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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高翔作品丨光阴的故事

 梅雨墨香 2020-08-20

《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线上平台:初语阅读


作者简介:高翔,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副秘书长、淮北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濉溪县作家协会主席,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研修班学员。报告文学、散文、诗歌等被选入多部作品集,出版个人诗集一部。作品曾获安徽省文联“我们的沃土我们的梦”千名文艺家下基层创作文学类二等奖、安徽省金穗文学奖。


哪个人没有祖先,哪一座城市又没有一片老城区呢?

脚步常常不自觉地把我带到石板街。这条民国初期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全长不到700米。父辈管它叫前大街,后辈称之为老街。

我先是在外围溜达,试图寻找城墙的旧址,辨别护城河的遗迹,然而岁月的尘埃把他们掩埋得严严实实,完全不得要领,仿佛它们从来都不曾存在。

你可以通过眉宇间的气质,遥想一个老人年轻时的模样。你也可以仰望青砖灰瓦,打量重梁抱柱,徘徊深深庭院,追寻一个小城的过往。时光总是这样,在将历史尘封的同时不经意间又遗漏了一些痕迹。

酒香从遥远的春秋战国飘来,“宋侯歃血会诸盟,濉溪渡口早驰名”;不羁的魏晋风骨怎么会少得了美酒?“嵇康问道谁家好,刘伶答曰此处高”。白居易来了,“秋灯夜写联句诗,春雪朝倾暖寒酒”;苏轼跟着他的步伐,“千骑试春游,小雨如酥落便收。能使江东归老客,迟留,白酒无声滑泻油”。到嘉庆七年,小城的酿酒作坊已发展到30余家;而至光绪三十年,更是出现了72家酒坊争雄的局面。“口子美酒出濉溪,香溢皖北三千里”。时至今日,从小城出去的人们自报家门时,先说地名,对方一脸茫然,再说酒名,立刻肃然起敬。

我的姑姑便是在这酒香里长大的。她平时在家里自己都要喝上二两,喝喜酒从不跟女人一桌——那喝酒不过瘾。我问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酒量,她撇撇嘴,上小学就和大孩子一起跑到口子酒厂偷酒喝,直接拿皮管子从酒缸里吸。

前大街留给父亲最深的记忆,是一间他同学家开的洗染店。上学时,父亲爱打篮球,据说斜线投篮特别准,人送外号“45度角”。父亲对这个称呼非常满意,甚至有些骄傲。那时有一部电影《女篮5号》,于是拥有一件5号球衣成为所有爱打篮球少年的梦想。那位小业主的儿子到处许诺要给同学印球衣号码,结果在店主父亲那里碰了壁。最后,仅有父亲因为和这位同学最要好而收获承诺。

岳父是个不折不扣的“坐地户”,说起家门口的事自然头头是道。明建土城墙,清改建砖城,城中还有瓮城,城楼、城门一应俱全。打仗的时候毁坏一部分,解放后干脆都拆了。“扒下的墙砖有这么厚!”岳父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关帝庙、祠堂、牌坊,一个没留下。那年去千岛湖,在那个什么村子看的牌坊,跟咱的根本没法比。”岳父沉默寡言,只有聊起前大街时会眉飞色舞,吐沫四溅。县城就那么大点,满打满算万把人不到,东南西北关的孩子没有不认识的,到处转,打疯狗。那时穷,买不起棉鞋,大人小孩都穿着木底窝子(一种用麻编成的鞋,在里面垫上麦秸)。冬天的早上,也不知天亮没亮,总会有一个人穿着木底窝子先溜出家门,踩在石板上,发出第一声响动。身体缩在被窝里,耳朵听着“叭叭”声由远及近,或是渐行渐远。新的一天就在这恼人而又有节奏的声音中开始了。

我一般是从西头进去。当巷道倏忽变窄,锃亮的青石板替代了水泥马路,人感觉到突然放松时,石板街就到了。

清晨,迎着朝阳走,趁着石板街的梦还没有醒来。眼前常常出现一个男孩的身影。他干什么都是以跳跃的姿态。自己一个人时,低着头从一块青石板跳到另一块青石板。他很少直着走,常常是单腿往斜前方跳,这使他走的路更多,而且速度慢了不少。但有什么关系呢?对于一个还没有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来说,时间不就是用来挥霍的吗?!和外婆一起担水时,他蹦蹦跳跳地跟在外婆身后,还时不时地攥着外婆的褂襟子。外婆的上衣被弄皱了,佯怒呵斥他,他松开了小手,不到一分钟,又追上去,一把拉住外婆的衣服。

