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线上平台:初语阅读 作者简介:高翔,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副秘书长、淮北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濉溪县作家协会主席,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研修班学员。报告文学、散文、诗歌等被选入多部作品集,出版个人诗集一部。作品曾获安徽省文联“我们的沃土我们的梦”千名文艺家下基层创作文学类二等奖、安徽省金穗文学奖。 一 哪个人没有祖先,哪一座城市又没有一片老城区呢? 脚步常常不自觉地把我带到石板街。这条民国初期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全长不到700米。父辈管它叫前大街,后辈称之为老街。 我先是在外围溜达,试图寻找城墙的旧址,辨别护城河的遗迹,然而岁月的尘埃把他们掩埋得严严实实,完全不得要领,仿佛它们从来都不曾存在。 你可以通过眉宇间的气质,遥想一个老人年轻时的模样。你也可以仰望青砖灰瓦,打量重梁抱柱,徘徊深深庭院,追寻一个小城的过往。时光总是这样,在将历史尘封的同时不经意间又遗漏了一些痕迹。 酒香从遥远的春秋战国飘来,“宋侯歃血会诸盟,濉溪渡口早驰名”;不羁的魏晋风骨怎么会少得了美酒?“嵇康问道谁家好,刘伶答曰此处高”。白居易来了,“秋灯夜写联句诗,春雪朝倾暖寒酒”;苏轼跟着他的步伐,“千骑试春游,小雨如酥落便收。能使江东归老客,迟留,白酒无声滑泻油”。到嘉庆七年,小城的酿酒作坊已发展到30余家;而至光绪三十年,更是出现了72家酒坊争雄的局面。“口子美酒出濉溪,香溢皖北三千里”。时至今日,从小城出去的人们自报家门时,先说地名,对方一脸茫然,再说酒名,立刻肃然起敬。 我的姑姑便是在这酒香里长大的。她平时在家里自己都要喝上二两,喝喜酒从不跟女人一桌——那喝酒不过瘾。我问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酒量,她撇撇嘴,上小学就和大孩子一起跑到口子酒厂偷酒喝,直接拿皮管子从酒缸里吸。 前大街留给父亲最深的记忆,是一间他同学家开的洗染店。上学时,父亲爱打篮球,据说斜线投篮特别准,人送外号“45度角”。父亲对这个称呼非常满意,甚至有些骄傲。那时有一部电影《女篮5号》,于是拥有一件5号球衣成为所有爱打篮球少年的梦想。那位小业主的儿子到处许诺要给同学印球衣号码,结果在店主父亲那里碰了壁。最后,仅有父亲因为和这位同学最要好而收获承诺。 岳父是个不折不扣的“坐地户”,说起家门口的事自然头头是道。明建土城墙,清改建砖城,城中还有瓮城,城楼、城门一应俱全。打仗的时候毁坏一部分,解放后干脆都拆了。“扒下的墙砖有这么厚!”岳父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关帝庙、祠堂、牌坊,一个没留下。那年去千岛湖,在那个什么村子看的牌坊,跟咱的根本没法比。”岳父沉默寡言,只有聊起前大街时会眉飞色舞,吐沫四溅。县城就那么大点,满打满算万把人不到,东南西北关的孩子没有不认识的,到处转,打疯狗。那时穷,买不起棉鞋,大人小孩都穿着木底窝子(一种用麻编成的鞋,在里面垫上麦秸)。冬天的早上,也不知天亮没亮,总会有一个人穿着木底窝子先溜出家门,踩在石板上,发出第一声响动。身体缩在被窝里,耳朵听着“叭叭”声由远及近,或是渐行渐远。新的一天就在这恼人而又有节奏的声音中开始了。 二 我一般是从西头进去。当巷道倏忽变窄,锃亮的青石板替代了水泥马路,人感觉到突然放松时,石板街就到了。 清晨,迎着朝阳走,趁着石板街的梦还没有醒来。眼前常常出现一个男孩的身影。他干什么都是以跳跃的姿态。自己一个人时,低着头从一块青石板跳到另一块青石板。他很少直着走,常常是单腿往斜前方跳,这使他走的路更多,而且速度慢了不少。但有什么关系呢?