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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杨明作品丨金沙江笔记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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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水记

“隔江又见花落岸/推窗欲辨日月/破袭清风,带我回故乡……”站在横江和金沙江奔涌汇入长江的水富港,正在扩建的港口是昭通海拔最低处,267米的海拔拉近了乌蒙群山与浩荡长江的距离,山俯身水,从唐古拉山雪山泉眼里汩汩流出的高原之水,终于在这里汇入中国的江河走向。

水富的地理自然,有两条河流是至关重要的,一条当然就是金沙江,另一条则是从大关流过来的横江。

金沙江和横江向长江奔来的时候,一定得到众神居住的唐古拉山的默许,他们手持锋利的流水,见山称王,遇水封后,从通天河到沱沱河,再到澜沧江、金沙江,它每临奇山峻峰,总要砍伐下一些尘土,顺流而下。因此,江边远走他乡的人,怀揣梦想的征途中,也带走故乡的一掊抔土,用汗水甚至鲜红的血液,抵达自己的远方。

水富有了山河的记忆,就有青春的力量一路前行。

据载,从盐津以东至水富滚坎坝的航道,古称石门江(即横江),约100多公里,可供木船行驶。古代转运京铜和盐,皆由这里启运。现在,从水富港口起航,沿金沙江顺长江而下,即可直抵上海,水富也正式成为西部地区通江达海,饮马长江的第一站。

水富的水是大山的脚步,水富的人是大山和江河的儿子,一路颠簸,随山河踏风奔走,最后临山而栖,沿江而居。不经意翻看《尚书·禹贡》《华阳国志·蜀志》《史记·西南夷列传》《经世大典》等典籍,楼坝,金沙江和横江间静卧的一个村庄,历史就上溯到公元前数百年,水富的历史名片“五尺道”、“南丝绸之路”、“北大门”等也有了现实意趣。

金沙江流经昭通的地方,多是山川峡谷,只是到了水富才由骄傲渐变矜持。奔走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倨傲不驯的江河轻抚大地的那一刻,水富为它披上了风衣,它就有了君子之风。横江为水富褪下御寒的外衣,面朝金沙江和乌蒙群山,水富有了温度。

金沙江掀起一场水电建设的狂欢后,很多人心中的乡愁无处安放,静默的山和缓缓的流水,把金沙江右岸、横江左岸水富人的心事浣洗。

山河里最多的还是具体的村庄,水富的乡镇拆并前,向家坝是楼坝的一个村,电站建设后,那些缓慢的旧时光无法再随波逐流,楼坝地位下降,渐变为向家坝镇的一个村。与之相反的是,向家坝曾是一个村庄的名字,由于有了这个已经开始建设的大型水电站,楼坝镇与县城所在地的云富镇合并,设为向家坝镇。

向家坝水电站建设前,远近闻名的西部大峡谷温泉搬到了村庄之上的村庄去。搬到山上的西部大峡谷,规模是原来的五倍。大峡谷在向家坝水电站库区消失了,但大峡谷里面的温泉却被引到了山上,水富的温度还在,水富热烈回应江河的风度还在。

水富有了风度,沿着金沙江而来的人逐渐多了,他们携老扶幼从平原赶来,跨过天山,越过黄河,抵达高原和江河交汇的南方新城水富,站在岸边,倾听金沙江温柔流淌,狂野之心归于平静,倦归的高原红鸟,衔来水边嫩绿的潮汛。攀上云天相接的牛心山,起伏的山脉绵延心中的疆域,成群迁徙的雁阵,惊起天上缥缈的云霞。

如是白昼,水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阳光明亮的。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泡在大峡谷的温泉里,躺在热烈的泉水里,打开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贪婪吸纳天地之精华,叩开经络,蒸腾心里的疲累和狂躁,长舒一口气,吐纳之间,心寄山水,便渐次喜乐开来。

华灯初上,水富城渐次打开江边城市不一样的人间烟火。携三五亲友,攀登玛瑙山森林公园,沿途的阔叶草木花卉,随风起伏,再艰难的山路也是芳香的。拾级而上,漫山遍野的绿在灯火映照下,更有了人间草本植物的灵气。攀上山顶,坐在亭子小憩,金沙江、横江、长江尽收眼底,金沙江清澈湛蓝,横江缥缈而来,汇入长江后,江面豁然开阔,长江从高山峡谷中脱身,赶赴自然的另一场狂欢。

