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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读75】自便诗人自选诗:纵华政(10首)

 李侃likan 2020-08-20

纵华政,1979年生,安徽萧县人,作品曾散见于《十月》、《星星诗刊》、《橄榄绿》等刊物,出版有诗集《最后的探花》、译著《瓦尔登湖》等。

《大路朝天》

再一次,我只用岩石来描述一件事一个人

不揣测光不坚持色彩,不一味辨认坚硬与长相

无论哪些日子,想象都是我唯一的失败

有几次,我就要相信那是无辜的

脚印叠起来,俗尘是冷漠的

思念叠起来,爱人是冷漠的

记忆叠起来,童年和故乡

就一直追杀我

这些年,从某些树的某些果

从雨滴,从上弦月下弦月

从母亲的叹息,窗外整夜整夜飘落的梧桐叶子

我是看透了惯性

我们精神抖擞我们无法自拔

我们奔向死亡,那惯性的缓冲地带

《深夜》

在夜里,我会咀嚼一天来收集的桑叶

放任触角,爬行每一寸蚀骨的脉络

去想象,明天要来的所有客人

当他们敲门时,我还能忍住,不惊慌

在夜里,我才是这漆黑荒野的主人

忙碌一场葬礼后,又紧接一场聚会

大多时候坐在夜里,坐在深深的夜里

就像坐在门槛上的孩子

百无聊赖,等一个未曾谋面的亲人

等夜一点点凉,一点点凉下去

等身后,有人喊我回家

而夜是坚硬的,正如它的黑

深深的夜里,其实埋不下什么

没有死,没有生,没有永恒

天亮之后诅咒过光

天黑之后痛恨过夜

只是,在这深深的夜

离天亮与天黑,不远也不近

《窗帘》

有些坚硬的东西必须光滑起来

就像那块鹅卵石,藏着阳光与雨水

藏着暗黄,以及我七月夜晚的某些片断

硬木的桌子,锋利的刀子,都是我

数月来反复描摹的日子

此时钟针的尖刺,正刺向遥遥

这房间所有的,都是我的饰品

都是我的隐秘

压低声音,我们不计较嘶哑

不计较一个冬天的灰烬

不计较明春三月,会有谁的马车路过

我们只忧伤地存在

我们只接受这样的一个启示:

我们有这样的,今生今世

《二月枝头》

推开窗子,我看见窗外的枝头

一阵颤抖。它也从寒风里来

见过我的炊烟故乡

那里有稀疏的鸟鸣。多年来

一直由母亲喂养的鸟鸣

今天正立于二月枝头,听从天命

什么时候开始,让乳鸽的羽毛

也纷纷落。让涂满胭脂的桃花

为我饥寒的村庄,纷纷落

让吮血的诗歌,同郊野高高飘扬的风筝

纷纷落

落于枝头以下,墓穴之上

再也没有高处。二月枝头,你有素洁的脸

二月枝头,你既知春来

也知春会去

你几时,还过我

那年的鹅黄鸭绿

《雪色未曾老去》

落雪时候,我又去了那片树林

那里已是广阔的白,白色中

偶尔会有麻雀惊飞

那只匆匆逃向深处的野兔

事隔多年,我再也无力

重新瞄准

她红红的眼睛,曾被我五岁的童年

一路尾随。像我的父辈一样颤栗,我的兄弟一样惊恐

和我爱人一样的苦苦哀求

那冬的风,不会比我更冷

我的罪,大过所有平原所有的雪

自从年幼,我就鲁莽地扯开林子的哀愁

最大胆的时候,我能站在窗前

一言不发地把外面看完一遍

再看一遍

《被放逐的江南》

那时江南开满了花

花开遍地,花是懒懒的花是暖暖的

水流经过故乡

水是懒懒的水是暖暖的

还有烟雨,我失手打碎过的烟雨

在那条陈旧的深巷

在那些苔色浓浓的青石板上

那时江南不止开满了花

那时江南,不止烟雨

她拢了拢长发,拢在耳后

说忘了吧都已是秋天了

那时的江南也有秋天

天很蓝,云很淡

秋风只凉凉地掠过我们的指尖

等我老了我会闭眼

一甩手,再不管江南

《青铜》

青铜原是王的酒

在那八千月色,万人头顶

与长袖女子冰冷的发簪长相厮守

大笑过,哭过。溢血的嘴角一闪而过

王,独自登上了阁楼

美人啊美人,你的腰

是我今生最好的祈祷

夜半城池,悄声溜出一个人

他单骑出走

用剑写字用林子抒情,用

日夜揣测锋芒的青丝,作故乡的回眸

一滴泪打湿一滴血

青铜它是一把剑啊

伤了我无数祖先

上好的祖先都在镜子里

镜子里,最多莫过叹息

王被供奉,美人离去

那个复仇的少年至今仍销声匿迹

镜子的光黯淡了,后来

所有的人都说:

