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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随笔之二:我为什么喜欢在村里盖房子

 图灵狗 2020-08-18

本文长度约3543字,阅读全文大概需要8分钟




李小云:

我为什么喜欢在村里盖房子?

※作者在河边村和村民一起设计盖房子

我在河边村搞了5年的扶贫和乡村发展的工作。很多朋友说,小云教授有情怀。还有的朋友说,小云教授把论文写在了大地上。说实话,我哪有什么情怀。每天在村里挨个房子跑,我自己更多是出于一种兴趣。家里人跟我开玩笑,说我应该去搞房地产。我才发现我可能是真对房子感兴趣。

河边村的扶贫就是从房子开始。我刚到勐腊县做扶贫调查的时候,让镇里的干部带我去了茅草山。那是一个哈尼族的村寨,我住在村支书的家里,镇里的同志专门从镇里的街上给我买了新被子和枕头。我住在那的房子里,到处都漏着风,晚上上厕所只能跑到屋外的野地里。我当时就想,这样的条件如何能留住人,如何又能吸引人?农村的房子开始在我脑子里徘徊。

我记得参加工作以后,没有房子住,只能到我妻子单位的集体宿舍和年轻人一起蹭着住。我那个时代,房子是每个年轻人最为迫切的需要,这也是中国房地产井喷式发展的主要的社会原因。那是一种刚需。我们过去几十年每一个城市家庭实际上都在围着房子转。从小房搬到大房,很多人都住进了别墅,还有很多人投资买房。我周围的很多朋友都因为房子发了财。买房、换房,几乎是过去所有城里人最为共同的话题。前几天,中国的地产大亨王石先生到河边村里来。我们俩站在我住的地方,看着村里的房子。我说,你过去给城里人盖房子盖得很成功,现在投身到了乡村的领域,您这样的人投身到这样的领域比我们更有影响力。

过去,我们没房住,没有好的房子住。渐渐的,随着住房基本需求的满足,房子又成了投资的选项。很多城里人买房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投资。房子的社会属性转向了经济属性。这几年政府说,房子是用来住的,不鼓励炒房。房子既牵动了中国人的基本生存,又牵动着中国人的财富。从某种意义上讲,房子是最能代表中国快速经济社会转型的物品。作为一个经历了房子属性反复变化的城里人,我住在茅草山这样的房子里,自然开始萌生一些乡村人住房的情节。

※五年前河边村的老房子

我在茅草山住了几天以后,村里没有手机信号。从村子里到下面的公路有30多里的土路,实在是太远了。我给镇里的干部说,能否带我去离公路稍微近点的山里的村子。后来镇里的干部就把我带到了河边村。

我到了河边村,发现这里的房子和茅草山一样,村里没有一处我觉得可以住的房子。当我决定在这个村子做扶贫的时候,我和村里的干部满村转,终于找到了一座被弃用的木楼。这座木楼几乎要倒塌了,我给村干部说我可以借这座房子做我的住所和办公室。后来,干部和村民一起把这栋房子拉直,加了一些材料,就成了我和学生在河边村生活和工作的空间。这个房子冬天住着到处都漏风,也没有洗澡和卫生的设施。这座房子相比其他农民的房子还好很多。

我当时反反复复地想,村民是怎么在这生活的。我的这种想法和感受,是一个过惯优越生活的城里人的感受,并不意味着村里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就不幸福。虽然我也在概念上知道费孝通先生说过的文化自觉,我过去搞参与式也知道外来的人和村里的人是两个生活世界,不能把外面的价值植入到乡村。但实话说,这些概念都没有内化到我的知识和价值体系中。我在骨子里有着强烈的按照自己的感受影响他人的价值取向。

我周围都是学者,为了能和学者进行交流,我不得不找一些理由来为自己辩护。我说,不论是城里人还是村里人,不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有改善自己生活的愿望。中国古代一般的老百姓的生活境况显然是很差的,但是有钱的人也都会把自己的房子盖得很好。我用一个自己编造的概念说,“地方现代性”,这当然不是汪晖先生所说的理论的现代性,我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借口。但是,乡村的社会韧性还是很强的,河边村盖的房子虽说当初我在主导,但是渐渐的,最后成型的房子其实都是农民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盖的。在这个过程中,我由一个试图改造村民的人变成了被村民改造的对象,我也由一个“教育者”变成了乡村的“学生”。

※今天的河边

河边村的农民说,他们生活好了,第一件事,是希望能够盖一个像城里人那样的砖混房。我跟他们反复讨论,能不能不盖砖混房,盖成木头房。为了说服他们,我说,山里下雨潮湿,冬天阴冷,砖混房不舒服,会生病,而且不透风,潮气出不去,墙上都会长霉菌。其实我这样说也许有道理,但多半也是我的学生说我的那种毛病,“左右都会有理”。