清风朗月催人归,两江交汇处的万里长江第一港水富港,霞光笼罩四野,汽笛声声,扬帆的船,繁忙出港、靠岸。俯身再看,江枫渔火依旧在,渡船上,暮归的商贾,往来的旅人,谈笑风生,遥举一杯水富酿造的醉明月或云五液,一敬天地山川,再敬故乡亲人,最后就着月光畅饮欢谈。

昭通巧家已故诗人孙世祥在《大江》(残诗)中写道“从小我们就看见那条江,他在金属的槽道里自如地飞翔……”从雪山赶来的金沙江,途经高山峡谷、草甸湿地,将途经的河流一一收归。在昭通境内,以礼河、小江在左奔右突后,还是在巧家境内的蒙姑大回水处无奈归顺了金沙江这条高原巨龙。顺流而下,鲁甸境内的牛栏江也被狂野的金沙江征服,昭阳区境内的洒渔河皈依了,在洒渔河的下游,大关的关河、盐津的白水江、彝良的洛泽河在峡谷蜿蜒穿行后,从自由飞行到激昂飞翔,终于抵达水富横江。

横江之畔,时而雷霆万钧,时而静若秋水的滇东北高原水系终于从翩翩少年变成了宁静的智者,温暖灼热亦不失君子风范。江河总有江河的归属,高山总有高山的停顿。

在金沙江的支流里,繁衍生息的人,靠山近水,那些村庄和时间在赛跑,有的人越过山的头颅,一路艰难走向远方,有的人顺着江河的流向,漂泊回到故乡,这些山脉和江河的故事就开始相处流传。流落异乡的人将山里的火种带向更高的山巅,回到故乡的人将山外的喧嚣带回家,在往事里翻身、打滚,晾晒昔日的辉煌,夕阳西下时,睡意昏沉,开始数着流水上的涟漪,计算岁月的粮荒和一成不变的远方。

金沙江流经水富的地方,现在成了高峡大坝,向家坝提升过往船只的时候,流水的力量是巨大的,数百吨级的船,随着流水的升高,被四面八方赶来的力量抬送到水面,或顺流而下,驶向下一个港口,或逆流破浪驶向另一个电站大坝,等待又一次翻坝。

在水富,流水总是聚集在宽阔的地方,不会形成洼地,于是水富就浩渺和大气,浩荡和婉约相映成趣,几十条金沙江支流的秉性这里都能体现,但又都是模糊的印迹,水富的江河符号暗示着这条奔涌汇入长江的大河,见惯了高山峡谷、明滩暗礁的流水,是有脾气和特性的。

在水富与绥江交汇的南岸,金沙江优雅转身向长江地上投名状后,水富的江边开始生长浓密的罗汉竹,相比上游遮天蔽日的榕树,金沙江这个榕树的故国,开始有了江南的些许特征:倨傲开放的三角梅,不经意间就从江边特色的风火墙民居墙头探出头来;恣肆汪洋的常春藤,一夜之间就迫不及待地爬满江边人家的栅栏;随手在菜园里洒下几颗菜籽,几天没有想起,地上竟忽然冒出一簇簇嫩绿;就连从大山上归来,鞋底带来大山的露水和草籽,也许一段时间后,你就能在庄稼地里看到翠绿挣扎着生长的小草……

上天对水富洒下浩荡的恩赐,水富也以明月之心还一个智者的近水之诺。作为当年三线建设项目的云天化,为西南大地庄稼丰饶和物产丰富提供了生长的力量。目前中国第三、世界第四的向家坝水电站为长江拦住了汹涌而来的金沙江之水,今年各地洪水泛滥时,向家坝开闸泄洪,那些狂放的流沙被拦在大坝内,狂放的流水被有序放逐,他们奔赴到长江后,东流归大海。

作为金沙江右岸的年轻城市,水富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那些远行的人总是想到世界的每一个港口停靠,到了水富港,他们才知道,世界的每一个港口在水富港面前都要躬身致谢,因为水富港正式开启了从高山到海洋的港口奏鸣序曲。

