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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过完1995年的除夕夜，又到了黑色的大年初二。春节前村里就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麻紛细雨飘飞的时候，天气愈发显得清冷，一大早起来帮父亲把火塘生燃，选了个最大的树蔸子迎接四个姐夫。在他们拼酒嬉闹中我草草吃好饭就进房看书了，因为都不远，几个姐姐在招呼好客人后晚上也赶了过来。火塘屋和我的房间隔着个厨房，大人都在里面烤火。夜已很深了，我看到火塘屋里灯还亮着，上完厕所，我走过厨房正要推门而入，突然听到大家好像是在谈关于我的事情。
父亲叹了口气说道：“老幺的婚事你们几个姐姐得帮忙操哈心啊，再一晃就三十岁了。家翠你们队没合适的吗？”大姐答道：“有是有几个，都嫌二队是穷窝呢，山不山，畈不畈的……还有的嫁外省去了呢，时代变了，都不愿回老家了，我们队有个小姑娘才出门几个月，过年回来，这冷的天还穿超短皮裙子洋气得很，嘴唇画得像猴子屁股，还憋腔憋调一口普通话呢……”二姐心直口快：“老幺的婚事是不好办，我托了好多人，情况和大姐差不多，现在打工把人的心打野了，莫说老幺，我们队三十出头的就好几个……”妈妈气不打一处来，拦住二姐接过话茬：“那照你们说老幺就只有打单身汉了，你们自己一个个大了就不管了撒？会干活，心地好，人长得差点也可以啊……”大家正七嘴八舌时，突然听到父亲说：“看情况本地是不好找，这样吧，我等你大哥回来再商量哈，你们七姊妹都出钱，开春后，和四川联系哈，多花点钱买个漂亮识字的回来……”没想到这样的话竟出自我最敬重的父亲之口，他可是当了36年的、有文化的老村支部书记呀。我突然觉得受了好大的侮辱，只觉得血往上涌，踉踉跄跄返回自己的房间，合衣扑进冰凉的被子，蒙上被子，眼泪早夺眶而出……心气向来很高的我感到极大的伤害，说实话，对于婚姻我从没着急过，我知道只要把事做好，改变贫困，怎能会讨不到老婆呢，如果这样穷困潦倒，吃饭都成问题，结婚又有何用，不是把别人姑娘往火坑里推吗？虽然拗不过母亲也会相亲，没有看上眼的，单身又何妨？！可是村民不这么想，他们只知道年纪大了就要讨老婆，讨不到老婆就是很丢脸的事，寒不择衣，贫不择妻，传宗接代才是正经事，至于结婚后有没有感情可不用管了。父母不这样想，他们一辈子最伟大的事就是女儿出嫁，儿子结婚，老了带个胖孙子。他们根本无需去了解或理解下一代的真实想法和情感需求，在他们一厢情愿的关心和呵护中，虽然他们认为那是对子女最朴素的爱，但有时何尝不是一种善意的伤害呢？不知过了多久，我爬出被子，擦干眼泪，只感到一团熊熊烈火在胸中燃烧，铺开纸，愤然挥笔狂草：
在偏激的情绪下，在大年初二这个举国欢庆风雪交加的寒夜，我感到彻骨的疼痛和悲凉，感到杉庙二队的山坳无论如何再也容不下我了，也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地方，要改变一切只有自救！带着对它无尽的怨恨，我毅然决然下定决定：逃出山坳！远离坪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如鲁迅所言：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第二天一早我就对母亲说：我要出去打工，准备路费吧。因为担心我的身体，她没有做声。父亲闷着抽了一支又一支的香烟，最后突然甩掉烟屁股，用坚毅的目光看着我：孩子，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出门吧，记住老爸的话，穷不弱志，富不癫狂，不做犯法的事，好好闯吧。母亲深知我的犟脾气，父亲这样说，她除了担心也无可奈何了。吃饭都找不到筷子了，不出门又能咋样呢？没有好的地方去，把家里所有的亲戚，亲戚的亲戚，闷在心里算算，也没有一个能帮上忙的，唯一说要人的只有春国叔和远发干活的北京工地。我心里暗自发狠：只要离开杉庙二队，在外面再苦再累我都不怕，就是掏厕所下水道睡桥洞也愿意！终于等到出发的日子，回来接人的云梦老板居然连路费也包了，省去父母的一大心病。不知是伤心还是兴奋，出发的那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没想到母亲更早，干净的被子捆好了，连同换洗的衣服牙膏等一起装进一条擦得干干净净的蛇皮袋。几个鸡蛋，还有春节没吃完的麻糖、花生、板栗用一个盒子装着递给我：“这是你路上吃的，你把这条新裤子换上，我把裤腰拆开给你缝了100元钱在里面，免得小偷弄跑了，要是吃不消就坐车回来。这50元是给你路上和过去买东西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性子收着点，别打架闹事。过去就给我们写信……”不知是怎样接过母亲递过的皱巴巴的钞票，低头分明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和那双枯黑消瘦栗树皮般的手，只觉得鼻子一酸，还是倔强地把头一扬，只是硬生生地回答：“晓得。”大姐二姐都从家里赶过来了。二姐把一双崭新的布鞋塞进我的背包里，帮我整理一下衣领，父亲抢过我刚要扛起的蛇皮袋，母亲提着小袋子，两个姐姐跟在后面，就这样我们五个人一路默默无语向坪坝车站走去……破旧的大巴车上已挤满了人，都是去孝感车站坐火车去北京的，大大小小的蛇皮袋把车塞得满满的。车下全是送行的人，车子缓缓启动，下面送行的人突然激动起来，追赶着挥手大声地呼喊着……透过车窗，看到爸妈姐姐闪闪的泪花和挥动的双臂，依稀听到：注意身体，多写信。我不由自主地也挥动手臂，耳边突然响起起毛主席的两句诗：“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车就快要翻过朱岭了，一回头，看到渐渐远去的坪坝镇，眼睛还是不禁模糊了。心里默默念道：“别了爸妈，别了哥姐，别了沙庙二队！别了坪坝！”带着走出穷山坳的快意，带着青春的梦想，带着对大城市的憧憬，不管怎样，不管未来等待的是什么，我分明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最无奈最悲切的呐喊：
真的很感谢杉庙二队那段刻骨铭心的穷日子，那将是我人生最宝贵的一笔精神财富。走出山坳，外面的世界虽然并不是想象中的精彩，但铭记父亲教诲，秉承乡下人的善良和勤劳，一路奋然前行，做工地，摆地摊，贩瓜果小菜，做快餐，卖猫狗，开服装加工厂，经营润滑油贸易公司……虽无建树，但真切感受着每一个痛苦和快乐的瞬间，享受着创业路上起起落落的无奈和精彩。 
本文作者及其父母
走过千山万水，在异地他乡每每夜深人静，定定凝思之际，内心深处还是那份对故乡无尽的思念！赋诗两首，特表此心此情。
一 树高千丈叶飘飞，
倦鸟思巢何时回？
埋骨还须桑梓地，
红尘尽洒思乡泪。
二 遥望故土归情怯，
一草一木总亲切。
少小离乡染霜回，
身是主人心似客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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