中午时分的阳光格外强烈,男孩的模样也渐渐清晰。他长大了两三岁,上幼儿园了。圆圆的小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黑框眼镜。一到放学,路两边的人像看珍稀动物一般指着他笑,看那个屁大点的小孩还戴眼镜!这让他有点难堪,甚而沮丧。但很快,鱼市巷头的茶摊吸引了他的注意。简陋的木桌上摆着两个茶瓶,玻璃杯若干。白开水一分钱一杯,糖茶或茶叶水两分钱一杯。他不会去花钱买水喝——那有些太奢侈——他的小手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分钱的纸币,买一根糖稀棒,先是小心翼翼地把蘸在糖稀棒上的面舔干净,然后咬上一小口,顿时觉得满口清香。粘粘的糖稀会沾上牙齿,这时孩子小心翼翼地用舌头和它再纠缠一会,你能感到他的幸福感又多了一分。有时他会买颗糖,先打打牙祭,然后再把糖纸夹在书本里,过几天糖纸就会如花儿般绽放。

棉布店的旁边,有一个书摊。有钱的日子,男孩会一坐一个下午,把太阳从头顶读到坠入西边的河塘。没钱有没钱的玩法,他会溜到百货商场——有两层楼,整个石板街最雄伟的建筑——去满足视觉和听觉的双重享受。在收银台和离之较远的几个柜台间扯着几根绳子。购物的人选好商品,在柜台交了钱,售货员把开好的票据和钱夹在夹子上,随手一扔,夹子便如出膛的炮弹直奔收银台而去。收银台找了零钱,在票据上盖了章,也如法炮制,夹子又回到柜台。如此这般,一笔交易完成,人们拿着所购商品离开。于男孩来说,夹子的来回穿梭是最神奇的场景,夹子在飞行中唰唰的响声是最美妙的音乐。他仿佛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目不转睛,而嘴巴常常是合不拢的。

当炊烟缓缓升起,九道弯也藏不住丁家壮馍的味道,口子酒厂里酒糟的香味酽酽的,夕阳也是醉了,摇摇晃晃地跌落进云朵的怀中。外婆呼唤孩子乳名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他显然是听见了,撒腿向家的方向跑去......

循着外婆的呼唤,跟着男孩的脚步,穿过纵横交错的巷道,便能一直回到家里。

没想到它还在。初始,我并不确定是不是它,毕竟连排的房屋是相似的,而且好久没来过了。它孤独地坐落在一片废墟之中,房前屋后,瓦砾遍地,满目狼籍,远处数十栋高楼拔地而起,更使它显得突兀而倔强。

脚步因为心情的迫切而显得有些匆忙,踩在旧砖头碎石块上差点崴了脚。想一步跳到依稀可见的便道上,又由于前几天下过雨,险些滑倒。顾不得鞋子上的泥巴和裤腿上的泥点,我扑上前去,推开斑驳的辨不清颜色的木门。

远处的大坑填平了,门前的老井不见了,往南的道路消失了。光阴将一切消磨,唯独留下了你。原来,你在等一个回家的孩子。

堂屋门前的三级台阶,成人一步就可以跨过去,在孩子眼里却那么高大。他三岁便认识将近一百个字,每天必须逐一认完才吃晚饭,这样的作为,显摆的成份显然比好学更大些。一天家中来了客人,外公让父亲去陪酒,男孩却缠着父亲认字。菜上桌,酒斟满,父亲还没从里屋出来。外公哪里还有耐性,一把提起外孙,像捏个小鸡一般来到堂屋门口,抬起一脚,孩子便沿着台阶滚到门外。