从金沙江金属的槽道里不羁奔来的是西南地区新时代的金属文化,浩浩之水从雪山到大理、丽江,再走出绵延的保山、思茅、临沧深山,转道楚雄、昆明,最后随群山行走,途经昆明后,山势更陡峭,到了曲靖后,终于有了白云,到了神奇的乌蒙山昭通,寒山瘦水,云朵下的高原,祥云绕山行,流水环山游,这是真正的高山流水。一路上,有茶马古道,也有奇峰峻岭,南夷道、白鹤驿道和五尺道蜿蜒攀附在江边。具有金沙江、横江和长江况味的山路和水路,绵延不绝把巧家、会泽、东川的铜矿运送到金沙江边或五尺道上,马帮继续行走到昭通鲁甸的龙头山,带上那里开采的大量白银,通过五尺道,人背马驮,通过水富港,挤上长江的货船,北上运送到京,乌蒙山的银铜,保证了大清国最辉煌的康乾盛世,然后断断续续支撑到风雨飘摇的清朝最后70年。

从水富港开始,金沙江这条起于高山雪原,止于水富的高原之江,高昂的头永远高贵,低落到大海的姿态,也优雅从容,像极了微笑的人脸上起伏的皱纹…… 

二、造船记

我还是被岁月的风浪驱赶着抵达金沙江畔的水富。

这些年,我一直出没在文字的无度失语状态中,向往名山大川,随手写下的散句中更多是故乡、风、清风、朗月。穿过金沙江流经昭通的村落,抵达了这条大江最温驯的地方,坐在右岸水富县城旁一块突兀的巨大礁石上,我们开始遥望奔涌的险途,大山里随风捎来的江河信息,不停在沙滩上奔跑,让江风撕裂彼此的思绪,从高处落下的水,突然心中就有了江河的秩序,从远方而来的江河,终究还是回到更大的自然法系中。

我们奔跑着、呼啸着,追着江河的流向,希望再一次出现长江东转的自然奇迹,累了就头枕热乎乎的江沙,把身体埋进沙里,抛弃身体的极度疲劳,命令内心回到出发的地方。

远处,浩荡的船队驶离江岸,他们又要远航,去往江河的下一个码头。

电话铃响起。

绥江老船长骑摩托气喘吁吁赶来了。跑下礁石,老船长有点激动,从他断断续续的表达中,我终于听明白——一辈子住在原县城十字街一条老巷子里,一辈子梦想造一艘船抵达海洋的他,抓起一把金江湿漉漉的沙子,送我们一句话:如果我们还要继续沿江走下去,他决定造一艘船和我们一起走下去!

兴正没有说话,突然从沙堆里跳起来,狂笑抓起一把沙,扔向江里说道:“去吧,你属于江河的,还是随着江河去吧!”我们都从沙里跳出来,范云端起相机,镜头对准金沙江、横江、长江三江并流的方向。老杨懵了,驾着摩托在沙滩上狂奔,我追着拍摄疯狂而执拗的他,金沙江只是一个背景,车轮卷起的狂沙,拍打在我身上,有种疼痛迅速蔓延到全身的骨骼深处,这个一辈子以命和金沙江打赌的老人,我们无法成为他的赌注,金沙江的沉静令他一辈子无法出牌,他一天天耗尽了一个金沙江原住民的底牌。

折腾够了,我们爬上礁石,老船长遥望上游故乡的寨子,他说,水富本来就是金沙江边一个“大村庄”,以后淹没后,水富要建一个更大村庄,只是这个新建的村庄离他的心远一些。我们再度无语,在礁石上听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抚摸后离开,离开后又返回,远处,辽阔的江面上,右岸的农民坐上渡轮,穿过渡口后,到达四川对岸的新市镇,他们要赶在天黑前,赶赴热闹的街市,用金沙江的语言兜售云南的淳朴,换回生活的油盐柴米酱醋茶。

