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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1)

 鄂中京山 2020-08-15

目录
   
   一 城父
   二 林泽
   三 洧滨
   四 宛丘
   五 昭关
   六 江上
   七 溧水
   八 延陵
   九 吴市
   后记
   
   伍子胥——从城父到吴市
   
   写于三十一年冬至三十二年春

作者冯至

   

一 城父
  
   城父,这座在方城外新建筑的边城,三年来无人过问,自己也仿佛失却了重心,无时不在空中飘浮着,不论走出哪一方向的城门,放眼望去,只是黄色的平原,无边无际,从远方传不来一点消息。天天早晨醒来,横在人人心头的,总是那两件事:太子建的出奔和伍奢的被囚。但这只从面貌上举动上彼此感到,却没有一个人有勇气提出来谈讲。居民中,有的是从陈国蔡国归化来的,有的是从江边迁徙来的,最初无非是梦想着新城的繁荣,而今,这个梦却逐渐疏淡了,都露出几分悔意。他们有如一团渐渐干松了的泥土,只等着一阵狂风,把他们吹散。伍尚和子胥,兄弟二人,天天坐在家里,只听着小小的一座城充满了切切的私语,其中的含意模糊得像是雾里的花:在江边的方言里,人们怀想起金黄的橙橘,池沼里生长着宁静的花叶,走到山谷里去到处都是兰蕙芳草;陈蔡的方言却含满流离转徙的愁苦,祖国虽然暂时恢复了,也不肯回去,本想在这里生下根,得到安息,现在这个入地未深的根又起始动摇了,安息从哪里能得到呢?总之,在这不实在的,恍恍忽忽的城里,人人都在思念故乡,不想继续住下去,可是又没有什么打算。这兄弟二人,在愁苦对坐时,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他们若是回想起他们的幼年,便觉得自己是从肥沃的原野里生长出来的两棵树,如今被移植在一个窄小贫瘠的盆子里,他们若想继续生长,只有希望这个盆子的破裂。所以在长昼,在深夜,二人静默了许久之后,弟弟有时从心里迸出一句简短的话来: 
   

“这状况,怎样支持下去呢?” 
   

他一边说一边望着那只没有系上弦的弓,死蛇一般在壁上挂着,眼里几乎要淌出泪来。这时,焦躁与忍耐在他的身内交战,仇恨在他的血里滋养着。 
   

父亲囚系在郢城,太子建流亡在郑宋,——兄弟二人和这座城完全被人忘却了。他们想像中的郢城,现在一定还承袭着灵王的遗风,仰仗江南采伐不尽的森林,在那里大兴土木。左一片宫殿,右一座台阁,新发迹的人们在那崭新的建筑里作孽。既无人想到祖先在往日坐着柴木的车、穿着蓝缕不能蔽体的衣服,跋涉在荆山的草莽里的那种艰苦的精神,也无人怀念起后来并吞汉川诸小邦,西御巴人,北伐陆浑,问鼎中原的那种雄浑的气魄。两代的篡夺欺诈,造成一种风气,人只在眼前的娱乐里安于狭小的生活。一个有山有水,美丽丰饶的故乡,除却那里还有过着黑暗的岁月的父亲外,早已在他们的心里被放弃了。那么大的楚国,没有一个人把他们放在眼里;那么大的楚国,他们也像是看不见一个人。时而感到侮辱,时而感到骄傲,在侮辱与骄傲的中间,仇恨的果实一天一天地在成熟。 
   

郢城的一切,都听凭费无忌的摆布。这个在伍氏父子的眼里本来是一个零,一只苍蝇似的人,不知不觉竟忽然站立起来,凌越了一切,如今他反倒把全楚国的人都看成零,看成一群不关重要的飞蝇了。谁不知道他是一个楚国的谗人呢? 
   