“王的酒里有毒药。”

《故乡有一条悲伤的河流》

在我的故乡,有一条悲伤的河流

昼夜横卧,奔流不息

它时常打量岸上的我,和我水中的人民

我的人民,在河水中沐浴,结婚生子

一边谈论着天气,一边想象

那些永远不会到来的日子

我的人民不像我,也不像河流

经常悲伤地凝望着他们

这是一条没有源头的河流

流经的土壤都已经腐烂

一些季节也不再明显

飞鸟不再单纯地飞

野兽不再嚎叫

只是我的人民,一次次重新聚在一起

密谋河流的名字

我的人民,这是一条悲伤的河流

它一直悲伤地以为

自己不会干涸

它一直悲伤地以为

你们再也不会悲伤

《在阳山》

我岩石的祖先,与天为邻

在深邃的洞穴点亮篝火

在所有的年代下雨

雨水,供奉我百年枯死百年欣欣的草根

我的一切,来自岩石与雨水

就如美好,来自洪荒

来自明晃晃的太阳

太阳之神啊,今天,请别让

我的光亮灼伤你

因为我粗糙的脉搏亘古蜿蜒

吐出的,可能花朵

也可能是百足蜈蚣

我是洪荒的后裔,是岩石之子

是对绿色和爱情痛心疾首的一块石头

我的祖坟。我再次假设

死与寂静,是我不得不接受的

你的馈赠

《我的大陆》(长诗节选)