打开摩托车坐垫,老船长拿出一瓶酒,凤凰三点头祭拜大江,感谢赐与生命、平安和喜乐后,我们喝起转转酒,老杨眼眶湿了,讲起他和金沙江,以及自己造船的故事——

花甲之年的他,年轻时是村里渔船群的领队,多次带领船队在江里捕鱼,后来年岁大了,不能下水了,他的船长职位准备村里的年轻人取代。后来,金沙江禁渔了,当年的渔民都下地,成了金沙江边的耕农,船越来越少,懂得行船的人逐渐消亡后,彻底离开了这个行当,他也在家闲着,儿女成年后,终于还是离开家四处闯荡。到浙江打工未归的儿子,远嫁河北的女儿,很少回故乡,他总是在电话里说向造船的事,儿子这个时候就挂断电话,女儿总在呼喊着外孙的乳名中,莫名挂机,后来,儿子和女儿还是回来,为他买来一大推上好的木料,他自己画图纸,琢磨着造出一艘木驳船,一个人慢悠悠扬帆出海,抵达长江和大海。

那年春节,他在这个梦中病倒了,这些上好的木料被儿子打造成一口圆头棺木,他得知后病情加重,整天指着大海的方向念叨“船,船,我的船”。

他再三要求看一眼金沙江,儿女和乡邻拗不过他,用棺材盖抬他到江边,他竟然神奇地站起来,围着棺木盖打量,坚持是为他量身打造棺木压住了他,央求儿子把棺木抬来,放在江里……

儿女再次外出后,老船长精气神十足,傍晚江雾弥漫的江岸,一个人提着斧头劈开了棺木,架起马凳,用推刨和錾子,斩木打眼,造起船来,棺木盖加宽棺木底座当作船底,棺木侧板用作船身,剩下的棺木盖用来做两只巨大的桨。

乡邻知道他是被那口棺木压住后,都不大敢从那经过,就连嬉笑贪玩的孩子都躲得远远的。

船终于做好了,船里备下许多粮食、水,蜂窝煤火炉都偷偷搬上了船。老船长偷偷翻阅黄历,选定在旧历的二月二龙抬头时出海,对沿途要经过的地方做了研究和备注。

这些决定他谁也没有告诉,只等着那一天早些来到。

二月二这一天终于来了。天破晓,大雾弥漫,江风凛冽,老船长偷偷扛着两支船桨来到江边,脱鞋挽裤脚,卸下厚实的棉袄,换上水手的红背心,净手焚香,祭拜天地,敬畏河神,告诫水怪,乞求平安后,他解开缆绳,跳上船划桨而去。

大河滔滔,平时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江面,行起船来却险象环生,一路颠簸,终于抵达江心,船开始稳当许多,这时他才注意到一条过江鲤鱼一直尾随着他,时而沉入水中潜行,时而越过水面抬头换气前行。这条背部金黄的鲤鱼个头不小,摆动鳍,欢快游动,水浪就一圈圈散开,终于一个人拥有了这条奔腾的大江,清澈的水流中,孤独的老船长笑了,欢快划桨。

金色锦鲤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跟船前行,老杨在春风里穿行,他即将抵达的嘉陵江、黄浦江码头似乎就在自己渡船下,昂头喝下一口烧酒,他对着大江大吼大叫,一生压抑,他终可以放纵不羁,出海远航,世界的喧嚣后退,再后退,他居住的小屋在远去,他握桨的手开始比划,最后索性放开桨,击水而歌:哥哥我今天离开家乡喔,门前的小白杨哟,哎哟呵,你要长大哟……他胡乱编唱着小时候爷爷出海时哼唱的歌谣,在往事中温暖翻身,锦鲤随着他的歌声在水中欢快游弋,他俯身温柔地拍了一下它的背翼,鱼儿跃出水面,热烈回应。

继续航行后,老船长逐渐筋疲力尽,此时浩荡的江面平静,只有挖泥船偶尔驶过,他收桨后趴在船头打盹,任由小船随波逐流,在江面漂泊。

小船一直在江心停泊,老船长梦到自己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红色锦衣翻越一个又一个山头,迎娶那个把羊群赶上成凤山的苗家少女,然后生儿育女,瓜果种到水里,牛羊漫山遍野,上山打猎,下河拿鱼,最后他梦到自己当上金沙江渔船的船长,造船出海,江河率领涛声来贺,群山静默致敬。

