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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易石秋作品 | 祖屋望断无寻处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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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楼空了很长一段时日之后,在风雨剥落之中巍然卓立了100多年的祖屋,因长年累月门窗紧闭无法通风,又没有人及时照料与维护,终究再也无力与岁月抗衡,主体部分已经颓然坍塌,把所有的经历与故事全部散落成为了泥土。幸好我小时候生活的西北小院,因抗战之后大修过,还保存了大部分框架,略作维修之后还能保存一段时间,具备一定的标本价值,亲历如我辈,还能从废墟里找回一鳞半爪的记忆碎片。若干年之后,连这样的标本只怕也终归要“尘归尘,土归土”,我们的后人无论有着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对它也许真的就只能是“去如春梦了无痕”“祖屋望断无寻处”了。

祖屋乃我高祖父易公周书大人所建。我生也晚,连曾祖父都没有机会见到,更别说高祖了,记忆中也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任何故事。但国人于命名特别讲究,一般都从中寄寓着期许与追求,浸透着兴趣与爱好,甚至预示着命运的走向,以致往往都能循名责实,就像李太白之于“谪仙人”,杜子美之于擅美名于天下,韩愈之文起八代之衰,苏轼之扶轼而瞻顾天地众生……高祖父的大名周书也自有一种逼人的书卷之气,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起博览群书、腹有诗书气自华之类的词语或者掌故来。加上能白手起家,在这样一个20世纪70年代末期才通简易乡村公路的僻远山乡,建设这么一个颇具规模与江南园林风格的祖屋,肯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意志与经历。特别是小时候,叔曾祖父尚健在,每逢过年总要带领我们一众后生晚辈步行一公里左右,浩浩荡荡去拜祭高祖父,即使在“破四旧”最厉害的时期也从未间断。那时候叔曾祖已经70开外,须发皤然,仙风道骨,宛如年画之中的老寿星,让人望之肃然而生敬意。再加上又是本地最有名的私塾先生,为人周正,学养深厚,门徒甚众,据说还短暂地出任过某大军阀的师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因而更是名重乡里,被我们奉若神明。但每当祭拜之时,叔曾祖都要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拜上三拜,然后弓起身来念念有词,一边虔诚地祭酒,一边泪眼婆娑。让我们一众娃娃兵既觉得好笑,又觉得神奇,不知深藏于九泉之下的这位高祖父究竟是如何神圣,竟然让这位神仙一样叔曾祖父在这么多年之后还禁不住潸然泪下。因此尽管无缘见着,由斯人而有斯族,饮水思源,耳濡目染,我们对高祖也始终充满了神秘与崇敬。

当然最为直观的敬意还是源于这直接荫蔽着我们的祖屋。由于高祖父子孙较多,教养又严格,除执意要将叔曾祖父打造成读书人光耀门楣以外,其余大都粗通文墨,个个都是种田居家的好把式,家里劳动力自是十分充足,在那个多子多福的年代里人气自然很旺。又特别会划算,勤劳节俭,所以颇有几分积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虽非名门,却也算得上本地一大望族。再加上特别的爱面子,想着开基建房并非易事,要建就得建出个模样来,所以老屋建得很具几分规模,设计也费了一番苦心,颇具江南园林风韵,在当地算得上凤毛麟角,用今天的话来说,可以属于地标级别了。

祖屋坐落在半山坡上,四面环山,宛如安坐在摇篮里,与老舍笔下济南城的周边环境颇为相似,给人一种既舒适又安全的感觉。房屋坐南向北,属于整个塅畈的高处,可以鸟瞰下边的全部屋场,虽不是绝高处,倒还真可以一览众屋小的,仰望之下自有一番超然高举的气势,与台湾作家李乐薇笔下的《我的空中楼阁》颇为近似。环山西北高东南低,并且自东北往西南方向有一段狭长的豁口,特别便于通风,冬暖夏凉,属于典型的风水宝地。先人睿智,利用地势落差与大山上的自然水源,因地制宜地在上边的豁口上建设了一座小型水库,既减缓了风力,又可以养鱼抗旱,还使得整个豁口下边的小水港终年流水潺潺,神似苏东坡所谓“尽有闲云留鹤住,尚余流水作琴声”,为祖屋平添了许多的灵气与活力。