1、 世居于此,仅仅居于一隅。

原先并没有风,只寂静

万里的辽阔,石头紧挨着石头

泥土或干燥或潮湿,其它是无

天空找不到阶梯

河流找不到回声

我的大陆没有皮肤,露出它滴血的鲜嫩

鲜嫩的明亮,如口含母乳的婴儿

兀自悲欣

我的大陆原先只呈现,不修饰

我起初沿着水边写诗

摆弄水面天空的倒影

自己的倒影

把自己的一生摁进影子

走到哪里都跟随

枝叶枯死在树根身旁,咒语

谷物躲避的咒语,毛发般葱郁

我涂黑的云朵是第一种色彩

我敲打的石头是第一种声音

从辽阔的无中,我生出语言

开始行走,并让一切变得更难

更难的行走坚定了行走

于是,泥土行走石头行走

全部的生命渴望行走并开始行走

我的大陆从此繁殖

太阳不再是唯一的标识

幽深洞穴

泥泞沼泽

我们尊敬我们选定的图腾

我们亲近草原上的狼群丛林中的毒蛇

那都是亲人,都是我们的收骨人

恐惧与勇敢

歌声与嚎叫

常常在夜里四散逃去

四散逃去,白天又聚拢

自从我写下第一首诗句

太阳不再是唯一的标识

常常会在说出幸福时缅怀风

在悲伤时,也缅怀风

风从来都是灰色的,任我长鞭在手

想要不想要的

白发苍苍的父母娇羞的新娘

狰狞的鬼魅流血的匕首

都在大陆上行走,都在不停抽打

响亮而残忍的长鞭扬起

哪个角落都要遭遇

美丽咒语的诗歌

2、涂黑的云朵是情绪的聚集地。

仅仅因为一次族长的分食不公

我们的祖先耿耿于怀

他厌倦了在暗夜里摸索着结绳

顺手在一片甲骨上

刻下了愤怒

他用石头敲打石头

他沿河岸奔走,他喊出风

喊出火,喊出雷声和雨水

他喊出的肺,涂满天空

也许只是吃下一根鱼刺

一条水中的鱼,一根脊背上的刺

在史前就隐在喉咙

数万年刀耕火种

仍完好无损,坚硬如初

我带刺的喉咙

在说出花朵的名字之前

在与我的人民一起谈论明天之前

我喝井水,骑着耿耿于怀的高头大马

吐出长叹和惋惜,吐出百足蜈蚣

可我不能停留,和我的人民一起悲痛

明天我还要告诉他们花的名字

——尽管这仍是一个

值得悲痛的名字

我耿耿于怀——

我日夜携带的家园

永久供奉巨大的棺木

3、如果忏悔,先选择岩石。

不需要盔甲,也不做跳跃之势

经历了爬行年代,我只要孕育谷物的大陆

稻子和小麦,大豆和高粱

牛羊和女人

我只要永无休止默默繁衍的大陆

镰刀伸向贪婪者的脖子,是收割

伸向高悬的正义月亮伸向群舞的拜神者

伸向我细长的脖子,都是收割

收割虔诚的黑色的执着

劈开王屋太行,那堆砌起高高台阶的

壮丽宫殿

那王者精心打造的心脏

需要奴隶们齐声唱颂歌

需要弯曲的双膝弯曲到泥土里,需要仰视

需要我与人民,重回爬行

我的生死无穷尽

弓弦一直饱满

现在,只是现在

我要谷物

布谷鸟喊叫的谷物

阳光照耀的谷物

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谷物

4、水是一种谎言。

大水般的谎言

曾被我一味纵容

到处都是——天空结痂

枝头生硬

空旷的墓地到处传播着

我死去的乡亲们

谎言一:一个老头用锄头修改了魔咒,

被选为村长,开始分九州。

1979年以来,在方格子里

我一直写字

用黑色的墨汁练习热爱

黏稠的,蜿蜒的热爱

在格子边缘小心翼翼,惊恐地睁大眼睛的

热爱

像森林中永远迷路的野兽

忍着没有方向的嚎叫

——为什么不可以沿着水边写诗

草丛中什么都有

草丛在九宫格里

大地上什么都有

大地在九宫格里

谎言二:姐姐出嫁,一直抹着眼睛,

王请她看烽上烟花,她一笑,千军万马。

只要有人群,高尚的女子总会引来热议

但在漆黑的夜晚还能猜出狼群发绿的规模

我们尽管繁殖,刀枪弹药和无限的猜忌

我们尽管繁殖,无辜密集的茅草房无辜稀疏的树梢

平原上嘹亮的唢呐只会一声高过一声

绕着梧桐盘旋的乌鸦

最后衔走我枯瘦的村庄

王,本来是没有王的

谎言三:圈养的爱情吓坏了姑姑,它哭了,

城墙塌了,大家忙起来了。

一纸契约的悲伤,张贴在嘉峪关还是山海关

我查阅每块墙砖的青色

亿万年积攒仍不够艳丽

执子之手,未亡人

你最想埋葬自己

终究无力掩埋

因为此时正值孕期

谎言四:我们是兄弟,摆好棋子,用条河分界,

然后一边瞅着棋盘,一边慢慢磨刀。

这绝不是酒气熏天的年代

酒总胜过刀子的锋利,而抵达血脉

无论多么寂寥

奢侈的东西还是数不过来

用彼此的头颅喝酒

烹煮彼此的父母下酒

涂改掉以前写错的字,再写一个

等待涂改

谎言无数:老家的池塘死了,才叫游子。

在漂泊的大地上漂泊,我怎能

拒绝一只候鸟

我们永远同类而仇视

相依为命又互以为食

我是河岸逡巡的诗人,砍伐谎言

焚烧谎言取暖的诗人

远离极地与赤道,在亚寒带奔波的诗人

我笨拙的姿势,夹杂死亡气息

但我从不畏惧谎言

我畏惧谎言揭开

真相仍不存在

————诗歌随笔一篇

我身体里居住四个人

在我的身体里,居住着四个人:诗者、老人、女子和婴儿。他们食我精血,形成村落。诗者高举火把,领走在前。在茫茫中引领老人、女子和婴儿,不时回头。他并不伤感,或者一直用歌唱冲淡所谓的伤感,有时也用血喂食饥饿的婴儿。所有的粮食都在他的肩膀上,还有生命之水,令他少有地小心。老者是残破的灰色,用时光刻下的皱纹讲述故事,干瘪而又接近死亡。他最有理由对周而复始的生命做出评价,对循环往复的欢乐与哀伤作以概括。最好,他不教导,只回忆。女子是最鲜亮的物质,是水源,是情感的聚集地,是神圣与谎言的结体。在薄雾中时隐时现,她行走的路很短,况且,她的面孔不是唯一。婴儿,无疑是对生之追溯的最后一面墙,具体的无知,在单纯中折射一切复杂,在阳光下他有不带影子的表情。他与诗者曾是一体,在生命的另一方向,他是引领者,诗者殿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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