突然,船身一阵剧烈震动,老船长被晃醒了,一个浪头袭来,锦鲤转身撞向小木船,木船摇摇晃晃失去控制,他拼命划桨平衡船身,水流湍急,浪涛汹涌,小船倾翻了,他被巨浪远远地抛在江里,从小在江边长大的他水性好,抓着在江上浮沉的船帮,大声呼救,但奈何风大浪高,他还是迅速被巨浪吞噬,在与巨浪搏斗中,小木船在慢慢下沉,最后还是被冲走了,他渐渐沉入水底,在下沉中,那只锦鲤游过来,他又摸到那金光闪闪的鱼鳍,恍惚间,他看到那口棺木,摆放在沙滩上,他默默爬进去,盖上盖板,安然入睡……

等他醒来,他抬头看到了彩云,身旁还是有流水声——就在他落水后,在江里巡逻的水警驾驶着巡逻艇赶来,他捡回一条命。

从此,老船长不再入水,彻底断了当船长的念想,只要有人提到金沙江,提到船和水,他就晕吐,然后与提起这个话题的人,讨论金沙江是否可以行船,这样的话题往往与他失败而告终。

坐在沙滩上讲完这个故事,老船长拿出随身带的纸牌,为我们算命,他捻纸牌的手艺已经炉火纯青,随手丢出的一张大鬼盖住了所有的牌面——

他说,我们还会坐船,走很远的路。

我们哑然失笑,举酒致敬江河山川,然后狂饮……

三、登山记

金沙江边的地理地貌很是奇特,大江大河旁边,就是悬崖峭壁,大江里穿行,高耸入云的山峰下,祥云绕山,江河鸣奏,总有登山人,放下红尘的羁绊,攀高望远,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横江和金沙江耸峙,水富成为云贵高原上,群山奔向大江大河的最后一道出口,戏水的峡谷高山倒影,水富开始成为江河彼此的倒影,河流藏掖高原的密令,群山在天上缥缈,逆风飞来的河流带着群山幸福的号令,聚集后迅速飘散成江河的秩序。

成风山横跨在乌蒙群山和横江、金沙江之间,成为水富的最高峰,天上和人间连接的中转站,悬在云间的山巅,为回家的孩子指引方向,为远游的行者唱颂平安。

在云朵下悠乐的成风山成了登山者到不了的远方,也成为我们穿越金沙江,寻找昭通即将消失的村庄昭通境内最后一座登临的山脉。

整理好行头,我们从水富县城出发,我们要抵达的成凤村地理位置简单明了,就在两碗镇的一个山头,这里时水富海拔最高的地方。

一路上,水富儒者盛学伦、心灵文者王善美反复提及的,自然是山水之间藏着的文化烙印,他们说金沙江是条难以琢磨的大河,在靠近它的时候你必须小心,它的狂野足以毁灭你的激情,金沙江也是一条温驯的大河,你靠近它的时候它会给你燃烧的温度。

顺着金沙江的方向,顺着村庄的方向,在水富的田野和江岸行走,在抵达成凤村的山脚时,必须得停下,因为一个叫石罗的地方阻断了方向。水富县城到石罗50公里,一条公路修建在横江的右岸,横江的那一边是一条铁路,不时有红铁皮的火车轰然而过。

横江在注入金沙江之前,早已变成一条水电的河流,不到50公里的水域密布着三个小型梯级电站。石罗到成凤山的乡村公路虽已修通,但因为路面不好,我们只有沿着石板山路一直攀爬而上。

在楼坝这个喧闹的小集镇上,有一连串已经废置的清代民房,人称“大新号”。这个村民小组也叫“大新”。那一连串清代民房土木结构,建筑面积超过一千平方米。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修建的,也没有人知道它当时是不是一个商号。如果泛泛而谈,“大新号”当然是一个大地主修建的,金沙江在这一带有若干渡口,它是一个商号的可能性极大。

有村民说,大新号里住过几个人,不多,就是几个人,不清楚他们是不是一家人。 大新号里曾办过私塾。后来,大新号被作为胜利果实分给农民,记不清那些农民是否在里面住过一段时间,我们看到的大新号,里面布置着篱笆,可能有人把它当作饲养场使用过。地主占有了当时大量的社会资源,留下了很多痕迹。

离这个小集镇不远处,就有一间破败的祠堂,是一个周姓地主建的。那里静默着两块碑石,碑文以一种集体主义的方式突出一个家族的秩序和梦想。而在楼坝村,就有一个村民小组叫“围墙头”,这个地名的来由,就是唐氏地主在那里修过围墙。那些围墙因为坚固,保存了一两百年。