堂屋西北角的小屋,那是堆放煤球和杂物的地方,也是男孩人生中的第一个噩梦。四岁那年,他以树枝为弓,以线作弦,以筷子当箭,与邻院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也不知怎地,就起了争执,他面对面地搭弓射箭,只听“哇”的一声,小伙伴捂着眼睛便蹲在地上。此事的后果是,母亲拎了一篮子鸡蛋和红糖到小朋友家赔罪,他被外公甩手两个耳光后,关进了小黑屋。地狱就是这个样子吧,伸手不见五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男孩扯着嗓子哭,就听见外公在外面咆哮,谁也不准给他开门!我看谁敢给他开门!绝望的情绪如四周的黑暗将孩子紧紧包裹,他哭得天昏地暗,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在煤堆上睡着了。

二进宫是因为逃学。那年男孩刚上一年级,因为“2”这个数字老是写不好,老师吓唬道,你写不好中午别回家吃饭了。于是趁下课的功夫,男孩偷偷溜回了家。母亲诧异地问,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他正吱吱唔唔不知如何回答,小姨说,今天八月十五,可能是学校早放学让回家吃饭吧。男孩连忙接话道,就是,就是,老师说八月十五最后一节课不上了。当他为蒙混过关暗自庆幸,焦急地等待着厨房里的鸡块、肉丝、月饼上桌时,放学的老师和下班的外公前后脚地进了院子。这一次更惨,饥肠辘辘,皮开肉绽地被扔进小黑屋。

男孩对外公的恐惧与日俱增。外公骑自行车,他坐在前面的大杠上,手指因为突然刹车被夹进了车头的闸里。他不敢吱声,一直忍着,死死地盯着车头,等到再次刹车,才快速地把手指伸出来。外公带他洗澡,澡堂池子里坐满了人,也不知谁的腿把孩子绊倒了,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咸又臭的水,外公一把把他捞起,怒目而视其中一人:“我毙了你!”男孩上课学到“军阀”这个词时,脑海里首先闪现的便是外公的形象。

岁月将坚硬的外壳脱落,把不安的棱角磨圆,也让平凡的点滴日益柔软。外婆带男孩去河边洗衣服,一不小心棒槌或者衣服就被河水冲走了,她一边叮嘱孩子不要乱跑别掉进河里,一边迈着小脚向下游追赶漂走的东西。

夏日的午后,卖冰棒的吆喝声从门口传来,男孩腾地跳下床,有时来不及穿鞋就往外跑,先是让卖冰棍的停下,然后找外婆。外婆会一边数落他贪吃,一边从腰间掏出叠的方方正正的小手帕,取出一张纸币,换来一支冰棍交到孩子手上,然后警告说:“今天这是最后一根!”

男孩喜欢火,望着跳跃的火苗,就像自己的血液在燃烧。一个冬日里,邻居在做家具,堆在墙角的刨花,让他如获至宝。他偷偷地把火柴塞进口袋,只等夜色降临。冬日的夜晚来得特别早,觉得差不多了,他起身下床,借口出去撒尿,开始实施蓄谋已久的计划。当他哆嗦着把刨花点燃,得意的情绪只维持了不到几秒,便迅速地被恐惧占据。只觉得那火光初始欢快的舞蹈瞬间变成了一头猛兽在咆哮,他掉头就跑,躲在隔壁院子的大门后。男孩清晰地听见家人和邻居先是在慌乱中扑火,然后喊着他的名字四下里寻找。他不敢出声。最后还是外婆找到了他,把吓得六神无主的他搂在怀里带回家。

一个九十,一个八十五,两位相依为命的老人守在这孤零零的小院里。棚户区改造如火如荼,除了老两口所有的人都搬走了。这么大的年龄,没有人愿意把房子租给他们,老人只能住在这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废墟之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有电。

两位老人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孩子们有在东北的,有在厦门、深圳的,也有在本地的。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跟儿女们一起住,“闺女是人家的,儿吧是孝顺,当不了媳妇的家,俺就没人问了。”老婆婆摇了摇头,“你几个孩子?”

得知我只有一个女儿后,老婆婆诚恳地望着我:“你咋不再要一个?现在又不罚钱了,让生了,咋不要呢?”又指了指老伴:“俺儿原先顶他的班,就因为生俩给开除了。那时候管那么紧,都得要,现在让生了,你们却不生了。我说啊,两个大人,就一个孩子,还不够本呢!人越来越少,以后这世道还咋弄呢?”