对于一个还没有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来说,时间不就是用来挥霍的吗?!和外婆一起担水时,他蹦蹦跳跳地跟在外婆身后,还时不时地攥着外婆的褂襟子。外婆的上衣被弄皱了,佯怒呵斥他,他松开了小手,不到一分钟,又追上去,一把拉住外婆的衣服。 中午时分的阳光格外强烈,男孩的模样也渐渐清晰。他长大了两三岁,上幼儿园了。圆圆的小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黑框眼镜。一到放学,路两边的人像看珍稀动物一般指着他笑,看那个屁大点的小孩还戴眼镜!这让他有点难堪,甚而沮丧。但很快,鱼市巷头的茶摊吸引了他的注意。简陋的木桌上摆着两个茶瓶,玻璃杯若干。白开水一分钱一杯,糖茶或茶叶水两分钱一杯。他不会去花钱买水喝——那有些太奢侈——他的小手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分钱的纸币,买一根糖稀棒,先是小心翼翼地把蘸在糖稀棒上的面舔干净,然后咬上一小口,顿时觉得满口清香。粘粘的糖稀会沾上牙齿,这时孩子小心翼翼地用舌头和它再纠缠一会,你能感到他的幸福感又多了一分。有时他会买颗糖,先打打牙祭,然后再把糖纸夹在书本里,过几天糖纸就会如花儿般绽放。 棉布店的旁边,有一个书摊。有钱的日子,男孩会一坐一个下午,把太阳从头顶读到坠入西边的河塘。没钱有没钱的玩法,他会溜到百货商场——有两层楼,整个石板街最雄伟的建筑——去满足视觉和听觉的双重享受。在收银台和离之较远的几个柜台间扯着几根绳子。购物的人选好商品,在柜台交了钱,售货员把开好的票据和钱夹在夹子上,随手一扔,夹子便如出膛的炮弹直奔收银台而去。收银台找了零钱,在票据上盖了章,也如法炮制,夹子又回到柜台。如此这般,一笔交易完成,人们拿着所购商品离开。于男孩来说,夹子的来回穿梭是最神奇的场景,夹子在飞行中唰唰的响声是最美妙的音乐。他仿佛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目不转睛,而嘴巴常常是合不拢的。 当炊烟缓缓升起,九道弯也藏不住丁家壮馍的味道,口子酒厂里酒糟的香味酽酽的,夕阳也是醉了,摇摇晃晃地跌落进云朵的怀中。外婆呼唤孩子乳名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他显然是听见了,撒腿向家的方向跑去...... 三 循着外婆的呼唤,跟着男孩的脚步,穿过纵横交错的巷道,便能一直回到家里。 没想到它还在。初始,我并不确定是不是它,毕竟连排的房屋是相似的,而且好久没来过了。它孤独地坐落在一片废墟之中,房前屋后,瓦砾遍地,满目狼籍,远处数十栋高楼拔地而起,更使它显得突兀而倔强。 脚步因为心情的迫切而显得有些匆忙,踩在旧砖头碎石块上差点崴了脚。想一步跳到依稀可见的便道上,又由于前几天下过雨,险些滑倒。顾不得鞋子上的泥巴和裤腿上的泥点,我扑上前去,推开斑驳的辨不清颜色的木门。 远处的大坑填平了,门前的老井不见了,往南的道路消失了。光阴将一切消磨,唯独留下了你。原来,你在等一个回家的孩子。 堂屋门前的三级台阶,成人一步就可以跨过去,在孩子眼里却那么高大。他三岁便认识将近一百个字,每天必须逐一认完才吃晚饭,这样的作为,显摆的成份显然比好学更大些。一天家中来了客人,外公让父亲去陪酒,男孩却缠着父亲认字。菜上桌,酒斟满,父亲还没从里屋出来。外公哪里还有耐性,一把提起外孙,像捏个小鸡一般来到堂屋门口,抬起一脚,孩子便沿着台阶滚到门外。 堂屋西北角的小屋,那是堆放煤球和杂物的地方,也是男孩人生中的第一个噩梦。四岁那年,他以树枝为弓,以线作弦,以筷子当箭,与邻院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也不知怎地,就起了争执,他面对面地搭弓射箭,只听“哇”的一声,小伙伴捂着眼睛便蹲在地上。此事的后果是,母亲拎了一篮子鸡蛋和红糖到小朋友家赔罪,他被外公甩手两个耳光后,关进了小黑屋。