楼坝村还有一个谭家祠堂。地主家族的秩序早已被摧毁,现在留下一些他们梦想的物证,从这些物证上看到的是一个地方的开发史、建筑学,等等不一而足。

横江之畔的新滩村庙口,浩荡的横江横冲直闯后,遇到一座山,牛心山,在高耸的乌蒙群峰前,江流突然没了脾气,温柔地围着悬崖和村庄幸福地旋转。

看到白云又躲进了山峦,一名年幼的孩子跑向牛心山,她要把藏在山巅的云朵赶上云端。涉水过江,攀山越岭后,孩子在山坡停下,天空放晴,白云围绕在她身边,她是云朵放牧在大地最小的孩子。山脚下,高傲的横江也开始静静流淌。

这个贪玩的孩子,因了云朵和大地太近,她的父母外出打工了,这样的早晨,他们正奔向某个城市的内心,为守在大山深处、滔滔江边的父母和孩子,带来生活下去的辉光。

孩子的奶奶知道,她的亲人在远方。当年老伴用背篓背来泥土在石板上开荒,她在流水上耕种村庄,在天空下种植红薯喂养年幼的孙子和寂寞的暮年。

锋利的锄头,轻轻举起轻轻落下,潮湿的红土,热气腾腾地倾倒在老人脚下,瘦弱、微小的红薯堆放在高大、威严的谭氏祠堂背后。他们喜乐的眼睛收割的稻谷,堆满庙口的后仓。

孩子在松软的地里,捡拾奶奶扒拉过来的红薯,奶奶累了,无所事事的她,攀爬上爷爷和父亲堆砌的石头,遥望父母远去的他乡。

这座在江边矗立了180年的祠堂,在山河的奏鸣中,石头的城堡,看着童稚的孩子,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在新寿村,小集镇上有一棵黄葛树。这棵大树与两村民家住在一起:两家的房子旁树而建,主干在两栋房子之间,其中的两大支干被分别砌进了一村民的厨房,另一村民的客厅,它们在房间里拐了一段之后,伸出墙外,照样枝繁叶茂。当地人称这棵大树为阴阳树,说是大树抽枝发芽不同时进行,总是一边、一边更换着来。

穿过村庄,我们要登山,要寻找大地写满流水的记忆,天空飘过云彩的印迹。

成凤山和盐津的龙台都是西南地区天主教传播的圣地,和基督教传播的圣地——贵州威宁石门坎是为西南大地最早的外来教派传播地。

终于抵达山巅,让我们意外的是,山巅之上竟是一个自然村,在村里漫游,热烈的阳光拂来,那些从法兰西原道而来的人影就在我们眼前晃悠——百年前,最早来到成凤山的法国传教士,取了个不土不洋的中国名字袁棚索,在袁棚索之后,至少有三名法国传教士来到成凤山,他们都永远留在了这个小山村里。

这三名传教士就安葬在成凤山一松林里。

在他们的坟墓前,我看到更多的是他们生卒年的表述,他们来到这里传教的事迹,只在村民中众口相传。客死成风山的传教士,没有亲属来找寻过,他们就躺在中国高山和大河起始的拐点沉睡。墓地前,他们的碑完好,但墓地多次被挖,不过,挖坟墓的人始终一无所获。

在中国名字为贾洪宝的法国传教士墓前,一个用大石头竖起来的十字架塌毁了。相传,墓地被破坏得最厉害的一次,掘墓人挖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十字架,有盗贼将十字架挂在胸前,寂静的松林突然响起一声咳嗽,这人胸口一阵绞痛,魂飞魄散,丢下十字架奔逃下山。

清中后期,成凤山上的天主教会建有教堂、神学院。这些建筑除了安装半圆形的窗户以外,基本上都没有法式风格了。教堂很大,可以容纳三四百名信徒在一起祈祷。这个教堂基本完好,只是因为彻底废弃不用,散发着霉味,满屋尘土。

教堂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神父的住所是一栋石木结构的两层楼房子,不仅人去楼空,而且已经拆毁了一半。当年开办神学院,修士、修女上百人,现在,他们诵读圣经、唱赞美诗、祈祷和起居的房子,找不到片瓦。