我夸奖两位老人身体好,一点不像那么大年纪的。“我还管,老头子过年时发一次病可叫我吓死了。后半夜叫唤着肚子疼,我一个老妈子怎么弄?给他吃点止痛片,挨到天亮,我打120——我听人家说过,生病了就打120。”说到这儿,老婆婆笑了,颇有为自己的机智得意的味道,“过一会,车就来了,把老头子接到医院,一查是什么肠梗阻。住了二十来天院,来个闺女,看了有三四天,留了几百块钱。其余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看的。住院太贵了,一天都一百多。我就给医生说,行行好,给老头子开药,俺回家。那个医生还真好,就开了药,在那边的小诊所吊水,一天才十几块钱。”

天色渐晚,我起身告别。循着“吱呀”的开门声,已经走远的我转身望去,两位老人蹒跚的背影进了院子。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小小的我站在月牙桥边的青石碾盘旁,目送磨发成雪的外婆,小小的脚印深深地刻在幽长的小巷。如果外婆、外公还在,都该九十多岁了。

有的商铺搭上了脚手架,有的墙壁上用红漆刷注了编号,石板街4A景区打造工程已然启动。用不了多久一座崭新的古城就会呈现在皖北小城,越来越多的人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八十年前的铁匠老丁做梦也不会想到,嘻哈、摇滚、重金属会代替他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六十年前制银的老陈琢磨,出生的孩子不用银项圈锁住,爹妈能放心?四十年前卖散酒的老仲怎么也不明白,六十度以下的那能叫酒?一辈接一辈的人排着队走向衰老死亡,石板街却一步步迈进蜕变新生。

月亮爬了上来,两旁的老屋愈发沉默了,脚下的青石泛着幽幽的光芒。余光中的月光曲在耳边响起——小巷纤细而长,用这样干净的麦管吸月光,凉凉的月光,有点薄荷味的月光。

石板街如同一把长长的钥匙,打开了我的童年之门。孩童从这里出走,归来已是中年。栉风沐雨走遍千山万水,才发现最温柔的等待是最初启程的地方。八条古老的巷道如同八条长长的手臂,拥抱着一辈辈人童年的废墟,又在废墟上托起明天的太阳。


已在《初语阅读》推送过文章的作者名单(以发表的先后顺序,持续更新中):

一、安徽

1、梅雨墨 2、念响 3、海上花开4、石楠  5、唐旭艳 

6、金妤7、郭翠华8、朱占美9、玉冰焰 10、张兴安 

11、严明12、周岑岑13、林敏14、崔天然15、季纯贤 

16、木帆 17、宝茜  18、姚中华 19、许辉 20、闫红 

21、潘小平 22、梅一  23、孙辉  24、赵阳25、宋同文

26、张建春 27、董静 28、周芳29、张道德30、高翔

二、陕西  

1、解晚晴 2、乔龄萱  3、徐祯霞 4、林仑5、曹洁

三、湖南  

1、许艳文 2、肖正民  3、肖念涛  4、陈漪

四、北京  

1、杨海蒂 2、冯唐  3、徐沙沙

五、内蒙古

1、刘志成 2、白才 3、肖勇4、卢国强 5、裴海霞 

6、李彦军  7、心柔  8、吴昊9、苏日塔拉图

六、辽宁

1、故乡

七、重庆

1、吴景娅2、杨辉隆3、刘晓 4、李毓瑜 5、李晓

八、山东

1、徐彩娥2、冰珂3、安雷生 4、白音格力 5、陈绍棠 

6、张桂珍 7、董爱玲 8、孙瑜9、孙继泉10、丁尚明

九、河北

1、王义和 2、雪小禅 3、王小丫 4、空灵 5、王继颖

6、李东辉

十、 江苏

1、周寿鸿 2、李景文  3、薛锦莲 4、陶功美  5、曹学林

6、朱群英

十一、山西

1、清菡2、赵欣  3、润雨4、王友明

十二、上海

1、高明昌2、子晟  3、高云

十三、 青海

1、辛茜

十四 广东

1、陈志勇

十五、 甘肃

1、石凌

十六、 江西

1、罗鸣

十七、 新疆

1、张军民 2、王海成  3、晓犁

十八、 浙江

1、吴晓天

十九、 湖北

1、菡萏

二十、 四川

1、嘎玛丹增  2、李艳

二十一、吉林

1、依凝2、王丽、3、李新

二十二、云南: 

1、健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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