地狱就是这个样子吧,伸手不见五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男孩扯着嗓子哭,就听见外公在外面咆哮,谁也不准给他开门!我看谁敢给他开门!绝望的情绪如四周的黑暗将孩子紧紧包裹,他哭得天昏地暗,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在煤堆上睡着了。 二进宫是因为逃学。那年男孩刚上一年级,因为“2”这个数字老是写不好,老师吓唬道,你写不好中午别回家吃饭了。于是趁下课的功夫,男孩偷偷溜回了家。母亲诧异地问,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他正吱吱唔唔不知如何回答,小姨说,今天八月十五,可能是学校早放学让回家吃饭吧。男孩连忙接话道,就是,就是,老师说八月十五最后一节课不上了。当他为蒙混过关暗自庆幸,焦急地等待着厨房里的鸡块、肉丝、月饼上桌时,放学的老师和下班的外公前后脚地进了院子。这一次更惨,饥肠辘辘,皮开肉绽地被扔进小黑屋。 男孩对外公的恐惧与日俱增。外公骑自行车,他坐在前面的大杠上,手指因为突然刹车被夹进了车头的闸里。他不敢吱声,一直忍着,死死地盯着车头,等到再次刹车,才快速地把手指伸出来。外公带他洗澡,澡堂池子里坐满了人,也不知谁的腿把孩子绊倒了,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咸又臭的水,外公一把把他捞起,怒目而视其中一人:“我毙了你!”男孩上课学到“军阀”这个词时,脑海里首先闪现的便是外公的形象。 岁月将坚硬的外壳脱落,把不安的棱角磨圆,也让平凡的点滴日益柔软。外婆带男孩去河边洗衣服,一不小心棒槌或者衣服就被河水冲走了,她一边叮嘱孩子不要乱跑别掉进河里,一边迈着小脚向下游追赶漂走的东西。 夏日的午后,卖冰棒的吆喝声从门口传来,男孩腾地跳下床,有时来不及穿鞋就往外跑,先是让卖冰棍的停下,然后找外婆。外婆会一边数落他贪吃,一边从腰间掏出叠的方方正正的小手帕,取出一张纸币,换来一支冰棍交到孩子手上,然后警告说:“今天这是最后一根!” 男孩喜欢火,望着跳跃的火苗,就像自己的血液在燃烧。一个冬日里,邻居在做家具,堆在墙角的刨花,让他如获至宝。他偷偷地把火柴塞进口袋,只等夜色降临。冬日的夜晚来得特别早,觉得差不多了,他起身下床,借口出去撒尿,开始实施蓄谋已久的计划。当他哆嗦着把刨花点燃,得意的情绪只维持了不到几秒,便迅速地被恐惧占据。只觉得那火光初始欢快的舞蹈瞬间变成了一头猛兽在咆哮,他掉头就跑,躲在隔壁院子的大门后。男孩清晰地听见家人和邻居先是在慌乱中扑火,然后喊着他的名字四下里寻找。他不敢出声。最后还是外婆找到了他,把吓得六神无主的他搂在怀里带回家。 四 一个九十,一个八十五,两位相依为命的老人守在这孤零零的小院里。棚户区改造如火如荼,除了老两口所有的人都搬走了。这么大的年龄,没有人愿意把房子租给他们,老人只能住在这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废墟之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有电。 两位老人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孩子们有在东北的,有在厦门、深圳的,也有在本地的。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跟儿女们一起住,“闺女是人家的,儿吧是孝顺,当不了媳妇的家,俺就没人问了。”老婆婆摇了摇头,“你几个孩子?” 得知我只有一个女儿后,老婆婆诚恳地望着我:“你咋不再要一个?现在又不罚钱了,让生了,咋不要呢?”又指了指老伴:“俺儿原先顶他的班,就因为生俩给开除了。那时候管那么紧,都得要,现在让生了,你们却不生了。我说啊,两个大人,就一个孩子,还不够本呢!人越来越少,以后这世道还咋弄呢?” 我夸奖两位老人身体好,一点不像那么大年纪的。“我还管,老头子过年时发一次病可叫我吓死了。后半夜叫唤着肚子疼,我一个老妈子怎么弄?给他吃点止痛片,挨到天亮,我打120——我听人家说过,生病了就打120。”