现在,上帝就住在《圣经》里——住在教堂周围的一些农民,他们家里几乎都有《圣经》,他们也颂读《圣经》、唱赞美诗、祈祷。

在成凤山,上帝的面孔是不一样的。

当年外国传教士来到成凤山修建了教堂和其他一些设施,也购买了一些土地,它的一部分供养就是依靠出租土地收取地租。成凤山上的教堂叫“圣心堂”,写在一块木板上,是竖着写的。

在成凤山驻村扶贫的刘燕是水富云朵下美丽的妹妹,她说,只有真正驻下来,才深感自己的浅薄与浮躁,方痛心自己的无知与张狂,一条清冽的清泉,环绕着成凤村,村庄沿袭着淡淡的烟火气息。乡野间,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花儿次第绽放,密密匝匝装点了整个原野。黄葛树下,一老汉叼烟享受着小憩的悠闲,天空下,一只雄鹰盘旋在烟火笼罩的乡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散发出旧时光的味道,泥土的芳香,已在刘燕这些水富人身上留下了乡土的烙印。

成凤山代表了中国特定历史年代的一种宗教信仰自由,这里和盐津的串丝经堂、贵州石门坎教堂,就是悬挂在时间下,摇晃着的文明碎片,在成风山,你不但需要一种耐心和超脱,更需要一种胸襟以及一种静若止水的心态。

若干年后,人们会再一次寻找、发现、验证金沙江,也开始寻找山河古人,就像我们今天所做的这样。回到山下,成风山这段石板铺成的山路,爬上去需要两小时,走下来却只需要一小时。 

四、入林记

在水富,我总是渴望,用一滴水唤醒一片森林。云朵下的铜锣坝高原密林,晨晓蓝天为顶,暮岚草甸为家,清风和月朗的山巅,装得下乡愁,盛得下寂寥。宿命的仙女湖,独立丛林深处,前世定是那白衣飘飘的仙女,在云间端坐,在水上禅思,在天空翔舞。

水富有森林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水源丰沛之地必有涵养之地,当然,水富还是尊崇自然规律的,但水富的森林也不是我们惯常所指的一片草木葱郁的绿地,而是与高原上的乌蒙山一样,在绵延起伏的山脉上,向流水俯身的,这些山势渐变的过程,让山河有了唇齿相依的亲密,也让高山流水的奏鸣有了大地上交错的城堡。

这个城堡就是铜锣坝。

盛夏,终于得以接近铜锣坝。

铜锣坝,高原上醒着的王城,藏掖水富四季的密令,唤醒乌蒙群山的静默,舒卷江河神示的诗篇。

顺着清风,深入密林和溪谷,铜锣坝颠覆我关于原始森林的所有记忆。它是天空在大地上潇洒抹下的一片翠绿,不是我们看到沿海城市那标准的绿,高原湖泊也不是那澄碧的蓝,铜锣坝的天空也是有个性的,真率、热烈,在这样的晴空下穿山入林,踏青草溪流,云从八方来,风从四面涌,让人飘然云游。

从水富的老街出来,似乎蒸干了的土木房子,以及那所有居民都安静下来的民居,营造出来的浓厚气氛笼罩,这里的时间是慢的,漫不经心的就晃悠到了岁月的彼岸,这里的土地又富饶到了金贵的地步,但远在太平深山的铜锣坝森林公园更隐合着金属与水与丛林碰撞出的暗语,“铜锣”这一词条能让一字不识的农民喜悦一辈子,也让一湖高原之水沉默,不再呼唤时间把自己带走。

当地人说原始的铜锣坝,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宝贝,密林深处有一种树叶,可以化铜水制造“假币”,因而盗采泛滥,匪患不绝,官兵上山剿匪时,便有人敲锣传信,锣鼓声声,随湖水荡漾传信,终得以肃清匪患,众生安详喜乐,国泰民丰,天长日久,便把这个地方叫“铜锣坝”了。

幅员三千多公顷的铜锣坝,三十三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深处,珙桐、红豆杉等观赏树种、珍稀植物等有一百多种,还有金钱豹、黑熊、水獭、岩羊、云猫等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数十多种,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区加之五溪流、十八盆地、十瀑布、七湖等,组成铜锣坝的山河。