屋子前边是一块长方形的地坪,可以用来晒谷、晒干菜、晒柴火、晒衣服等,还可以用来搭台唱戏、放电影、张罗红白喜事,典型的多功能综合场地。当然这里更是孩子们的娱乐活动中心,我们可以在此进行当时乡下少年儿童所能具有的各色各样的活动项目,比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有趣多了。不过就我们当时的这帮孩子看来,它最大的功能是晒太阳与乘凉,因为每当这个时候,闲暇下来的大人们就会齐聚在地坪里与我们同乐。看着这些平时忙忙碌碌、愁眉不展、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大人们开心地打打扑克下下棋,我们心中立即升起一种异样的快乐与满足,也许只有当这个时候你才真正地领悟到了“快乐着他们的快乐”的内涵。更多的时候他们会海阔天空地乱扯一气,尽管农家琐事与老掉牙的故事居多,但我们还是百听不厌。毕竟我们紧紧地局促于小小的山乡,知识与视域都十分有限,主要是通过他们的世界来了解更多的历史掌故、风俗人情与外面的世界的。

整个祖屋分两进三列,中间一列是正堂,为高祖父带当时尚未自立门庭的叔曾祖父居住,左右为已经分家自立的伯曾祖父与曾祖父居住。正堂乃大家庭门户的集中体现,自是巍然高举,有领袖群居之气。最前边是高大的门楼,门楼前边有一条2米左右的宽敞内廊道,尽管并没有梯级,但因为整个地势有落差,我们那时还是习惯地称它阶级。廊道边沿嵌有均匀坚实的麻石,既坚固又美观大气。因祖屋位置颇高,这里就成为了极好的瞭望台,每当阳光刺眼或者风雨袭人之时,我们就习惯地站在这里观风景。特别是下雪天,看到对面高高的水库大坝落差很大的斜坡上不断有人因为无力掌握自身的平衡而“坐土飞机”(在雪地里滑翔而下,但不会伤人),我们总是大笑不已,欢呼以致雀跃,为童年生活增添了不少的趣味。

门楼入口是高大雄伟的全石制大门,门框的横竖梁都是整块的坚固大条石,质地纯正,光泽宜人,口径宽大,气派非凡。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这里就会贴有叔曾祖亲笔书写的对联,联语雅致,字体纯正,笔力遒劲,充满了书卷气息,显示出山乡少有的灵秀与内涵,是不少有此爱好的乡邻学习与摹写的对象。

两边门框立柱的下边各有一个很大的石凳,既避免了门楼前边空间的单调与空旷,又可供人暂且憩息,在谐调与美观之外,更给予了原本冰冷的石材以脉脉温情。石凳的两边是很大的两个斗口,一般空着,以彰显门楼的空阔,如突遇雨天,地坪的东西抢收不及时,也可以就暂时近堆放柴禾等。门框内装有特制的门枢,每边门枢上是一扇木门,木门厚实,沉重,巨大,没有油漆,也没有任何雕饰,透出一种原木的清香。平时木门一般开着,只有阖家吃团年饭时才关一次,说是要关住满堂的喜气与财气。饭后立即打开,开关之时门轴吱吱有声,既特别富有仪式感,又显出几分威严之气。

石门两边是几间耳房,最初是做客房,大家庭分解之后,因为人口增多,就充当了被分得的各个小家庭的卧室,到我小时候这里已经改为两位叔祖家的伙房了。不过还算歪打正着,每次进门就看到炊烟缭绕,听到人声鼎沸与锅碗瓢盆的和鸣,更增添了几分热闹与生气。