但是谁对他也无可奈何,只把他当作一片凶恶的乌云,在乌云下得不到和暖的日光是分所当然的事。有些人,在这块云的笼罩下,睡不能安,食不能饱,劳疲死转,只好悄悄地离开郢城,回到西方山岳地带的老家里去。——这样一个人把父亲放在脚下踩来踩去,或是死亡,或是在圜土里继续受罪,都听凭他的心意。庄王时代名臣的后人,竟受人这样的作弄,是多么大的耻辱!蒙受着这样大的耻辱,冤屈不分昼夜地永久含在口里而不伸诉,只为培养着这个仇恨的果实,望它有成熟的那一天。 
   

在一个初秋的上午,城父城内的市集都快要散了,伍尚坐在空空旷旷的太子府里,听着外边起了一阵骚扰。骚扰是两年来常常发生的事,因为一切的禁令在这城里都废弛了,像卫国的玉瑱象揥,齐国的丝履,鲁国精美的博具,以及其他奢侈的用品,本来都是违禁品,不准输入的,现在却都经过郑宋,在这市上出现,向人索不可想像的重价。司市不出来巡查则已,一出来就是一阵纷争。纷争后又没有效果,司市也就任其自然,所以骚扰在最近反倒有渐渐少了的趋势。但今天骚扰的声音确是来自远方,越听越近,不像是有什么争执。最后才有人报告:“郢城有人来。” 
   

最后伍尚把这郢城的使者迎接进去,骚扰也随着寂静了。三年内,从郢城除却司马奋扬来过一次,就没有人理会过他们。这次郢城的使者,高车驷马,光临城父,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者捧着两个盒子走进太子府里,府墙外围满了城父的居民,他们一动也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你看我,我看你,屏住呼吸,静候着什么新奇的消息。直到下午太阳西斜了,才各自散开,满足里感到不能补填的失望。他们虽然没有得到些许具体的消息,但人人的面上都显露出几分快乐,因为他们许久不曾这样得到郢城的眷顾了。这和司马奋扬那回是怎样一个对比! 
   

那次,那忠实的奋扬,匆匆忙忙地跑来,放走了太子建,又令城父的居民把自己捆绑起来,送回郢城。这座城也紧张过几天,事后就陷在一个极大的寂寞里,使人觉得事事都苍凉,人人的命运都捉摸不定。谁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会发生呢?这次,果然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使者的姓名也不知道,从他的衣履看来,一定是个新近发迹的楚王的亲信吧。正在街谈巷议,交头接耳的时刻,太子府里传出消息来了—— 
   

有的说,楚王后悔了,不该把先王的名臣的后人无原无故地囚系三年多,如今遣派使者来,函封印绶,封伍氏兄弟为侯,表示楚王的歉意。 
   

有的说,伍奢已经恢复了自由,急待二子来看望。 
   

有的说,伍氏兄弟明天说不定就要随着使者往郢城,晋谒楚王,就了新职仍旧回到城父来。 
   

有的说,伍氏父子既然重见天日,太子建也不必在外边流亡了。 
   

城父这座城忽然又牢固了,大家又可以安安静静地住下去。有如没有希望的久病的人感到生命的转机,久阴的天气望见了一线阳光。人人都举手称庆,有的谈讲一直到了夜半。 
   

在夜半,满城的兴奋还没有完全消谢的时候,伍氏兄弟正在守着一支残烛,面前对着一个严肃的问题,要他们决断。子胥的锐利的眼望着烛光,冷笑着说:“好一出可怜的把戏!这样的把戏也正好是现在的郢城所能演出来的。没有正直,只有欺诈。三年的耻辱,我已经忍受够了。”他对着烛光,全身都在战栗,那仇恨的果实在树枝上成熟了,颤巍巍地,只期待轻轻的一触。他继续说: 
   

“壁上的弓,再不弯,就不能再弯了;囊里的箭,再不用,就锈得不能再用了。”他觉得三年的日出日落都聚集在这决定的一瞬间,他不能把这瞬间放过,他要把它化为永恒。 
   

“三年来,我们一声不响,在这城里埋没着,全楚国已经不把我们当作有血有肉的人。若是再坐着郢城驶来的高车,被一个满面含着伪笑的费无忌的使者陪伴着,走进郢城,早晨下了车,晚间入了圜土,第二天父子三人被戮在郢市,这不是被天下人耻笑吗?” 
   