往前走,芦苇丛中,不时有惊鸟飞过,溪流中的游鱼,追逐一枚水草玩耍。再往前走,石头上的苔藓还是新鲜的,而躲在树丛中自然奔放的鸽子花(珙桐),不时从溪流边探头出来,高古优雅的合欢突然横亘挡住去路,高人雅士喜欢的菖蒲也随溪流起伏,走的疲累了,掬一捧清泉一饮而尽,流水中都透着菖蒲的香气,山石陡峭处,一簇簇笻竹从石缝伸长脖子,俯视着欢乐的流水,突兀从长出的紫藤,顽皮地躺在林中小路上,好像和你逗趣,俯身捡起枝条,湿漉漉的藤条滴下伤心的眼泪,让你不忍离去;藏身落叶、流水中的琴娃也不甘寂寞,动情呼唤伴侣回到山林……

金沙江这条黄金水道,在流经水富港的中嘴后终于汇入滚滚长江。逝水沧桑,在水富,铜锣坝与金沙江看起来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潜伏的关系是相当密切的——金沙江在汇入长江之前从来没有改道,这条大江一些年在封建王朝的历史上流过,一些年又游离于中央王朝的历史之外,它的命运总是大起大落、忽左忽右。

京铜外运是金沙江这条边缘河流一时之间在朝廷上拍打出来的浪花,这些浪花当初并不欢快,完全是苦涩的,现在则已锈迹斑斑。但金沙江始终以它那罕见的耐心,书写着自己的边缘历史。铜锣坝是“京铜外运”的重要段落——从茶马古道艰难跋涉到盐津五尺道的马帮,越过茫茫乌蒙山,穿过串丝经堂,翻越成风山,在抵达荒无人烟的铜锣坝时,早已人困马乏,浩荡的马帮卸下货物,在密林深处埋锅造饭,狂饮酣睡,困乏的马队,仙女湖边卧槽饮马后,整队向横江进发,最后到水富港,卸下铜锭、银锭等矿物,放下茶叶、思念和对朝廷的忠诚表白以及粗狂的山歌,带上长江货船载来的丝绸、粮食和中原的信息,吆喝着狂野的马帮,哼着长江上听来的歌谣,摇摇晃晃赶回大山,等待下一次远行。

倨傲的铜锣坝悬挂着天庭神秘的密旨,明澈的仙女湖早已不动声色将旨意收归眼底。我们还是得靠机动船走进在铜锣坝内心居住的仙女湖。静默的湖水在后退,那些在湖面飘荡细细的水草,迎合着突然而来的波动,东奔西躲,湖心里还有原本生长在铜锣坝的参天古树,只因一次人力筑湖,他们就被淹没在水下,参天之木向上伸展枝条泛起一点点绿芽,但也是病树之末,终究抗不过水之坚硬,挣扎一番后,他们还是屈服于水的柔媚。湖边静静的小木屋,掩映在绿树丛中,湖水荡漾涌向岸,木屋又开始在水面摇晃。

烟波浩渺的一池湖水在我们踏足后,皱起眉头,一圈一圈地回荡,然后再我们离去后归隐平静。随手抓过一张纸,潦草写下几句话,致敬山林,致敬水——

那年,我是手握经卷的书生

有浩荡的江山,前赴后继的兵马

芳心暗许的美人,埋伏在想到尽头

捉拿惴惴不安的心事

我追随流水和大风

找寻秘而不传的偏方,医治

染疾的荒草、丛林和昏睡的江河

藏身流水的我结绳记事

泛舟赶来的美人击水呼号

剖开锋利的青竹编织一个又一个

命运的死结,数了数心事当开的涟漪

飘下时间的蛊,扬长而去


作者简介: 杨明,笔名尹默,云南昭通人。年少时发起创办、主编过校园诗报《星星河》及民间诗报《荒火》。现供职昭通日报社,为云南有突出贡献新闻工作者。曾获第23届、第27届云南新闻奖一等奖,两次获得云南副刊奖金奖,获得省级以上各种新闻奖二、三等奖百余次。喜读书写作,有千余件诗歌、散文、小说发表于国家级、省级以上报刊杂志,作品收录于多个文学、新闻作品集。曾独立编剧长篇纪录片《穿越金沙江》《金沙江大移民》剧本,编剧、导演《摩托车记者》《农民工杨洪祥》《选择》《清水鱼塘》《水富呼唤》等电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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