进去第一进是一个穿堂,穿堂高大幽长,但是十分敞亮,绝对没有任何庭院深深之感。因为穿堂宛如巨鸟凌空,两侧没有任何遮挡,采光性能特好。穿堂两边各有一个天井,侧沿与底部全部为条石做成,经久耐用,美观大气。右边的稍小,仅仅可供排水采光之用,左边的则特别巨大,并且它的东南方向留有一个巨大的豁口,直接与屋侧的菜园相通,既可以排水,又妙通自然。晴天时,妇女们可拿木椅坐在里面一边晒太阳聊天,一边做针线,小朋友则干脆坐在底面的大石板上休闲游戏,小时候曾是我们理想的嬉戏场所。

穿过穿堂进去,是空间很大的一个祖堂屋。祖堂屋的中间立着两根巨大的原木穿梁,穿梁中间有一根巨大的横梁隔断,直与两边的主墙相连,既是堂屋重要的受力支撑,又是合家祭祖与办理婚丧喜庆等各类大事的公共场所,我们那时习惯地称作“家神”。每当重大典礼,叔曾祖率领一众晚辈,对着穿梁默默念叨着各位先祖的名号集中祭拜,肃穆庄严,古风宛在。

中堂两边各有一列与此结构大体相似的建筑,太爷爷携三曾祖居中,伯曾祖与曾祖分居左右。中间则用一条长廊将三列连为一体,虽有一道小门,但记忆中从来没有关过,可以自由穿越,象征一大家子密不可分。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儿女大了,分家自是必然,即使如此,长廊也从未封闭过,不仅为走家串户提供了十分的方便,更成为小朋友们“过家家”、“藏猫猫”的理想境界。所以祖屋虽老,我们小时候却总是笑语喧哗,人声鼎沸,充满了无限的活力与乐趣。尽管舌头也有碰着牙齿的时候,妯娌之间偶尔也会置气,但即使哪家的大人们之间闹了别扭,也无法隔断我们小朋友之间频繁的疯癫与串联,而这恰恰又会成为大人们握手言和的最佳粘合剂,别有一番韵味。这其中的一幕一幕,已经成为记忆中不可多得的宝典,至今仍温暖着我们的心。以致我后来读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在读到“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时,既为归有光的大家庭解体与衰落而感伤,也为自己而庆幸。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我们已经足足五代了,还是那样血脉相连浑然一体。

屋子全由高强度的条石奠基,底座十分牢靠,上边火砖到梁,浑然不惧风侵雨蚀。主横梁全是由合抱圆木锯成的厚度和高度都几近半米的长条木充任,既气派十足,又安全美观。小时候每有生客来访,对此总要深深感叹一番,不知这么巨大的原木从何处运来。殊不知高祖造屋之时,此地这样的原木还真不少,后来一部分毁于抗日战火,一部分成了“大跃进”时大炼钢铁的燃料,令人不禁感叹唏嘘。

横梁之上全铺有厚厚的楼板,充当阁楼之用,靠天井的部分则都装有雕花木门,造型玲珑精巧,颇似古代名门望族家里太太小姐们的绣楼,为老屋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之气,也增添了不少佳话。据说高祖特别重视教育,曾专门聘请私塾先生在紧邻天井的大堂屋里设席教育众子弟读书,叔曾祖最不开窍,一篇东西吟诵百遍还不能背诵,在楼上做女红的奶奶与姑奶奶们就齐声背诵来取笑他。哪里想得到叔曾祖竟然大器晚成,后来成为了当地有名的大儒,门生弟子遍布附近几个乡,成为一时的教育佳话。小时候每当先辈讲到这样的逸事,我们总是心驰神往,老想着能够还原当时的情景,可惜的是唯有此点我辈无福消受,长沙会战时,一路日军由我的家乡大云山向长沙推进,炮火之下,刚好“绣楼”这边化为灰烬。现在的这部分是战后修复的,但此时高祖早已经去世,战火硝烟之下民生自是凋敝不堪,家道也随之中落,已无复财力与心绪恢复旧观,横梁犹似,雕花就难以为继了。