说到这里,子胥决定了。 
   

祖先的坟墓,他不想再见,父亲的面貌,他不想再见。他要走出去,远远地走去,为了将来有回来的那一天;而且走得越远,才能回来得越快。 
   

至于忠厚的伍尚,三年没有见到父亲的面,日夜都在为父亲担心;不去郢城,父亲必死,去郢城,父亲也死。若能一见父亲死前的面,虽死亦何辞呢。子胥笔直地立在他的面前,使他沉吟了许久,最后他也择定了他的道路: 
   

“父亲召我,我不能不去;看一看死前的父亲,我不能不去;从此你的道路那样辽远,责任那样重大,我为了引长你的道路,加重你的责任,我也不能不去。我的面前是一个死,但是穿过这个死以后,我也有一个辽远的路程,重大的责任:将来你走入荒山,走入大泽,走入人烟稠密的城市,一旦感到空虚,感到生命的烟一般缥缈,羽毛一般轻的时刻,我的死就是一个大的重量。一个沉的负担,在你身上,使你感到真实,感到生命的分量,——你还要一步步地前进。” 
   

这时,兄弟二人,不知是二人并成一人呢,还是一人分成两个:一个要回到生他的地方去,一个要走到远方;一个去寻找死,一个去求生。二人的眼前忽然明朗,他们已经从这沉闷的城里解放出来了。谁的身内都有死,谁的身内也有生;好像弟弟将要把哥哥的一部分带走,哥哥也要把弟弟的一部分带回。三年来患难共守愁苦相对的生活,今夜得到升华,谁也不能区分出谁是谁了。——在他们眼前,一幕一幕飘过家乡的景色:九百里的云梦泽,昼夜不息的江水,水上凌波漫步有含睇宜笑的水神;云雾从西方的山岳里飘来,从云师雨师的拥戴中显露出披荷衣,系蕙带,张孔雀盖,翡翠旍的司命。如今,在一天比一天愁苦的人民的面前,好像水神也在水上敛了步容,司命也久已不在云中显示。他们怀念着故乡的景色,故乡的神祇,伍尚要回到那里去,随着他们一起收敛起来,子胥却要走到远方,为了再回来,好把那幅已经卷起来的美丽的画图又重新展开。 
   

不约而同,那司命神在他们心头一度出现,他们面对着他立下了誓言。这时鸡已三唱,窗外破晓了。 
   

等到红日高升,城父的居民又在街头走动时,水井边有几个人聚谈。有人起了疑问,太子府里怎么还是那样寂静呢? 
   

一个神经过敏,杞国归化的人说:“好像比往日更寂静了,怕是有什么不幸的事实发生吧。” 
   

另一个自信力很强的人说:“绝对没有问题,使者一路劳顿,当然要睡点早觉。我们最好等到正午,在南门外开个大会欢迎使者。” 
   

大家听了这话,觉得很有道理,都说,应该把当年欢迎太子建时所组织的乐队从新召集起来。一传二,二传三,都认为欢迎会是势所必然的事。午饭后,大家聚集在南门外的广场上,恭候使者。不久,派去的代表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据说太子府里不但静静地没有人声,就是辕门内停着的高车驷马也不见了。又有人跑到伍氏的私邸,也是死一般地沉寂,走到内院,只见伍尚的夫人独自守着一架织布机在哭泣。问来问去,才知道;郢城的使者一再催促,请伍氏兄弟立即就道,兄弟两个商量了一夜,天刚亮时,伍尚就走进来对他的夫人说: 
   

“我们要去了。你此后惟一生活的方法就是守着这架织布机,一直等到弟弟将来回来的那一天。你好好度你漫长的岁月吧!” 
   

