密码,其表意精准,音词独特,具有唯一性,其他形式无法替代,不能不佩服其是一种独创。而方言运用在文学创作上,则更具有传神和点睛之妙。

马克·吐温是美国的幽默大师、小说家、作家和著名演说家。“美国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董衡巽先生在评价马克·吐温小说《哈克贝利·费恩》时如是说:“小说运用生动活泼的美国口语写成,而且各种人物有各种不同的语言,…使这部小说成为美国19世纪文学的经典之作。”

“生动活泼的口语,各种人物各种不同的语言”,是古今中外文学名著的共同特点,孔子《诗经》三百篇、冯梦龙“三言”、曹雪芹《红楼梦》前八十回、老舍的《茶馆》等,书中方言口语的应用非常精彩,他们都是驾驭方言的高手。这其中还包括出生于京山城关十字街的聂绀弩先生,他的文章中京山方言信手拈来,十分传神。

“‘绊根子草哇,雅合一,节节青啰,货…吓;男女相好么要长情嘞,矮害哟!’青儿唱着不知哪里学来的歌,一路走,一路把眼睛望着远处。…我正从麦田里扯起一根麦子,想抽出里头的杆子来做‘吹叫子’麦子太嫩,做不成。”

这是他1940年7月写的小说《姐姐》中的一段话。《姐姐》通篇都是城关土话,如“玩脸”、“格痒”、“女将”、“钉扒”、“连架”、“哭鼻龙悚”等等,语言质朴,贴着地气。因为特别真实,读完后,我因感伤主人翁“姐姐”青儿的遭遇,竟不忍再读。

遗传学发现,物种的胚胎史是其种系进化的缩影。以人类为例,从单细胞进化到复杂有机体的数亿年时间,不同阶段的特点,在从受精卵发育成婴儿的十个月中呈现得次第分明。语言学上,方言也保存有这种“种系进化”的特征。例如,“见者有份”,反映的是远古渔猎时期猎获物的共享原则;“打平伙”,最早应该出现在农耕文化私有制产生后;而“AA制”,则是现代人的分配理念。不仅如此,方言还是“DNA”,在当今全世界60亿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果谁无意中说“腔啷搞”,你立马就能判断出此公或与京山原居民有某种关联。

抗日战争前,京山城关人口结构单纯,95%以上是代代生于此死于斯的老城关人,方言俗语土得掉渣。虽有部分经营雨伞的咸宁人,经营锡匠、铁匠的黄陂、黄安人,架船或逃荒来的汉川、天门人,但他们人数很少,对本地语言不构成影响。相反,这些人的后代改变了原来的口音,融入了京山社会。京山方言能够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得以存在,成为独立的语言,是京山先民无意中对中国丰富地方语系的贡献。

进入21世纪,随着现代社会人口的流动交融,城镇的扩张,京山城关土著居民已所剩无几,京山方言正在逐渐消失。所幸国家正在进行抢救整理,但愿它能以某种形式得以留存。在全球化,不同文化相互学习的今天,我们必须保留自己民族的东西,这是一种尊严,也是一份责任。

一方水土说一方话,方言留给我们的不仅是乡音,它还蕴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京山远古的味道,祖祖辈辈感受过的日头和月光的味道,风儿和云彩的味道,石板街和炊烟的味道,鸦鹊和知矣声音的味道,酒糟和咋海椒醇香的味道…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