有些农户被我说服了,有些农户还是不同意。我又不得不动用政府的力量,给村民们施加些压力。河边村的房子盖起来了,每栋房里也嵌入了“瑶族妈妈的客房”。本来是自己居住的房子,现在可以挣钱了。我又开始推广厕所和厨房。我给村民讲,居住的条件和生活的条件就像一个村庄的灵魂。没有一个干净的厕所,没有一个干净的厨房,即便有一个房子,大家也不愿意来住。实话说,我这些做法都是赤裸裸的发展主义和商业主义。我稍微感到欣慰的是,我在这个过程中力图保留了瑶族的文化特色。

王石先生在村里跟我说,小云教授,你这个村里房子用的瓦太好了。万科基金会的秘书长陈一梅开玩笑说,这叫贵族灰。其实我当时也没想到什么贵族灰,我只是希望这个瓦能够符合雨林特色,与蓝靛瑶的特色相一致。我在勐腊县的建材市场到处跑,才选到这种比较便宜的灰色瓦。

我在欧洲学习的时候,对欧洲乡村的生活印象深刻。村妇早上起来,吃完早餐以后就会忙活她的花园,收拾她的房间。乡村人家的卫生间和厨房不仅干净,而且都富有美感。卫生间里的洗漱台上经常都会放一束花,窗台上也都会放着花。周末的时候,男主人会穿着雨靴、拿着水龙头冲洗屋顶。喜欢干净,喜欢自然,喜欢美,应该说是人类的通性。我们过去江南的乡村,甚至很多北方乡村的大户人家,无论从建筑还是装饰上也都呈现出同样的舒适感和美感。我觉得经济的困境可能是影响我们热爱生活、追求美感的原因吧。乡村的韧性并不是说乡村不会学习,乡村的社会其实也会学习。即便我这样一个主导性很强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我们对待乡村要温和一点,这种温和性就是实践层面的文化自觉。

※枫香河的新民居

前几年,浙江新湖集团的朋友找我,希望我帮他们在湖北恩施做一点扶贫。他们原来的想法是,希望我设计一个养牛的项目。我到村子里看了看,就觉得养牛的项目不挣钱。我和镇里和村里的干部说,你们村子在这样美的山里,离恩施的距离很近,背靠重庆和武汉两个大火炉,如果把村里的房子改造好,就会成为暑期度假村。

于是,我又开始在恩施市的枫香河村盖房子。两年多的时间,这个村子就建成了,现在村里开始接待客人。村口的秦家,我就一直盯着他把土家族的老房子同样改造成了嵌入式的客房,把他的猪舍搬了出去,搬到了村里建的集体猪舍里。现在他开始挣钱了。

去年,我们开始在昆明做都市驱动型乡村振兴实验。在考察宜良九乡的麦地冲村时,我看到当地有很多烤烟房,灵机一动,就想把烤烟房也改造成客居。九乡发展了彩稻图景,山上可以看到彩色水稻构成的图案。如果住在高高的烤烟房里,就可以一览稻田美景。我又给我这个奇怪的想法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闲置资产盘活”。我们在昆明6个村的实验也都是从闲置资产盘活开始。

※麦地冲闲置房屋改造示范

人是社会的灵魂。乡村没有人也就没有了灵魂。乡村里挣不到钱,很多人不愿意在乡村里呆。但如果乡村里没有一个能吸引人住的房子,乡村可能真的会衰落。房是乡村物化存在的灵魂。人与房共同构成了乡村社会关系生产和再生产的基础设施。这其实不仅是乡村,城市也是一样。房是人类生存最基本的条件。我这并不是为我喜欢盖房做自我的辩护。我喜欢盖房还真的是我个人的兴趣。

在城市化的过程中,虽然城乡之间的张力主要表现在土地问题上,但是房子却成了影响农民福利的重要载体。“拆除违建”“新村民进村建房”“农民上楼”都与房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昆明6个村的考察工作中,看到村里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各种砖混楼房,这样的楼房空间都很大,但是地下水排放不通畅、村内垃圾污水处理设施不全,感觉到乡村的房子的建设实在是个问题。

像我这样做乡村发展工作、带着专家头衔的人,到了村里总说房子的事情,难免有些奇怪。但是仔细想想,村庄的那些“房”事,的的确确是影响了乡村发展的重要方面。农民出去打工攒下的钱盖一栋房,居住的功能却不是非常如意。很多农户过几年又拆了重建,积累的资本流失,为什么就不能够很好地规划一下,能够把村里的文化很好地保留下来,让房子变成承载村庄历史文化的载体呢?房子是不是也能够成为振兴乡村工作的一个重要的指标呢?


本文作者:中国农业大学文科资深讲席教授、小云助贫创始人李小云

编辑:张悦   

(转载请注明“小云助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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