夫人也不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当伍尚向外走时,她泪眼模糊地只看见子胥从壁上取下来他的弓……  
      
   二 林泽
  
   子胥自从在无人之野,张弓布矢,吓退了楚王遣来的追人,他就日日在林莽沼泽间穿行。走得越远,路途越纷歧,人们再也无从寻索他的踪迹。子胥虽然对那个追他的人说过,“你回去告诉楚王,若不释放我的父兄,楚国就会灭亡。”但是父亲的死,哥哥的死,已经种子一般在他的身内发了芽,至于楚国什么时候才能灭亡呢,这比他眼前的世界要辽远得多。
   

匆匆地走着。一天,又走入一片林泽,望着草上的飞虫形成一层轻雾,他有些疲乏了。这里没有人迹,就是那胆子最小的雉鸡也安闲自得。它五步一啄,十步一饮,使行人的脚步放慢,紧张的情绪也随着和缓下来。子胥靠着一棵大树坐下,耳边听着蜜蜂和草虫的鸣声,正午的日影好像在地上停住了,时间也不再进行。他从囊里取出一些干粮,吃完后,就朦朦胧胧地睡去。睡梦中,他仿佛在这林泽里走来走去已经走了许多年,总得不到出路。正在焦躁的时刻,面前出现了一个小人,长不过四寸,穿着土黄的衣裳,戴着土黄的小帽,骑着一匹小马,他向他说: 
   

“你不是渴望着远方吗,你想的是北方的晋,还是东方的吴,你若是心急,我可以在一天内带你到那些地方去——” 
  

 “你这小小的人,你是什么呢?” 
  

“我是涸泽的精灵,庆忌,你若是呼得出我的名字,可以避免一切路途上的灾害——” 
   

精灵的话还没有说完,子胥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随着他乱转,转瞬间好像走了几千里,郑国、晋国、吴国,都在他的脑里幌了一幌,同时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并没有把住了一些事物,心里的仇恨像一块顽石似地在压着他,越转越累,忽然倒在地上,醒来全身是汗,四肢感到酸痛。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向西移动了许多,四寸的小人仿佛还在灌木丛中出没,定睛一看,有一个短发的年青的野人在那里采撷什么。等到他赤裸的脚从树丛里迈出来时,他的前襟向上兜起,显然是兜着一些可怜的东西。子胥欠起身,望着他向自己走近,嘴里还哼哼着简单的歌词。他走到子胥身边,用惊讶的眼光打量了子胥一番,自言自语: 
   

“这一带草泽上,除却光彩的雉鸡,驯顺的麋鹿点缀长昼外,不常看见一个人影,你这外乡人全身灰尘,你是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呢?” 
   

子胥听他的口音里也带着郢城的土音,再看他的面容清瘦,眼光锐利,举止也文雅,不像是绝对没有教化的野人。子胥并不回答,只是反问他:“你这青年,为什么把头发剪短,离开南方的故乡,尽日在荒野里驰驱呢?” 
   

“还是与雉鸡麋鹿同群,比与人周旋舒适得多呀!——我十几岁的时候,就遭逢楚国的变乱,眼看着今天还是一个声势赫赫的国王,率着举国之众东征西讨,明天就流离失所,死在野人的家里。后来我入了国学读书,又看着堂堂的国王霸占自已给太子娶来的秦女。他们的宫殿尽管日日增高,但是纯洁的山川却被这些人糟蹋得一天比一天减色。我懒得和那些衣冠齐楚的人们来往了,我剪短了头发,和结婚不久的妻离开了郢城,来到这人迹罕到的林泽。年成好时,吃得也好些,年成坏时,就采些藜实回家碾成粉煮羹吃。高兴时也把这些东西,”——他用手指着他兜内的藜实——“分给雉鸡麋鹿。在这中间我却体会了许多道理。……你,看你的服装,一定是从有许多人的地方来,望有许多人的地方去。今天你经过这里,就不会起一些从未有过的感想吗?”
   