说到这儿,老婆婆笑了,颇有为自己的机智得意的味道,“过一会,车就来了,把老头子接到医院,一查是什么肠梗阻。住了二十来天院,来个闺女,看了有三四天,留了几百块钱。其余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看的。住院太贵了,一天都一百多。我就给医生说,行行好,给老头子开药,俺回家。那个医生还真好,就开了药,在那边的小诊所吊水,一天才十几块钱。” 天色渐晚,我起身告别。循着“吱呀”的开门声,已经走远的我转身望去,两位老人蹒跚的背影进了院子。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小小的我站在月牙桥边的青石碾盘旁,目送磨发成雪的外婆,小小的脚印深深地刻在幽长的小巷。如果外婆、外公还在,都该九十多岁了。 有的商铺搭上了脚手架,有的墙壁上用红漆刷注了编号,石板街4A景区打造工程已然启动。用不了多久一座崭新的古城就会呈现在皖北小城,越来越多的人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八十年前的铁匠老丁做梦也不会想到,嘻哈、摇滚、重金属会代替他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六十年前制银的老陈琢磨,出生的孩子不用银项圈锁住,爹妈能放心?四十年前卖散酒的老仲怎么也不明白,六十度以下的那能叫酒?一辈接一辈的人排着队走向衰老死亡,石板街却一步步迈进蜕变新生。 月亮爬了上来,两旁的老屋愈发沉默了,脚下的青石泛着幽幽的光芒。余光中的月光曲在耳边响起——小巷纤细而长,用这样干净的麦管吸月光,凉凉的月光,有点薄荷味的月光。 石板街如同一把长长的钥匙,打开了我的童年之门。孩童从这里出走,归来已是中年。栉风沐雨走遍千山万水,才发现最温柔的等待是最初启程的地方。八条古老的巷道如同八条长长的手臂,拥抱着一辈辈人童年的废墟,又在废墟上托起明天的太阳。 已在《初语阅读》推送过文章的作者名单(以发表的先后顺序,持续更新中): 一、安徽: 1、梅雨墨 2、念响 3、海上花开4、石楠 5、唐旭艳 6、金妤7、郭翠华8、朱占美9、玉冰焰 10、张兴安 11、严明12、周岑岑13、林敏14、崔天然15、季纯贤 16、木帆 17、宝茜 18、姚中华 19、许辉 20、闫红 21、潘小平 22、梅一 23、孙辉 24、赵阳25、宋同文 26、张建春 27、董静 28、周芳29、张道德30、高翔 二、陕西: 1、解晚晴 2、乔龄萱 3、徐祯霞 4、林仑5、曹洁 三、湖南: 1、许艳文 2、肖正民 3、肖念涛 4、陈漪 四、北京: 1、杨海蒂 2、冯唐 3、徐沙沙 五、内蒙古: 1、刘志成 2、白才 3、肖勇4、卢国强 5、裴海霞 6、李彦军 7、心柔 8、吴昊9、苏日塔拉图 六、辽宁: 1、故乡 七、重庆: 1、吴景娅2、杨辉隆3、刘晓 4、李毓瑜 5、李晓 八、山东: 1、徐彩娥2、冰珂3、安雷生 4、白音格力 5、陈绍棠 6、张桂珍 7、董爱玲 8、孙瑜9、孙继泉10、丁尚明 九、河北: 1、王义和 2、雪小禅 3、王小丫 4、空灵 5、王继颖 6、李东辉 十、 江苏: 1、周寿鸿 2、李景文 3、薛锦莲 4、陶功美 5、曹学林 6、朱群英 十一、山西: 1、清菡2、赵欣 3、润雨4、王友明 十二、上海: 1、高明昌2、子晟 3、高云 十三、 青海: 1、辛茜 十四、 广东: 1、陈志勇 十五、 甘肃: 1、石凌 十六、 江西: 1、罗鸣 十七、 新疆: 1、张军民 2、王海成 3、晓犁 十八、 浙江: 1、吴晓天 十九、 湖北: 1、菡萏 二十、 四川: 1、嘎玛丹增 2、李艳 二十一、吉林: 1、依凝2、王丽、3、李新 二十二、云南: 1、健如风 办刊理念:高品位 大格局 上档次 推原创 出精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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