老屋的右侧本是一座不太高的小山丘,当解放后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时,原来的地坪与各家各户用来晒东西的竹篾垫已不能适应当时的集体需要,于是队里就将土山山顶推平,铺上水泥,建成了一个晒谷场。尽管规模不算太大,那时却成了我们的乐园。由于紧邻老屋,并且刚好与屋顶持平,闲暇下来时,我们经常上去玩耍。或者登高临远,心驰神往地眺望那远方的远方,或者坐在上面静看屋顶上飘出的袅袅炊烟,细数瓦楞上嫩绿的瓦菲和瓦缝屋檐上穿飞的山雀。尤其是夏夜,头顶明朗的山月,享受高处才有的习习的凉风,或听大人们讲古今奇闻异事,或仰面静观细数碧天上的星星,或就着月光打扑克,或无来由的一顿疯玩,要直到筋疲力尽才肯进屋休息。有时实在太过燠热,无论大人们列出多少理由也不肯回家去睡,就怀抱清风朗月在此酣然入梦。在当时我们幼小的心灵里,这里就是福泽无尽的幸福港湾。

老屋的门前是一口很小的池塘,供全屋场洗衣、洗菜、灌园之用。当然养鱼也是必不可少的,山区水渠少,池鱼几乎是婚丧喜庆过年过节席面上鱼类的唯一来源。尽管投入的数量远不及收获的数量,不少尚未长成就成为了馋虫满腹的“百变神偷”们的下饭菜,但自然山水特别养鱼,何况还有公有制紧箍咒的威力,一旦发现谁捞了大鱼那是要罚款甚至挨批斗的,所以总的来说收获的斤两远远大于投入。每当早晚鱼儿浮出水面换气,我们总是兴奋莫名,一个一个地细数,就像计算着屈指可数的幸福。不过池塘对于我们最大的引力,却是用淘过米的篾筲箕在水里捞小鱼,因为这是不被禁止之列。而那时肉食极为罕见,特别是我们山区,一年四季更是难得看到鱼,于是在塘中水面上漂浮的小鱼就成为了我们的最爱。将带有饭渣的筲箕沉入水里,两手紧紧的抓着,引诱小鱼前来啄食,一旦有小鱼前来碰着了手,心中总是抑制不住无比的兴奋与激动,立即猛地将筲箕向上提起,或多或少总能捞上几条小鱼。如此反反复复,有时小半天能捞上小半碗,那时的感觉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如此。到菜园弄上一些辣椒一炸,顿觉就是人间无上美味,因而每当有空,总是乐此不疲。

可惜的是,自从12岁进入初中开始,长期负笈在外,成家之后更是教务缠身奔走生计,回老屋的时间寥寥无几。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农民进城潮经久不息,老屋早已鲜有人住。特别是随着农村经济条件的日益改善,新农村建设的稳步推进,大家都急着莺迁乔木,取而代之的是小洋房蔚起,那祖屋就更是无人问津了。百年老屋,历经战火沧桑,又长时间孤零零的伫立于岁月的风雨之中,已颇有不堪重负之势。特别是前两年,故乡饱受到千年难遇的狂风暴雨侵袭,更让它在风雨之中飘摇。先是后几间泥砖较多的轰然坍塌,再是整个正堂的摧枯拉朽,就剩下一小块孤零零的标本了,也许用不了多久也将倾倒在岁月的风中,回想以前的点点滴滴,不禁黯然神伤。

倒下的是几间老屋,丢失的是一段记忆,消逝的却是一个时代。多年以后,我们现在的高楼大厦也将成为老屋,那时又将催生出一个怎样时代呢,还有人像我这样对曾经的曾经如此苦苦怀想吗,也许这只能交给历史与后人去书写答案了。


作者简介:易石秋,男,1965年生,1985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同年分配到岳阳市一中工作至今。中学语文正高级教师,国家级骨干教师,湖南理工学院硕士生导师,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理事,湖南省岳阳市高中语文首席名师,岳阳市教育学会理事,文艺岳家军支持对象。所写作品多次获得全国性征文大奖,在国家、省、市报刊发表各类文章200余篇,出版作品专集6部,共计10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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