“我心里有父母的仇,兄弟的仇。这些仇恨是从人那里得来,我还要向人那里抛去。在这里我只觉得空虚,我的仇恨没有地方发泄,我怎能向雉鸡麋鹿吐露我的仇恨呢?” 
   

“但愿麋鹿雉鸡能够消融了你的仇恨。” 
  

 “仇恨只能在得来的地方消融。”
  

两人的谈话有些格格不入了,但共同又感到有能够融会贯通的地方,无形中彼此有些依恋。最后那青年说: 
   

“今天,你能不能暂时把仇恨和匆忙放在一边,在我的茅屋里过一个清闲的夜呢?” 
   

子胥也觉得今天的路程实在也有些渺茫,倒不如就近休息一下;他问—— 
   

“贵姓尊名呢?” 
   

“我在这里,名姓有什么用呢。当我剪短了头发,伴着年少的妻,走出郢城,望这里来时,一路上的人不知为什么称我作楚狂。” 
   

子胥和他并着肩,缓缓地在草泽中间走去,子胥也真像是暂时忘却了仇恨,听懂了那狂人所唱的(几十年后仲尼也听过的)歌: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世,仅免刑焉。 
   
   反来覆去的歌声,在子胥的心里搅起波纹,最后一句,更使他沉吟不置。一个扬着头唱着,一个低着头想着,转眼间,一座茅屋已经在远远的林边出现了。再走一小程,对面草径上走来一个绿衣的少妇,她一看见丈夫就喊: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呢?”
   

“今天采了许多藜实,还接来一位贵客。”
   

少妇迎上来,又转回身,伴着两个男子走到茅屋前。楚狂忽然在屋门前看见了两行新驶过的车轮的痕迹,发了一怔: 
   

“我们这人迹罕到的门前,今天怎么会有车轮的痕迹呢?” 
   

“方才有一个官员,匆匆地从这里驶过,说是要赶路程,投奔宿处。”他的妻回答。 
   

“幸亏我在外边多迟延了一些时,不然又会找出什么麻烦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门推开,子胥在屋里坐下后,他继续着说:“前些天,这里就发生过一件麻烦事。有两个从鲁国游学归来的儒者,路过这里,说是要南渡大江,去调查南蛮的生活。不幸,我被他们发现了。因为我的头发剪短了,我的眼睛有些发蓝,——其实我的眼睛又何尝发蓝,不过比他们的眼睛清明些罢了,——他们硬说我是陆浑之戎的后裔,说我是一个有价值的材料,要比一比我的头颅的大小。我分辩说,我是郢城的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信;我说,我的口音不是纯粹的郢音吗,他们却说,口音是后天的,不足为凭。眼睛是确证;剪短头发是西戎的遗风,是旁证。我一人拗不过他们二人,我的头颅的尺寸,终于被他们量去了。这些缙绅之士真是深入民间,我也就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我的妻,却觉得是奇耻大辱,因为那二人量完了我的头,临行时,彼此还毫无顾忌地一边走着一边说,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为什么和一个戎人的后裔同居呢。” 
   

“当时我有些愤怒,现在倒也不觉怎样,只觉得有些好笑了,”他的妻在旁边笑着说。 
   

这夫妇两个的谈话,嘻笑中含满了辛酸,使人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小茅屋坐东向西,门打开后,满屋都是阳光。子胥望着对面疏疏落落的几棵乔木,在这清闲洒脱的境界里,把他仇恨的重担也真像件行李似地放在一边。那少妇已经在茅檐下堆起一堆松球,提着罐子到外边取水去了;那青年把松球燃起,刹那间满屋松香,使人想到浓郁的松林在正午时候,太阳一蒸发,无边无际是神圣的香气。这对青年夫妇的生活,是子胥梦也梦想不到的,他心里有些羡慕,但他还是爱惜他自己艰苦的命运。二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劳作着,他不由地起了许多念头:你们这样洁身自好,可是来日方长,这里就会容你们终老吗?有多少地方,雉鸡已经躲藏起来,麋鹿也敛了行迹,说不定有一天这里会开辟成畋猎的场所,到那时有多少声势赫赫的人要到这里来,你们还要跑到哪里去呢?现在既然已经有人把你当作陆浑的后裔,将来就不会有人把你当作某种贱民来驱使吗?你们尽可以内心里保持莹洁,鵷雏不与鸱枭争食,——我却要把鸱枭射死…… 
   

子胥想到这里,看眼前只是一片美好的梦境,终于会幻灭的;自己的担子就是一瞬间也放不下来了。他想,明天一破晓,就要离开这里,看情形,郑国一定不远了。 
   

日西沉时,那少妇端上来一大碗藜羹;子胥也把囊里的干粮取出来,三人分食。这是一顿和平的晚餐,子胥过去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主妇显出来她的聪明和爱娇,用爽朗的言谈款待这个不速之客。主客都像是又置身于江南的故乡,有浓碧的树林,变幻的云彩…… 
   

正在忘情尔我的时刻,远远又响来车声,主人心里想,今天真是一个多事的日子。过了片刻,果然有一辆车停在敞开的门前了,车内有人在说: 
   

“方才从贵处经过,未敢搅扰,本想再赶一程,找一个地方投宿,但是前程既无村落,也无城廓,不知能否在这里打搅一夜?” 
   

子胥听着,这声音是多么稔熟啊。等到车门打开,里边探出头来,是一个朋友的面貌。 
   

“申包胥!”子胥不能信任眼前的一切了。房里的客人,车上的客人,都不期而然,惊讶地喊叫一声。 
   

申包胥,这个聪明而意志坚强的人,四五年来,深感在王庭左近做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避免谗人的锋芒,就尽其可能地要离开郢城。所以他近来的工作都偏重在外交方面了。国内的事,他多半不闻不问。他曾经西使秦,东使齐,这次是从宋国回来,秉承楚王的意旨,以修好为名,其实是因为宋国有华氏之乱,他借这机会去侦查侦查宋国实际的情形。 
   

两个少年时代的朋友,几年不见,想不到在这荒野的地方相逢,彼此都恍若梦寐,感动得流出泪来。可是有这样一个贵客光临,对于主人却不是一件快意的事;这事,子胥不能负责,但因为是子胥的老友,竟好像他给招来的一般,所以主人对他也有些不满了。两个朋友正在面对面不知从何说起时,主妇已经收拾起残羹,主人说完“天已暗了,我们这里没有烛火,我们要睡觉去了”这句话,夫妇二人就走入了茅屋里的另一间。 
   

堂屋里黑洞洞地只剩下两个朋友,车马都系在门外的树旁,御者躺在车下也睡着了。他们面对面,共同享受这奇异的境界。在这里相逢,二人都意想不到,有时也觉得是势所必然,可是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关于伍氏父子的不幸,申包胥并不十分清楚,这一见面,仿佛一切都明白了。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面貌,但彼此的心境,却都很明瞭。申包胥,他深深地感到,子胥是要往哪里去,要作些什么事;同时他也想了一想,他应该作些什么事。子胥却觉得,不同的命运已经把两个朋友分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父母之仇,不与戴天履地,兄弟之仇,不与同城接壤,”这对于申包胥只是空空的成语,对于他个人却随着鲜红的血液,日夜在他的身内周流。 
   

两个朋友在默默中彼此领悟了,他们将要各自分头作两件不同的大工作,正如他们在儿时所作过的游戏一般:一个在把一座建筑推广,一个在等待着推翻,然后再把它从新恢复。黑夜里只有明灭的星光照入狭窄的圭形的窗户,间或有一二萤火从窗隙飞进黏在人的衣上。二人回想少年时一切的景况,还亲切得像是一个人;若是瞻顾面前茫茫的夜色,就好像比路人还生疏许多。人人都各自为了将来的抱负守着眼前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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